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在正旦开战?因为日食?!”

    开什么玩笑!正旦本就是止戈之日,更勿论日食这种重大天候异变。若遇上日食,连正旦朝会都要停止,莫说是兴兵打仗了!

    梁峰却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之前虽击退匈奴,我军亦损耗了不少兵力。若是他日再战,上党已无还手之力。选在元日,正是因为出其不意。天象之变,则是吓退匈奴的关键所在。为了上党数万百姓,这仗必须要打!”

    葛洪多多少少也知道上党如今的局面。兵力不足、流民泛滥、又是必争之地,如果匈奴再次攻来,别说是几百上千兵士,就是那一座座城池,都危在旦夕。是如司马腾一般放弃这一郡之地?还是以其为战场,让所有城池化作一片焦土?

    哪样,葛洪都不想去选。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府君又如何能确定,日食那日能来?须知监天的太史令都未必能算准日月之蚀,何况李欣那个浑人?建安末年,也曾有过太史预言元正日食,群臣尽皆建言取消元会,荀令君坚持举行,结果日食却未发生。史官都会有错,灾异亦有可能自行消失,若是把一切都压在日食之上,岂不荒唐?”

    “夺城并不需要日食。”梁峰道,“此次攻城,杀招乃是火药。因此有无日食,不过是天助与否!”

    葛洪愣住了。他是火药研制生产的负责人,自然清楚如今发展的情况。用此物攻城,一直是研发的主力方向,也确实做出了些可以一用的器械。然而谁曾料到,竟然会用在这种时候!

    出其不意用火药攻城,能攻克吗?葛洪其实也不敢保证,毕竟谁都未曾试过。但是在日食发生的时候,用火药攻城,能攻克吗?这是个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原来梁子熙,打的是这个主意。就如同当初的潞城大捷!

    胸中升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人人都把日食当成是天灾异变,却从未有人敢把这异象,当成天助之威。如此行径,是胆大妄为,还是孤注一掷?葛洪抿紧了嘴唇:“府君可知,日食乃是欺主之相?就算能吓退匈奴,对府君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

    日为阳,月为阴,故而日食乃是阴侵阳,臣掩君之象。在汉末,若是发生日食,三公都可能会因此获罪乃至毙命。如果选择元正出兵,攻城之时又发生日食,对于梁峰的风评,可就难讲了。

    听到这话,梁峰一哂:“若能救这一郡百姓,又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当然想过利用日食造成的影响。这可不是吉兆,而是所有天象中最凶的一样。《后汉书》有云:“夫至尊莫过乎天,天之变莫大乎日蚀”正是这个时代的定论。更何况还有臣克君的寓意。

    若是洛阳或是长安的司马郡王们知道了这事,指不定会怎么看他。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若不试试,他恐怕都等不到那些姓司马的来兴师问罪了。而且刘渊自称真命所归,却偏偏遇上日食阳邑被夺回,震慑效果只会更加出色。

    看着面前之人坦然的神色,葛洪不知该说什么为好。谁能想尽一切办法,哪怕背上凶名,也要救一地百姓?司马腾已经逃了,更多身居高位,手握重兵的王爵们,正在洛阳和长安之间厮杀,只为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人关心那些苦苦挣扎的生民吗?

    葛洪是经历过战乱的,当初张昌、白冰掀起的叛乱,搅动了整个江南,险些祸及他的家人。带着百来同乡,葛洪加入义军,为的正是消弭兵祸,保住更多人命。只可惜,没人在乎他的功勋。而现在,有人需要他再次站出来,救这一郡百姓。

    “阳邑城危,并非一个绝好去处。然则此役若得葛郎相助,定能万无一失!”看得出葛洪面上的纠结,梁峰敛起衣袖,稽首而拜。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人选了。葛洪年龄虽然不大,但是才华并不比其他人少。能在大战之中脱颖而出,他的兵法和勇气也不逊旁人。更难得是火药为葛洪一手研制而成的利器,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那些攻城器械的用法。

    能指挥正面攻城作战,能最大限度的安全使用火药,甚至能面对日食这种天文奇观,不会自乱阵脚。更重要的是,葛洪是个“自己人”。在攻下城池之后,他能直接接掌阳邑,确保它的正常运转,并且将其纳入上党防御体系。这一点,梁峰手下没人能够做到。就算是新投靠的令狐况也不能。

    这一拜,带着一种远超“礼遇”的郑重。

    然而葛洪的心情,已经非刚刚应下出仕时的激动。在他心底,多出了几分感慨,几分豪迈,长长呼出压在胸中的那口气,他敛袖对拜:“承蒙府君不弃,洪愿一试!”

    同样一句话,第二次,跟前一次的意义截然不同。

    ※

    一月过得飞快,并州的天气也越来越冷。可惜今冬并未降雪,寒冷之余,是让人忧心的干旱。也不知会不会影响明年的收成。

    虽然在上党吃了败仗,但是刘渊还是于腊日大肆田猎,告奉先祖,祭拜天地,同时也筹备之后的元日大朝。这是汉国成立以来,第二次举行元会。司马腾出逃,并州空虚,这个朝会的意义也非比寻常。莫说是百官,就连出征在外的将领,都要赶回离石。

    若是换个战场,恐怕没人敢如此妄为。但是并州今非昔比,晋军将领无不龟缩在城池之中,只盼匈奴不来攻城。而那些已经落入汉国的城池,则连成一片,互相守望,根本不怕旁人偷袭。话说回来,就算有仗要打,从离石到晋阳,轻骑两日便到。谁又能在两日之内,攻下那些坚城呢?

    因此,莫说是上面的将领,就连守城的兵士,都难得放松了下来。打了一年的仗,好不容易到了年关。正旦止戈,又有赏赐,又有吃喝,何不痛痛快快过个好年呢?

    自上而下都抱着这种心思,哪还会有人操心战事。阳邑这座新占领的城池,也不例外。城中匈奴兵共有八百,还有一千余归降的晋军。不过没人害怕这些降兵造反,相反,开城献降之人,才最希望汉国取胜的。否则背节弃主,岂不没了意义?

    有这么多人把守城市,守城的将军早早下令,除夕设宴。这种大宴,难得的酒水都敞开了供给,人人都喝的兴高采烈。

    听着城中传来的欢呼之声,仍旧立在城头的兵士,无不心痒难耐。也是运不好,才轮到他们值夜。这种时候,又有谁能一心一意坚守岗位?不过是虚应差事罢了。不大会儿功夫,便有同僚偷偷把酒肉运上城头,兵士们三三两两围坐一处,吃喝起来。

    然而就在这些心不在焉的守城兵将围在一起取暖偷嘴的时候,几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城墙,向着阳邑府衙摸去。没人留意到这些一闪而过的影子,神不知,鬼不觉,他们潜伏进了阳邑城临时的中枢,静悄悄守候着猎物的到来。

    天朝庆。待到天命之时,城头那些兵士才睡眼惺忪的爬了起来。酒没敢喝多少,饭菜倒是填了个肚圆。带着让人舒适的饱胀感,一个兵士夹紧裹身的冬衣,揉了揉眼睛,向城外看去。这一眼,让他惊在了原地。

    只见一支严阵以待的军队,莫名出现在了城门之外。

    第162章

    这他娘的是哪儿来的兵?!任何人看到眼前景象, 首先冒出的都会是愕然。阳邑地势开阔, 若是有敌人来袭, 隔着十数里就能察觉。可是昨夜无月,亦没有看到火把,这样一支有人有马, 足有三千人的军队是如何来到城下的?

    惊愕之后,便是胆寒。只凭衣着,就能辨认出这是一支晋军。可是晋阳附近有大军驻守,通往上党的道路也是管卡冲冲。离这里最近的武乡,则需翻过山岭, 少说七十余里山路, 更不可能让一支敌军一夜之间出现在阳邑城外。

    难不成他们是插翅飞过来的?!薄薄酒意瞬时变作冷汗, 那兵士哪敢迟疑,奋力敲响了警钟!

    “有敌!有敌来袭!”

    刺耳的钟鸣, 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也把那些宿醉未醒之人, 强行唤了起来。昨夜喝酒太多, 又夜宿花柳,裨将刘莽连衣衫都未穿整齐,就向主将的卧房奔去。他家将军比他喝的还多,怕是未曾醒来。若是耽搁了军情,可就出大事了!

    简直是活见鬼!今儿可是元日,怎么还有敌人来袭?!

    满腹都是惊怒,他跑到了卧房门前,定了定神才开口禀道:“将军!警钟响了,有敌人来袭!”

    然而屋里并未传来应答的声音。后知后觉,刘莽才发现院中竟然无人站岗,整个院落静的可怕,透着股不祥的味道。脸色大变,他伸手推开了房门,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迎来。刘莽张大了嘴巴:“将……将军!”

    床榻之上,是一具没了头颅的尸体,血留了满地,早就凝结成黑褐颜色。本就酒醉,被这味道一冲,刘莽险些呕了出来。不过这一吓,也让他体内参与的醉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刺客半夜登门,掠走了主将的脑袋。隔日清晨,便有大军兵临城下……这是有内奸啊!不敢耽搁,刘莽慌忙冲出了房间,对着亲卫大声道:“把投降的晋军控制起来!有形迹可疑的,立刻审问!再派两百人,给我守住城头!”

    一道道命令传了下去,阳邑立刻乱作一团!

    “葛将军,城中守将人头已经落地。”接到了死士的消息,奕延立刻说与葛洪知晓。

    “不愧是军中的敢死之士。如此一来,攻城便轻松许多。”葛洪赞道。

    今日出兵,实打实的是一支奇兵。几日前,所有人马就在武乡集合,派出斥候沿着山道走了几个来回之后,确定了最佳的行军路线。

    昨日天黑之前启程,趁夜赶路。一宿只休息了一次,足足赶了七十里山路,待到天亮之前,便来到了阳邑城下。这样的行军强度,又是夜间,阵型却丝毫未乱,实在让人叹为观止。葛洪好歹也是练过剑法的,身体颇为强健,还是骑了一程的马,才勉勉强强跟上队伍。可见奕延手下这些兵士,何其的勇悍。

    趁着夜色抵达,在天亮之前,全军已经歇息了一个时辰。如今重整队伍,也有了震慑他人的威势。不过这些还是其次,奕延派出的那支敢死队,才是此战的序幕。

    一行六人,趁夜潜入城中,埋伏在守城将领身侧,趁其不备取了对方头颅。如今阳邑城中,既有匈奴又有降兵,夜间遇到刺客,白天就在城下见到敌军,一般人会如何作想?不外乎里应外合,趁机作乱。只要留下的裨将不过分愚钝,立刻会对降将下手。这样不用攻城,城就先乱了起来。

    一旦城中人乱了阵脚,他们的计划就可以施展了。

    奕延翻身上马,沉声道:“我先带骑兵围堵侧面,防备援军。攻城战就交给你了。”

    “奕校尉放心。”这不是葛洪第一次带兵,而且攻城战的计划早就拟定。反而比奕延那边的任务来的轻松。

    大队骑兵向着南门方向驰去,葛洪转身下令道:“开始动工吧!”

    随着号令,几十名工匠开始动作起来。这次趁夜突袭,队伍精简到了极致,连粮秣都未带多少。但是队中依旧有数辆大车,装载得正是这次攻城的必备之物:霹雳砲。

    这次霹雳营直接拨了四十名砲兵和同等数量的匠人,为的正是运输霹雳砲,同时提供有效的火力支持。几名校官已经核对过城池的高度和远近距离,在正门西侧,就地搭起了砲车。所有工匠都是熟手,不大会儿功夫,就把零散的部件组装了起来。

    这三架砲车,比之前上党攻防战时所用的还要高大几分,按照砲长的指示,立在了距离城门三百步开外的地方。这距离城门可太近了,堪堪只比床弩的射程远上一点,若是守军出城,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冲阵捣毁砲车。

    不过任何攻城战中,守城一方都不会轻易开城。因为敌方的军阵也在同样距离之内,开城列队的功夫,人家说不定就掩杀上来了。不如坚守城门,以逸待劳。

    也正因此,攻城器械的射程不必太远,像这种大的砲车,能射出三百余部,已经相当可怕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葛洪提高音量,大声道:“砲车准备,石弹抛射!”

    在他的命令声中,那三台庞然巨物动了起来。配重木篮吱呀一声落了下来,牵动后面的抛石兜猛力弹出,沉闷的破空之声响起,二十余斤的石块脱出绳网,飞向了阳邑城的城墙!

    ※

    十余个降兵首领飞快被控制了起来,该审的审,遇到反抗直接扑杀。好不容易压制住了那千余晋军,刘莽带着亲兵直接登上了城头。

    和他预料的不同,城外大军竟然还没开始攻城。一千多骑兵已经直扑南门,堵住了撤退的道路,正面还余两千步卒,也都持槍举刀,矗立在城门之前。可是他们为什么还不攻城?

    “刘裨将,晋军正在组装霹雳砲!”一个之前就登上城门的亲兵立刻回禀。

    刘莽心中一惊。下面的兵士可能不晓得,但是他们这些将官,全都听说过上党霹雳砲的厉害。鹿蠡王刘聪带领的两万大军,就是被这东西打退的。他虽然不清楚霹雳砲到底要怎么野战对敌,但是这东西用在攻城上,定然更加厉害!

    “用床弩射火箭,烧了那砲车!”刘莽立刻下令!

    “距离不够!”掌管大黄弩的校官连连摇头,“差几十步,若是现在射弩,只是白费力气。”

    弩机也是需要人力的,更何况当初攻城艰难,剩下的弩矢数量不多,这样空耗,到时候敌军攻城时要怎么办?

    刘莽咬了咬牙:“也罢,他们只有三台霹雳车。只要坚持到援兵到来即可!”

    这群人是怎么想的,三千人也敢攻阳邑?就算里应外合,也未必能在一日之内撬开城门。大军可是在晋阳外围着呢,不到半日,便能援驰。到时候剿灭他们还不轻而易举?!

    “快,点燃烽火求援!”刘莽命令道。

    然而还没等兵士靠近烽火台,城下,一声呼啸响起。霹雳砲发射了!

    “小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城头所有兵士都远远离开了箭垛。

    霹雳砲抛石,就是要砸烂城墙,躲在箭垛之下,反而是找死的行为。谁料预想中的碰撞声并未出现,那枚巨石擦着城墙飞了过去,直直落入了城内!

    射偏了!刘莽心中不由一喜。这么大的城墙也能射偏,看来传言不实啊!用霹雳砲,最关键的就是使用巨石砸向城墙或是城门,以巨大的冲力毁掉墙体,方便兵士攻城。然而这一砲的准头,实在不怎么好看。

    然而那点喜意刚刚生出,城中就响起了哭嚎之声。刘莽脸色大变,飞奔到墙边,望了下去。只见靠近城墙的兵营方向,一地都是血污,几个缺胳膊断腿的兵士惨叫连连。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第二枚石弹也落在了城中。

    那可不是寻常的石块,而是经过打磨的浑圆球体。巨大的冲力并未粉碎石弹,就像一只横冲直撞的野猪,它闯入了人群之中,只要剐蹭到,立刻就会血肉横飞!第三枚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直接摔碎在了石板地上,然而更多的石片飞溅起来,又是哀嚎响起!

    他们的目标竟然不是城墙!刘莽脑中嗡的一声,大声吼道:“快!快靠墙站着!都躲开!”

    三枚石弹飞射了出去,霹雳砲旁的砲长高声道:“石弹入城!”

    这正是葛洪需要得结果。他们是来攻城的不错,但是攻下的城池,还要自己镇守。用砲打破了城墙,回头匈奴大军来了,要如何防备呢?

    因此,城墙根本不是他的目标。城中那些守军才是!

    “继续!”葛洪冷静无比的下令道。

    砲手们立刻忙碌了起来,拉下砲梢,固定挂网,搅动扭盘让沉重的木篮升回原位。半刻钟过去了,砲车再次准备完毕,开始了另一轮射击。

    石弹一共射了五轮。这是辎重能够运输的所有弹丸了。光是打磨石球,就要花费不少功夫,转眼间就扔的一干二净。

    半个时辰过去,他这边还没派出一兵一卒攻城。再次看了看天色,葛洪吩咐道:“准备火弹,要慢些。”

    抛投石弹的兜网,被换成了砲托。一个个黑色的陶罐放在了托上,有砲手拿着火箭小心引燃了上面的油脂。待火苗开始烧起时,砲手飞快后退,站在了一旁。

    火弹的分量比石弹还要轻些,射程自然更远。只听嗖嗖几声锐响,燃烧着的火球向着城头方向扑去。陶罐中,装着的都是连焦炭得到焦煤油,烧起来黑烟滚滚,还泛着恶臭,而且比一般的油脂还难扑灭。原本躲在军营或是墙角的兵士可就惨了,嘶嚎之声随着浓烟腾起。

    刘莽的脸色都青了:“救火!快派人救火!”

    这次抛投的火弹,竟然不是只落在城中,还有一些,直接落在了城头。城上可是堆满了城防器械,那些滚木、箭羽直接就烧了起来。连一些兵士也殃及池鱼。

    原本烧开准备防备敌军的滚水,被用在了另一个方向。刘莽甚至连下面烧起来的营房都顾不着了。万一城头烧起来,敌军趁虚而入,须臾之间,就能夺下此城。还不晓得有多少暗探埋伏在城中,如果城门大开,立刻就能决出胜负!

    幸好,不知是下面的霹雳车上弦太慢,还是敌军的火弹数量不足。飞入城墙的烈焰,比想象中的要少,拼了命去扑救,竟然略略止住了火势。敌军开始攻城了吗?刘莽一刻不敢松懈,紧紧盯着城下军阵。

    葛洪此时,留意的却是天空。

    抛投两种弹丸,已经耗费了一个多时辰,距离那个时间,越来越近。他的心也砰砰跳了起来。

    李欣能算准吗?

    再过半刻中,半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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