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上巳游宴, 梁峰却没有立刻打道赶回梁府, 而是在王府又停了几日。

    一来是踏青太过疲累, 需要静养几天才能继续乘车赶路,二来则是要花费一些时间去“网罗人才”。这也是梁峰最近才发现的事情,在这个充斥着高门显贵的王朝中, 科技是一种可供娱乐的玩意儿。

    因为穷奢极侈的生活作风,魏晋高门在玩乐之余,也对新鲜事物好奇不减。譬如武帝嗜好女色,后宫佳丽过万,每日乘羊车在宫中随意行走, 选女子侍寝。因此, 便有人献上可坐可卧的活动羊车, 供武帝享用。还有“指南车”和“记里鼓车”这些前代只能见于史载的车架,如今都出现了实物。不少贵族豢养工匠, 炫富比斗, 以为乐事。

    正因为这种风气, 不少寒门子弟也想方设法制造新鲜器物, 以此进身。当年洛阳繁华之时,无数寒士聚在高门宅邸之前,只要有仆役出门,便上前推销自己的发明,堪称一景。

    不过晋阳不是洛阳,如今也非太康年间,高门之前早就没了攒动的人头。然而早年那些异想天开的发明家却没有彻底消失。梁峰便命江倪前去探查,若有可用的,就想办法招至府中。

    发明创作的瘾头,可是相当难戒掉的。江倪没有花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几个当年日日守在高门之外的寒士子弟。梁峰在一一检查了他们的发明成果后,最后选出了两个以活动机械为研究方向的,收入府中。

    虽然发明机床还早了些,但是一些简单的流水线应该还是有可能造出的。如此一来,坊中的人员配置就算齐全了。有思路开阔的发明者,有负责落实的匠人,还有数据支持的科研人员,好好把队伍带起了,应该也能大有所为。

    处理完了这一切,梁峰便挥别王汶,离开了晋阳。

    “郎君,何不在王中正府上多停几日呢?”绿竹端过饮子,心痛的看着郎君又凹陷下去的面颊。好长时日才养起来的,结果一趟晋阳之行,便又瘦了下来。路上还要喝药,郎君就更不肯好好用饭了。

    接过药饮,梁峰一口喝个干净。这是姜达调配的晕车药,就算换了马车,回程也要好几日呢,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喝完药,他把碗递还给绿竹:“荣儿还在家等着,早些回去为好。”

    而且谷雨也快到了,田庄就要进入春耕最繁忙的时节。大旱之后往往还会有蝗灾,也要及早准备才行。

    回府不知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梁峰正闭目思索着府中事宜,一个响亮声音突然从车外传来:“可是申门亭侯车架?小子阳曲段钦,前来拜会梁侯!”

    哪有路上拦车求拜会的?而且梁峰好歹也背过些谱牒,阳曲何来段氏?猜疑只是一瞬,旋即,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弈延,停车。”

    ※

    驾车的羯人凶狠的瞪向自己,灰蓝色眼眸中满含凛冽杀机,车架前后的护卫也变了阵型,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冲上前来,把他撕个粉碎。然而面对这种让人脊背发寒的景象,段钦的面色也未改变,依旧双手作揖,立在车前。

    有这样的护卫,恰恰也证明了梁府部曲训练有素,却又克制自律,和其他高门跋扈骄纵的私兵全然不同。看来自己并未选错!

    段钦自幼便熟读诗书,博闻强记,更有一颗济世之心。然则出身庶族,祖上只在几代前出过一个郡守,根本不被并州高门放在眼里,更无法出任官职。若想出头,只能想尽办法为自己扬名。

    或是仿照山涛之辈,用守孝数载换得贤名;或是如同陶侃之流,倾尽家财只为招待上官,从而留下薄名。更甚者,如张华、左思,潜心读书,凭绝妙诗文进身。

    然而这些,段钦一样未选,只因他深知如今朝廷大乱。

    嵇康、裴頠、陆氏兄弟这样的阀阅子弟,尚且无法在朝中保命,更勿论庶族。而像其他寒门一样投靠郡王,也非他所愿。纵观司马诸王,只知兴兵作乱,从未于民有半分恩惠,一旦得势,便会一改礼贤下士的面孔,变得奢汰无度,昏庸不堪。

    若是不小心遇上这么个暗主,任是鞠躬尽瘁,也不过害了更多百姓。可是归隐山林,又绝非他所愿。因此段钦只能暗自观察着周遭权贵,只盼出现一个可以让自己一展才能之人。

    直到他听说了梁丰的大名。

    当初晋阳大疫,段家便有姻亲在晋阳城中。听闻有佛子救了一城百姓,段钦立刻察觉此事不同寻常,亲自前往晋阳查探医寮,了解内情。防疫之法并非传闻中的“神佛恩赐”,而是医寮诸医者和僧侣共同施救。梁丰本人又卖纸换粮,让怀恩寺代为布施。这些做法,可不像高门所为。

    虽然佛祖入梦一事传得满城皆知,但是真正让段钦产生兴趣的,却是那句“可活人否?”。

    一个不愁吃穿,有封地食邑的亭侯,竟然也能说出此等话语。这是为自己邀名,还是发自本心?

    然而随后的举动,却一步一步证明了梁丰的独特。刊印佛经,赠送医书;卖书买纸,收容流民;乃至高都一战,更是让段钦震惊。一个小县也能挡住匈奴乱兵的铁蹄,这可是上党郡城都未做到的事情!

    功劳在谁?

    于是段钦又南下高都,查探情形。高都一县的景象,让段钦大为惊讶。刚刚遭过一场兵祸,府城非但没有萧条,反而加厚城墙,收容流民。光是在城外就垦出了数百亩荒地,还有翻车沟渠,一片欣欣向荣。

    如此惠民之举,皆是高都县令所为?段钦却觉得并非如此。光是垦荒需要耗费的钱粮,就不是一县府库可以支撑的。而且那些新附流民挂在嘴上的,也不单单是县尊,还有梁府那位佛子的大名。

    当看到梁府外耸立的高大寨门,还有附近两村中刚刚立起的水车之后。段钦便起了心思。只是东赢公的征辟让他有些忧心,不知这梁子熙会不会因为官禄引诱,成为将军府掾属。然而一次不救,一次问医,直到上巳宴中传出的美名,才让段钦彻底确信,梁丰毫无投效司马腾的意思。

    这样一个头脑清醒,心怀宽广的士族子弟,才是他可以投效的良主。哪怕如今尚未有一官半职,也不过是暂时而已。只要时机一到,此子定能乘风而起!

    所以段钦根本没有等到梁丰回府之后,再登门拜访,而是拦路求见。此举是有些失礼,但是不失为表露真心的机会,更是能看出,对方是否真的有求贤之心。

    眼见马车停了下来,挂在车上的竹帘被一个丫鬟轻轻挑起,段钦精神一震,抬起头来。却见一位俊秀如玉的郎君半依在凭几之上,含笑向他望来。

    此人姿容,远胜传言!哪怕心中早有准备,段钦还是有些发怔。可能是为了乘车,那人并未戴冠,只用帻巾笼住乌发,身上衣衫更是轻简。可是即便如此,也无损其风度,温文尔雅,让人心生好感。

    不过只是一瞬,段钦便收拾心思,朗声道:“梁侯风姿,果然绝俗。”

    看着面前的青衫男子,梁峰也悄然颔首。对方显然是没见过自己,所以第一眼显出十足惊艳。但是很快,他就收敛了情绪,没有被这张脸影响,依旧身形笔挺,目光炯炯,没有分毫阿谀之态。

    微微一笑,梁峰道:“敢问段郎因何拦车?”

    段钦坦然道:“愿效毛遂之事。”

    果真是要自荐!梁峰却未摆出什么礼贤下士的姿态,开口问道:“敢问段郎有何长才?”

    “诗书经史,尽皆熟读。”没想到梁峰问的如此直接,不过段钦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他并未问自己出身,是个唯才之人!

    “哦?那段郎是否早有贤名?”见对方如此自信,梁峰继续道。

    “乡间庶士,未得贤名。”段钦答得不卑不亢,也无隐瞒之意。

    梁峰挑了挑眉:“满腹经纶,为何遗才乡间?”

    “吾身卑贱,却也当托可托之人。”

    这回答可就有趣了。梁峰反问道:“在下身无官职,亦无封国,段郎因何托我?”

    这才是最关键一问,段钦毫不犹豫道:“只因梁侯愿活百姓!”

    这句话,远胜千言万语。看着那张容貌平平,却极为坚定的面孔,梁峰笑了:“我府中尚缺一教书之人,不知段郎可肯屈就?”

    什么?前来投效,却被安排去教书?段钦愣了一下,但是很快便反应过来:“敢问是教何人?”

    “一些正在学数算的庄户子弟和兵家子,还有失去亲人的孤儿。”梁峰淡淡道。

    竟然是教这些庶民?不对,梁府在培养那些卑贱之人,知晓数算和文字!如果这个方略得以实现,梁府自然能不靠豪门、庶族,获得忠心于自家的可用之才。若是这一方略推至州郡呢?怕是连豪门根基都会动摇!这是何等的魄力,何等的巧思?!

    出身庶族,深知学识的来不易,再联想梁府刊印医书的事情,段钦一下便激动起来,拱手道:“愿做一试!”

    他应了下来。没有觉得自己的才能被轻视,反而一眼看出了基础教育真正的强大之处。只是这份见识心性,就难能可贵了。

    梁峰微笑颔首:“如此甚好。弈延,安排段郎在后面车上休息。”

    弈延看了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没有反驳,带着他向后面的车架走去。梁峰则让绿竹重新放下了帘子。人他是收下了,但是还要仔细观察一下,此子究竟有多少能耐。梁峰对这个社会通行的求贤观并没多少认同感。为了一个官职,太多汲汲于名的伪君子和道学家能做出一副完美姿态。清谈、守礼、至孝、辞藻昳丽……这些从来不是一个好官的必要条件。

    只盼段钦,能是一个真正有用的人才。

    第98章 诚服

    随后两天, 段钦并未找到与梁峰相谈的机会。旅途劳顿, 又晕车的厉害, 梁峰一直躺在车内,不见外人。偶尔停下车队,也是服药休息居多。每当段钦想去找他时, 别说那个羯人护卫了,就连一旁的侍女也会怒目而视,实在让人有些无从着手。

    虽然自负才能不会让人失望,但是段钦毕竟身为寒微,又从未刻意扬名。在求拜之后换得个教书职位, 难免会有些失衡。尤其是梁峰那张很具误导性的面孔, 更是让熟知高门做派的他心有不安。

    谁料当抵达铜鞮, 在姜府暂居后,段钦意外的受到了召见。

    似乎刚刚沐浴完毕, 不过面前之人并未有任何轻慢之意, 仍旧衣衫齐整, 发丝也用帻巾妥当笼住, 温雅笑道:“这两日车马劳顿,慢待了段郎。”

    见到那人仍旧略显苍白的面孔,段钦只觉之前隐约的不甘和忐忑立刻消失不见,郑重还礼道:“是小子来的仓促,扰了梁侯车旅。”

    “有贤来访,何扰之有?”梁峰一笑,“这两日,我也思索了教学一事,正巧有些想法,想与段郎相商。”

    段钦立刻道:“此事我也正想与梁侯相谈。按照授业之法,使人粗通文字,起码也要三年时间。若是想更进一步,知书达理,怕得六年有余。梁侯所想非常人能及,然则绝非一朝一夕可得。”

    没想到段钦已经仔细思量过这件事了,而非因不合求拜预期怠慢搁置,梁峰赞许颔首:“正如段郎所言,识字知书远比数算艰辛。不过如今府中所教,也并非想出大儒,而是要培养一些合用的吏员。只需粗通常用文字,能读公文、记账薄,就足以堪用了。”

    一听这话,段钦便明白了梁峰的意思。松了口气,他道:“若只是吏员,两载足以!”

    这也是梁峰大致预计的时间。就像建国之初,读完初小就算脱盲,读完高小完全可以胜任干部。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如今除了数学语文又没有其他课程,只要求为做个小吏,两年甚至更短时间确实就差不多了。

    “不过既然为吏,所学之书也当重新撰写。”梁峰继续道,“《孝经》与他们太过艰难,应当另作一开蒙读物,以三字或四字为句。譬如‘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或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囊括日常所见,伦常世理。一本书约千字上下,学完此书,便可掌握日常所需。”

    这便是后世的《三字经》和《千字文》了,和《百家姓》一样,都是开蒙必读的教材。不过《百家姓》涉及姓氏排名先后问题,在这个世家林立的时代,恐怕连皇帝都敢擅自捣鼓这种书籍,所以还是前两者更为妥帖。虽然梁峰早就记不清楚这两本书的内容了,不过以读书人的能力,编撰出相似的书籍,应该不难。大不了回头人才多了,慢慢修改就好。

    段钦双眼一亮:“此法甚妙!”

    何止是妙!“人之初”和“天地玄黄”这两句,凝炼精辟,韵声极佳,堪称上品!有这样的珠玉在前,自己作文之时,怕就要斟之又斟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梁峰又饶有兴致的提了些教学上面的基础问题,如增加句读,在学字的基础上添少量农书和历史常识,以及划定教学时间的安排——庄上的学生目前还都不是脱产,每天用于学习的时间无法占用太多。

    梁峰说的认真,段钦听的仔细,不多时便把学堂的事宜安排下来。眼见对面那人疲惫神色,段钦便自行告退而出,回到了自己的偏房。这一番倾谈,对他的触动着实不小。所谓见微知著,只是这个为庶民而建的小小课堂,便能精细至此,所虑甚远。何况梁府?

    不再纠结那些琐碎,段钦埋头琢磨起了新版的启蒙教材。

    路上时间过的飞快。三日之后,车队终于回到了府中,梁峰并没有马上安排段钦上岗,而是道:“一路车马劳顿,段郎自可先休息几日,四处逛逛。等到蒙书完成之后,再开课便好。”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客套,然而段钦却知,这是想让他进一步了解梁府。直到今日,他们仍旧是“段郎”、“梁侯”相称,并不似普通的客卿。实在是段钦本人没有让人倒履相应的贤名,而梁丰也是一个白身亭侯,两人的试探期并没有真正结束。那么这次,就是他做出判断和展示才能的机会了。梁府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又能在梁府做些什么,才是一切的关键。

    眼看那个新人退了出去,弈延低声道:“主公,要派人盯着此子吗?”

    梁峰挑了挑眉峰:“为何要盯他?”

    “此子仍以‘梁侯’相称,哪有自荐者会如此无状?!”弈延也知道毛遂自荐的故事,那可是要以“主公”相称,可为投效者豁出命来的举动。可是段钦看起来,全然不像是有此打算。

    梁峰哑然失笑:“那是因为我非平原君。”

    这就是身份的差异了。若他现在身居高位,亦或持有几千户的封邑,自然有无数人投效。可惜他没有。所以现在来投的,若非极有远见的英才,就是碌碌无为,寻不得其他出路的庸人。偏巧段钦也是无名之辈,两人之间自然要有个“相亲”的过程。彼此了解,看能否产生足够的化学反应。

    就像三国时那些谋臣和主公的关系。理念不和,就算用强,曹操不能使徐庶献一谋出一计;而像田丰那样所托非人,只会害自己死于非命。因此梁峰并没有加快这一过程的打算,至少目前这样的状况,段钦也能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已经让他十分满意了。

    听梁峰如此说,弈延立刻答道:“主公远胜平原君!”

    长平一战,害得四十万赵人尽丧的平原君,也配于主公相提并论?!

    梁峰不由一哂:“那先看看,我府中否能养士了。”

    ※

    段钦确实没有枯守在书房之中,在撰文的同时,他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梁府内外。梁府的庄户远远超过了原本邑户的数字,恐怕足有上千。四坊也较想象中大了数倍,如今已经开始烧瓷造纸,准备在春耕之后重开商路。和其他人家不同,梁府的买卖多换取米粮,或是丝绵皮料,很少涉及银钱。

    府中目前有一名门客,为账房。两位熟知数算的舍人,与账房周勘一同开设学堂,教授数算。除此之外,小郎君的乳母也掌管一坊。书房还有两位侍女,从中协调府中诸般事宜。这显然是人才匮乏之兆,或是说,梁侯所需的可用之人,远远超出了府中所有。

    不过四坊尚不算什么,当仔细打听过部曲的种种后,段钦便回到了府中,闭门不出。五日后,带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来到了梁峰面前。

    “段郎已经写好了蒙书?”梁峰有些惊讶,怎么说这种教材都有一定难度,要言之有物,还要尽量减少重复用字,能让学生多学生字,相当考究学问。这还不到十日,就写成了?

    然而翻开蒙书,梁峰却发现在这篇文作的极为工整。并未炫耀文笔,而是依照《三字经》的方式,用最浅显的话表述出了基本的伦常道理。显然是段钦认真考虑过为吏者需要使用的文字后,才如此编订的。

    “段郎用心了,此一卷,当称之‘千字文’。”梁峰掩卷颔首,光是这一份蒙书,就足以证明对方的能力。

    然而段钦并未因这夸赞欣喜,而是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梁侯可是察觉,天下即将大乱?”

    这一问,本该让人心惊。梁峰却容色不改,反问道:“段郎何以见得?”

    “军功授田!”段钦答得斩钉截铁。

    这四个字,就足以代表一切。这也最让段钦吃惊的地方。梁府的部曲根本就不是部曲,而是军爵制的翻版。会在府中实行这样的制度,唯一的可能就是觉得天下已然不稳,需要凝聚自身力量,割地称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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