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奏牍,看着上面罗列的一条条罪名,越看越胆战心惊。

    什么勾结庐陵王谋逆,背后怂恿淳于敬敏杀害玉阳,借抗敌之命勾结北方几位节度使……一条条一列列都有理有据。

    玉阳郡主自落水至今已经三月有余,依旧未醒,却也并未咽气,女帝甚至已经在民间搜罗奇人异士,承诺救活郡主之人封王封食邑,来者无数,但无一人成功。

    结果如今这么久过去了,却又突然翻了案子,说杀害玉阳是徐行俨的主意,而这其中还列出了他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徐行俨身负先帝血脉,想要密谋造反。

    连这件事情竟然都能查到,可见指使写出这封奏牍之人是何等费尽心思又用心险恶。

    第五十二章

    整个将军府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只鸟儿也飞不进去。

    谢瑶已经认出, 府外那一圈士兵是金吾卫, 担着宿卫皇宫的重任, 归陛下直接掌管,如今能被派来围了将军府, 除了女帝自己, 还有谁能有这般能力调动?

    家主还在外征战未归, 后宅却已经起了火,这位陛下还当真是会寒人的心。或许是因为牵扯到玉阳郡主这位女帝便失了分寸, 毕竟有她那个侄子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摆着的。这一次又何尝不是淳于敬敏被捕入狱的翻版?

    府中虽有谢瑶勉强支撑, 但已经人心惶惶。每日有人往府里送果蔬, 但必然是经过重重排查, 眼耳都已闭塞, 消息分毫不能进来,外面发生什么她也一概不知,更不知道徐行俨是否已经回京。

    她虽心中焦虑,却也毫无办法,这种情况下, 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便是好好养胎,等他回来。

    裴莞进来看她,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情。

    这日午后院外传来争执声,谢瑶正在午睡,下一刻便听到院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女子严厉的声音远远传来,“我拿的是陛下的手谕,难道你们是要抗旨吗?”

    谢瑶猛然坐起,接着便从窗子中看到裴莞面色冰冷地进了院子。

    她忙下了床,拂开珠帘走到外间迎上去。

    裴莞跨进门槛,站在门内对她打量一番,问:“你无事吧?”

    ……

    麟德殿上,徐行俨随蒋丹进宫面圣,而蒋丹已经离去,他却仍旧留下。

    他一身玄甲还未及脱下,下巴上泛了一层青茬,身上风尘仆仆,一双眼睛却气势逼人,即便是本该受赏谢恩之际却面对一重重莫须有的罪责逼问,也不见半分暗淡褪色,只是唇角微挑,带着三分嘲讽。

    他从大殿上站着的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中人都在,大约是在汇报他的案情,赶巧都遇上了。此外还有兵部尚书司马相,刚受父亲余荫封了个兵马司小官的柳昀之,以及御座之后的女帝。徐行俨和女帝身旁一身素白暗纹锦袍一脸漠色的国师对视一眼,最后落在泌阳王宇文恪的脸上。

    徐行俨收起唇边讥讽,面色冷清地看着宇文恪,问:“郡王也以为永安寺和玉阳郡主之事是徐某所为吗?”

    宇文恪笑了笑,平静回视,“徐将军这话说笑了,这些事情并非小王以为了便会成真的,而是三司大臣审理得出的结论。”

    徐行俨反唇相讥,“淳于敬敏谋害皇嗣的结论,如果徐某未记错的话,也是三司下的判词。”

    眼看一旁几个三司官员的脸都绿了,徐行俨继续道,“抛开此事,徐某想向郡王为我手下一门客讨个说法,前些日子我府上投靠了一位先生,专门给徐某打理内宅,却不知他犯了何事,触了什么王法,要被郡王私下扣押,若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还请郡王将他给放了,徐某的夫人身子弱,内宅琐事无暇打理,全赖这位先生掌管。”

    宇文恪阴沉的脸上又带出几分笑意,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的宣纸,慢条斯理的打开,道,“正巧,还真让我从徐将军府上那位先生口中问出了几件事,此人已经画押认罪,其中是非曲折,还请陛下过目。”

    一个小内监快步下来接过宣纸,呈送到女帝跟前,女帝一扫而过,随手扔到一旁,也不知心中是何想法,只是目光淡淡地看着徐行俨。这让原本有七八分把握的宇文恪有些心里打突。

    徐行俨与女帝平静对视,也从怀里掏出一物,一松手掌,手指上坠下一根红绳,绳子末尾坠着一块乳白玉玦,下面连着一条大红丝绦。

    看清是何物的一瞬,宇文恪的脸色剧变。

    徐行俨不紧不慢道:“徐某得的消息却与郡王有所不同,这块玉玦是当初买通兴坪山贼寇时买主落下的,不知郡王可认识?”

    宇文恪脸色铁青,“这贼寇的东西,我怎会认得?只是不知徐将军是从何得来的,莫要是随便找来的东西便拿来……”

    宇文恪话未说完,便听身后有人扑通一声在冰凉的青石板地面上跪下,他心头狂跳,僵着身子回头,看到跪在地上的是柳昀之时,只觉得浑身血液全部倒逆而上,脑中嗡嗡直响,整个身子如置身冰窟,无意识中浑身已经瑟瑟发抖,就连尖了嗓子恐怕他也毫无察觉,“柳昀之——你干什么?!”

    柳昀之对着上位的女帝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磕了三个头仍旧未直起身子,对宇文恪的话充耳不闻,额头触地闷声道:“启禀陛下,这枚玉玦是微臣母亲所留遗物的,一年前臣一时糊涂铸下大错,一年以来心中无一刻安稳,唯盼能向陛下禀明实情以慰良知!今日既被徐将军发现,臣无话可说,臣自知死罪难逃,但臣家人无辜,还请陛下放微臣家人一马。“

    宇文恪脸色由青变白,难看至极,颤着手指着柳昀之,倒退两步,说不出一句话。随即他豁然转身,朝着女帝扑通一声跪下,大声道:“陛下千万不能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

    徐行俨冷淡的声音在背后传来,“臣还未说什么呢,如何就成了郡王口中的小人?”

    柳昀之的反水让宇文恪彻底慌乱,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接话。柳昀之知道的太多,即便如今他已经渐渐不再过度信赖柳昀之,但长久以来的积累又岂是一时半会就能改正的?近段以来他做的桩桩件件,无一事是可以大白天下的,而柳昀之一旦招供,他多少年的处心积虑便要彻底白费了。

    在场的三司大臣还未明白这话什么含义,一时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麟德殿偏殿之中传来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有人有条不紊地往这边走来,听动静不像宫女也不似内监,下一刻,一道清丽的少女声传来,不紧不慢地问:“难道小妹也是兄长口中的小人吗?”

    话音一落,一个小小的窈窕玲珑身影从偏殿中走出。

    女帝听到说话声的一瞬,原本四平八稳的面色豁然变了,猛地从御座之后站起,不可置信地看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躺了将近四个月之久,让太医和江湖术士均束手无策的玉阳郡主。

    虽然早已知道玉阳可醒,但看到她确实完好如初站在面前时,徐行俨的眉心还是禁不住跳动了一下,但下一瞬便平静无息 。

    玉阳看了徐行俨一眼,迎着整个大殿中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对着女帝躬身一福,便盯着已经瘫在地上的宇文恪,笑吟吟地问:“不知兄长是否记得清楚,玉阳跌下湖中时,周围到底有四个人还是五个人?可当真灭口了个干净?”

    ……

    徐行俨走出麟德殿,天色已经擦黑。

    而夹道口一身白衣之人本应格外显眼,却又与即将到来的夜色分外和谐。他的脚步略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行,一直走到那人面前站定,抬起手对着距离两步远的人拱手,淡淡一笑,“国师手段了得,您说玉阳郡主今日会醒,便果然今日醒来,徐某佩服。”

    国师抬起眼皮打量着面前这个未及卸下一身玄甲的年轻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道:“手段再高明也不及徐将军,竟然对金吾卫大将军的后院摸得那般清楚,或许那位大将军该庆幸自己没碍着您的道,否则他偷偷养在外室里的独苗就要绝种了。”

    徐行俨看着国师这张脸,却判断不出此人到底是多大年纪,有着三十岁的面容,却显出四十岁的沧桑,一直藏于深宫不出,随侍女帝左右,将自己蒙上一层秘色。

    眉眼淡淡,连两片薄唇也近乎透明,一身白衣更是衬得整个人仿佛要化作一道轻烟,随时会融入这苍茫夜色之中,甚至得道升仙。深得女帝信任,手中执掌玄影卫,再加上他提供的金吾卫大将军的软肋,以后恐怕就可以在这皇宫之中横行无忌了……但,既然互不干涉利益,这于他有什么干系呢?

    两人漫步在长长的甬道之中,一直接近东侧宫城门,国师才终于停下步子,道:“某便到此为止了,徐将军,恕不远送,唯盼后会无期。”

    徐行俨也停下步子,问出最后一句,“赎徐某冒昧,最后一问,不知国师当日为何会答应徐某的合作?”

    国师唇角略勾,仿佛不常做这个动作,显得有些生硬,但一张寡淡的脸上瞬间便多了许多生动。

    “我不过是想试一试周身这道樊笼到底有多结实。一成不变太久,这日子终究是有些太过无趣。”

    徐行俨嗤笑一声,对着他抱了抱拳,说了句,我明白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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