翰林们大吃一惊,显然也意识到这其中潜在的问题,从前总还有一个户部,现在户部都被染指了,倘若也搞新政这一套,这几乎……
    就在所有人惴惴不安的时候,谁晓得朱棣却是扫视他们一眼,便道:“朕听了这么多次的筳讲,众卿平日里也信口开河,对朕多有劝谏,可为何独独没有人提这隐户之事,是诸卿不知呢,还是知情而不奏呢?”
    朱棣此时的语气倒是平和,翰林们听罢,脸上顿时掠过不安,纷纷拜下。
    这事他们可不敢奏。
    说实话,大家都不是傻子,别看平日里一个个好像忠臣的样子,对天下的事大发议论!
    可这隐户,却真的是利益相关,哪怕没有利益相关,一旦奏出来,只怕要被天下的读书人视为国贼,彻底身败名裂不可,大家都不是傻瓜,可不敢在这上头作什么文章。
    众人都不敢言。
    朱棣目光之中,流露出了大失所望之色。
    如果一个群体,平日里一个个为民请命,为朝廷着想,忧国忧民的样子,时刻在你身边影响你。
    且他们还一个个器宇轩昂,说起话来有礼有节,每日都将天下和苍生挂在嘴边,等你发现,他们却只对他们有利的每日抨击不绝,而对自己不利的事,却尽情掩盖,这样的人……你再去看他们,便真如跳梁小丑没有分别了。
    朱棣只觉得齿冷。
    不过现在,他却暂没有计较,而是看向张安世道:“张卿,继续奏下去吧。”
    张安世这才收拾好心神道:“是……铁路司户口增加了一百一十三万户,今岁所征的税赋,为银三百二十七万两,其中商税最多,茶、盐税次之。”
    听着一个个数字,朱棣由衷地叹道:“一个江西铁路司,不过短短功夫,所征的税赋,已远超数年江西布政使司税赋之合……”
    张安世笑了笑道:“铁路司所征的税赋,都是照着朝廷来办的,尤其是商税,这一年来,大量的商货在江西流转,自然而然……也就不少了。等将来,江西各府县的铁路都贯通了,那时候,只怕更为惊人。”
    朱棣方才阴沉的心情,终于消散了许多,此时已露出了极欣慰的样子,道:“瞻基真的辛苦了。”
    实际上,张安世报出这个数目的时候,方才还被隐户的问题所震惊的大学士们,现如今却一个个也不禁为之瞠目结舌。
    铁路的收入,加上税赋,相加一起,已抵得上整个大明在新政前的全天下的收入了,区区一年,干到这个地步,实在教人觉得头皮发麻。
    当然,有了张安世当初在直隶的治理珠玉在前,所以皇孙的光芒,可能并不显眼,可这也足以让人为之侧目。
    一年五百多万两啊,这还只是一年的成果呢,甚至继续推行,显然还会大规模的增加,鬼知道最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再者,还增添了一百多万户的百姓,这一百万多户的军民百姓里,说实话,只怕绝大多数,都不是在册的人口,这等于是给朝廷直接带来的人口,就十分惊人了。
    张安世道:“前些时日,朝廷有一些传言,说是因为铁路司,而导致江西布政使司今岁的钱粮大减,其中损失的税收,就折银数十万两上下!”
    “可是陛下……损失了江西布政使司数十万两银子的税赋,却得到了铁路司前前后后相加有五百多万两的收益。臣算学不好,却也能将这笔账,算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这些时日,恰恰就有人借此大肆攻讦皇孙,臣……以为……这背后,未必没有图谋。”
    众翰林:“……”
    朱棣冷然道:“是啊,现在看来,这隐户的问题,如此之严重,必是这些收容了隐户的人,践踏我大明律令。朕的孙儿在江西时,安置隐户,使这些人……损害不小,这必是上上下下,有人沆瀣一气的结果,锦衣卫……要彻查,朕倒想看看,是何人,这样的胆大包天!”
    朱棣的脸色一下子带上了寒霜,目光冷冷地扫过了众人的面孔。
    张安世则道:“臣遵旨。”
    朱棣这才对众翰林道:“众卿以为如何?”
    说完,他继续冷冷地盯着他们。翰林们个个瑟瑟发抖,只顾着低垂着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反对,那么必是和那些践踏了大明律,暗中收容隐户的人勾结,而大明律中,对于隐瞒人口的情况是十分严格的,这少不得是一桩大罪。
    你支持,这无异于身败名裂,在诸多读书人而言,你这属于逢迎皇帝,要将天下的读书种子斩尽杀绝。
    朱棣见众翰林一个个低着头沉默不言,却是笑了,道:“都不说话了,张卿这样好的谏言,诸卿竟无人响应吗?这样看来……你们是不同意了?既然众卿都不答,那么……陈志,你平日里,最擅言辞,也最忧心社稷,你来说。”
    陈志乃翰林编修,人很年轻,平日里当然不免血气方刚,义正词严的上奏过许多事。
    他今儿与从前时的巧舌如簧显然不同,这陈志铁青着脸,嚅嗫着,竟不知该如何说起。
    朱棣大怒道:“哑巴了吗?”
    陈志脸色灰败,惨然着叩首道:“陛……陛下……臣……臣对隐户之事,一无所知,臣……入仕之前……一心只读圣贤书……”
    朱棣笑得更冷,嘲弄地看着他道:“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不对吧,前些时日,卿家还上了一道万言书,大讲地方府县劝学的问题,怎么转眼之间,却又变得不谙世事了?莫非……”
    不等朱棣说下去,陈志便惊得脸色煞白,慌忙叩首:“臣……臣……有万死之罪,尸位素餐,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却不料,竟对隐户之事,如此失察,臣……恳请……恳请陛下,容臣……臣……”
    他期期艾艾,显然知道这一次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当即深吸一口气,好像是鼓足了勇气,道:“臣恳请陛下,准臣出海,迁跃外藩长史府历练……”
    此言一出,殿中一下子陷入了极致的沉默。
    许多翰林,都诧异地看着陈志。
    他们不得不佩服陈志的急中生智,当初解缙就提出年轻的进士去海外历练的事,此事朱棣也批准了。
    因而,倒有不少的翰林和御史出海,这自是抱着为将来前程的打算。
    可也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一方面,他们放不下清贵的身份,自己不去,谁也不能奈何,大不了,以后不指望封侯拜相就是了。
    而另一方面,也有人心存侥幸,京城毕竟是核心,而一旦出海,那就真的远遁万里之外了,相比于在京城,或可得到赏识,而在海外呢,一旦脱离了权力的中枢,鬼知道回来的时候,是否还有自己的位置。
    陈志这样的人,显然是不乐意去的。
    可如今,他居然自请出海。
    朱棣深深看了陈志一眼,很明显,朱棣也清楚,这家伙说到了这个份上,也算是侥幸过关了,于是只颔首道:“陈卿既有此心,倒也令人欣慰。既如此,那么朕便给陈卿一些便利,陈卿想去哪一个长史府,朕都恩准。”
    陈志听罢,终于暗暗松了口气,虽说出海并不是他的意愿,可主动请缨,倒也不错,至少还有一点福利。
    当即,他毫不犹豫地道:“臣自请去爪哇。”
    朱棣大气地立即道:“准了。”
    站在一旁的解缙,面含微笑,连眼里,都不由得带了笑意。
    朱棣却不打算轻松地放过其他人,于是道:“诸卿呢?来,一个个来说,就说一说隐户的事……还需朕来唱名吗?”
    翰林们大吃一惊,他们万万没想到,今日本是来筳讲,给皇帝老子好好的上一课的,谁晓得,这里竟成了他们的葬身之地。
    这对所有人而言,不啻是内心煎熬,横竖无论如何选择,都不免要遭殃。
    这时,有人道:“臣……也自请去爪哇。”
    又有人道:“臣请去爪哇……”
    到了第九个的时候,朱棣的脸明显拉了下来,不耐地道:“人人都去爪哇吗?现在起,后头的不得去爪哇了。”
    这后头的翰林,一个个叫苦不迭,谁能想到,当初这形同流放的出海,现在竟也形同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
    第556章 兵行诡道
    朱棣此时也只是冷哼一声,看着这些心虚的翰林,到了此时,其实齿冷已经谈不上了。
    毕竟朱棣并非是当初的朱允炆,不至于对这些所谓读书人出身的翰林有太高的期待,只是见这些人的丑态,终不免有几分愤怒。
    自然,最令朱棣所愤怒的,其实不只于此,而在于,区区一个江西布政使司,隐户竟猖獗到这样的地步,若是连编户齐民都不能做到真实,那么整个大明的基础,其实不过是空谈。
    掌握户籍的根本就在于税收和徭役,甚至还包括了针对户籍所掌握的田亩状况,更不必说,还有士卒的征募了。
    也就是说,朝廷的一切政令,本质上,其实就是根据户口的情况来制定的,而一旦连这根基都不深,那么所谓的治理根本就是空谈。
    被隐藏起来的户口,不必接受任何的义务,也无需缴纳税赋,这就势必,这些义务和税赋,便要强加在朝廷所掌握的户籍人丁上头,自然而然,不但会加重其负担,某种意义,也会使更多人倾向于流亡。
    而更可怕的还不在于此,而在于,隐藏户口这样的事,绝不是寻常百姓可以做到的,上至地方的官府,下至地方的保长和甲长,这上上下下的所有人,本质上,任何一个环节,都必然是其中的一环。
    甚至在庙堂之上,只怕也有不少人对这样的情况心知肚明。
    可偏偏……这些事……竟是密不透风,人人都知道,可没有一个人肯说,也没有一个人敢说。
    朱棣当然清楚,在这其中,未必是人人得到好处,也并非是人人都不知道此事的危害,可即便是高居庙堂之人,竟也不敢谈及这件事,那么……他们在害怕什么呢?
    还有什么力量,比朱棣这个天子还要可怕?
    即便是圣旨,也无法做到人人都敢尊奉。
    即便是朱棣的旨意,照样有人敢封驳,甚至敢于义正词严地进行驳斥。
    可偏偏,对于这种显而易见的现象,居然所有人成了瞎子和聋子。
    朱棣此时,生出一种浓浓的厌倦之心。
    他和这些人拉锯了许多年,心已累了。
    看着这一个个的翰林,将这些人打发出去,最好这辈子,他也不想再见!
    可是……将这些人踹走容易,怎么解决当下的事务,却成了当下之急。
    朱棣端坐着,他面色阴沉,而后抬头看了解缙等人一眼。
    他对解缙等人,也是颇有怨言的,因为这些文渊阁大学士,也不敢提及此事。
    而偏偏,解缙且不谈也就算了,可至少杨荣人等,对他已算是忠心的了,竟也从不对他提及。
    若不是他那孙儿在江西布政使司,因为铁路的经营情况,触及此事,让朱棣意识到,隐户的问题竟严重到这样的地步,只怕现在的朱棣,还以为这不过是癣疥之患,所藏的隐户,不过天下户口的十之一二呢。
    朱棣越想其实越觉得糟心,他抿着唇,沉默了许久,才慢悠悠地道:“隐户的问题,竟是恐怖如斯,诸卿有何见奏?”
    解缙显然已意识到陛下此时的心情,看着陛下那阴沉的脸色,他们内心没有一点不安和惊惧,是不可能的。
    说实话,换作他解缙被人这样愚弄,怕也要翻天不可,毕竟已经很成熟了,这个时候,居然没有要杀人,而是耐心地询问情况,可见陛下随着年纪的增长,已有了足够的耐心。
    解缙努力地定了定神,慌忙道:“陛下,臣在爪哇时,也曾遭遇这样的情况,倒有不少百姓抵达爪哇,也有不少的百姓,隐瞒自己的户口,不过爪哇好就好在,只是一处岛屿,且周遭又有土蛮,倘若隐藏自己的户籍,不受赵王殿下辖制,处于土人之中,难以维生。不过即便如此,依旧还有人铤而走险!”
    “面对这样的情况,赵王府户司之中,有专门的官吏,负责户籍的情况,隔三岔五,进行清查,以确保万无一失……臣以为……不妨趁此机会,先针对诸省,进行一次大清查,先弄清楚大抵的情况再说。”
    朱棣沉吟片刻,他皱眉,似在思索和衡量着什么,不过细细想来,眼下暂时也只能先采取解缙的办法。
    他阖目,随即继续慢悠悠地道:“先下一道严厉的旨意,申饬天下各府县的官吏,尤以各省三司,更要严加申饬,先要让他们生出惶恐之心,而后再责令各省以及府县,进行严厉的清查,天下官吏,永乐朝比之太祖高皇帝时,其奸猾更甚之……”
    朱棣谈及到太祖高皇帝时,许多人心里不禁一哆嗦。
    这种语境之下,谈及了朱棣他那至亲至爱的爹,这其实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在众人越发不安的时候,朱棣继续道:“可自朕登基,朕杀戮之官吏,远不如太祖高皇帝也。可见朕待臣工,已多有姑息之心。朕如此厚恩,诸卿如何报朕的?竟欺上瞒下,使户籍制度败坏至此。今日起,天下官吏立即着手查清本府县户籍人丁,若还有懈怠,便再不轻饶。”
    解缙人等自是老实地记下。
    朱棣又道:“此事,要着紧着办,不但要下旨,且吏部、都察院亦要选派巡按,至天下各府县清查,朕要确保万无一失。”
    解缙等人道:“遵旨。”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今日已算是十分有耐心了,毕竟今日所得的,虽有这教他怒不可遏的消息,却也有来自于自己孙儿的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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