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诛心, 王瑸背上的冷汗都下来了:“大人!孩儿奉命出使, 怎敢如此妄为?!定是……定是……”

    定是了两次, 王瑸也没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定是什么?梁子熙会千里迢迢送封信来污蔑他投毒?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王瑸不觉得他所见的那个翩翩佳公子,会是如此下作之人。神气不似, 度量更不似。

    “当日之事,你细细与我说来。”王浚也不管儿子那副傻样了,干脆问道。

    这事王瑸怎敢隐瞒,仔仔细细描述了两人当日见面时的情形,乃至宴席上自己说出的话, 和对方的反应也都一一说出。

    “当得知大人的打算之后, 梁子熙便离席而去, 随后拔营。”王瑸抑制不住声音里的怨气,“他根本无意附骥幽州, 实在是傲慢至极!”

    “最后上的是羊头羹?”王浚却抓到了这一点, “羹汤出自谁手?”

    “是厨下准备的, 都是府中老人。”王瑸不明所以。

    “梁子熙喝完羹汤之后, 神态如何?”王浚追问道。

    “这个……”王瑸登时也想起了当日之事,“对啊,他喝完羹汤之后,就变得脸色苍白。我还当他只是劳累,莫非汤中有毒?!可是为何要这么害那姓梁的?”

    “糊涂!”王浚再也忍不住,呵斥了一句,“速速派人捉那厨娘!”

    这已经不是梁子熙的问题了,而是有人潜在暗处,干扰他的布局。亏得这次梁府只带了二百人,若是多带一些,王瑸会不会被对方反杀?甚至说严重一些,有这样的贼子潜伏在身边,他的碗里,会不会什么时候也多出一剂毒药?

    王瑸这时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这哪是害梁子熙,分明是想让父亲的大计落空!这样的狼子野心,怎能不防?!

    一旁冷眼观看的王浚,在心中摇了摇头。此子平时虽然精干,但是关键时刻,还是不如旁人。就像这梁子熙,吃了如此大亏,却仍寄来书信。既可以说对方风度极佳,专门传信来告知不与他联手的理由。也能视作对方已经猜到,害自己的不是王瑸,想借他手,来铲除下毒之人。

    不论是什么心思,这手段都干脆利落。反观王瑸,现在还摸不清头脑,实在是差人一着。

    看来庶子还是不堪大用,只盼年幼的嫡子能快快长大成人吧。

    王浚挪开目光,也不放王瑸走,两人就在书房坐了下来,等待审问的结果。

    另一厢,看着闯入院内拿人的都督府亲卫,章典背后窜出了冷汗。

    “这是怎么回事?”他低声向一旁仆役问道。

    “似,似乎是要拿厨娘……”那奴仆结结巴巴,也说不清楚。

    不需要第二句提示了,章典猛地明白过来,这是乐平之事,漏了端倪!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他实在猜测不到,却不敢稍停,立刻回屋收拾行李。

    半刻钟后,带着一个小包袱,章典和贴身仆役骑马出了府,身为王瑸心腹,再摆出一副处理要事的态度,没谁会拦他。

    一路畅通无阻,离开了蓟城。那忠仆颤声问道:“主人,这下我们要去何方?”

    章典心中窝着一团火,冷冷道:“乱世,哪里去不得?先去司州看看吧!”

    婚事带上差事,一起折了个干净。若不是那病秧子,他又怎会如此狼狈?!此仇不报非君子,等他慢慢讨回来吧!

    那老仆倒是犹不放心:“可是离了蓟城,怎地不带上那些书信……”

    “呵呵,我娶不得,旁人就能娶得吗?”章典森森一笑,也不作答,喝了一声“驾”,马儿听命,向着远方驰去。

    不出半个时辰,厨娘就招出了当日的详情。没有下毒,也没有旁人指使,唯有章参军催她上菜,还加了一把香葱。听到这儿,王瑸不由瞪大了眼睛:“章参军?怎会是他?!”

    章参军可是两年前就投了他的,为人机敏,很是帮他处理了不少事情。怎地会在这样的事情上使坏?也顾不得父亲了,他连忙道:“快去府里把人找来!我要好好问问!”

    那心腹道:“章参军早已离开了校尉府,说是有事要办。如今已经出城去了。”

    这下王瑸彻底傻了眼,怎么会是这样?

    王浚可不管儿子到底办了多少蠢事,立刻追问道:“可从他屋中搜出了什么?”

    “细软已经全部带走,只留下几封书信。”心腹不敢怠慢,把搜出的东西呈了上去。

    王浚草草一翻,就忍不住骂道:“好个背主刁奴!你看看你招的是什么东西!”

    王瑸脸色赤红,捡起了父亲扔在他面前的书信,一看就傻在了哪里。这竟然是几封女子的情信,而且要命的,来信之人好巧不巧,正是王汶想要嫁去梁府的那位女郎。

    “这……这……”王瑸手都哆嗦了起来。谁能想到,闹成这样,竟然只因一个刁奴的狼子野心?!想娶王氏女,就加害对方的未婚夫婿?他好大的胆子!

    “派人去追!给我追回来!”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瑸恨声叫道。

    王浚却已经冷静了下来,思索片刻,冷笑道:“这样的书信,倒要让九郎看看……”

    九郎,正是那位待嫁女的父亲王柔。此人也是个贪图名望,极好面子之人。若非如此,也不会应下上党那件婚事。如果他知晓了这事,那女郎,还能嫁出去吗?

    “父亲?”王瑸不由一怔。这是要毁了梁府与王氏的联姻?

    “梁子熙此人,可为我用吗?”王浚反问道。

    “不能!”这一点,王瑸倒是极为肯定。哪怕没有章典从中做鬼,两家恐怕也谈不拢,梁子熙不似个能听命与人的。更何况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更是反目成仇。

    “既然不能,何必为他助力?太原王氏,还是跟这等低贱门楣拉开关系为好。左右不过是个太守。”这也是他们如今最佳的选择。一个仇敌,自然是永世不得翻身更好。何必让他有借力的机会。

    王瑸这时也明白了过来:“大人言之有理!哼,等到处理完了幽州,区区上党,又何足挂齿?”

    见儿子终于醒过了神儿,王浚冷冷道:“以后你府中也要严加看管,莫要再出这样的荒唐事情!”

    办了这么场窝囊事,王瑸哪敢顶嘴,乖乖跪倒认错。王浚又板着脸训了几句,方才招来心腹,吩咐起来。

    ※

    梁峰慢慢睁开了双眼,帷幕之中,并没有光线。厚重的幛子遮蔽了一切可见光源,也让日夜变得混沌起来。

    他不知自己躺了几日。

    自从那天醒来之后,戒断症状就彻底缠了上来。梁峰并没有切实可靠的记忆,脑中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残影。涕泪横流,畏光痉挛,失眠呓语,都是最轻微的症状。严重时,是万箭穿心的痛苦,是如同蚁噬的煎熬。他也许发狂嘶吼,也许便溺失禁,也许撕咬打滚,也许把一切糟糕透顶,让人心生憎惧的可怕丑态,都表演了一遍。身不由己,甚至留不下可容羞愧的记忆。

    然而每次醒来,都是这样的。干干净净躺在榻上,被舒适的黑暗笼罩,安神香缓缓飘散在鼻端。还有,抓在臂上的那只手。

    梁峰试着抬了一下腕子。他并没抬起手臂,然而这个微小的动作,还是惊醒了榻边之人。

    “主公……”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似乎被睡眠不足,被长久的疲惫折磨的缺失了生机。

    然而听到那个声音,梁峰却奇异的觉得,胸中的燥闷平息了一些。因为这无数个日夜,只要有些神智,这声音都陪伴在身旁。

    “要喝水吗?我去唤人来。”奕延彻底醒了过来,从榻边坐起,轻声问道。

    梁峰长了几次嘴,才挤出声音:“粥……”

    奕延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这些天主公几乎水米不进,还是第一次提起用饭。他立刻高声道:“青梅!取些粥水来!”

    喊完之后,奕延也不离开,反手取过一旁的水碗,递在了梁峰唇边:“主公,先喝些水,润润喉。”

    那水里似乎掺了什么东西,但是梁峰的舌头像是木了一样,根本分辨不出,只是浅浅喝了几口,就停了下来。

    奕延也不硬劝,放下碗之后,又拿起布巾,仔细擦去了他唇边留下的水痕。

    这动作,太亲昵了些。梁峰偏头让开,喘了口气,问道:“第几天了?”

    奕延的手僵了一瞬,才低声道:“已经五日了。姜医生说,只要熬过最先几日就好。”

    道理梁峰也懂,戒断期就是一个让身体习惯脱离成瘾物品的期限,九十天内,新陈代谢会把一切污垢清理干净。然而真正要命的,并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当一个人知道那些东西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快乐之后,心瘾就种了下来,再难拔除。

    他说不清楚寒食散里含的究竟是哪种成瘾物质,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心态已经不像第一次戒断时那么干净了。

    正在这时,帷幕被拉开了,梁峰微微眯了下,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现在是白天,不知是什么时辰,青梅正小心端着餐盘,跪在了榻边:“郎主,粥水来了。”

    背后有只手撑住了他,缓缓让他坐了起来。梁峰又喘了口气,张嘴,让青梅喂他吃饭。当看到那碗不算浓稠的粥时,梁峰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胃口。饥饿感像是消失不见了,胃里堵着块沉甸甸的石头,就算心里觉得自己该吃些东西,看着那粥,也没有任何感觉。

    然而梁峰还是吃了,默默吞下了一口又一口。理性和身体像是割裂成了两半,交替抗争。不过这争斗只是持续了几分钟,梁峰突然一滞,躬身吐了起来。淋漓的粥水和胃里的粘液一起喷涌而出,溅在了身侧人的衣襟上。

    “郎主!”青梅惊的碗都掉了。

    奕延却没管那些污渍,连忙拍打梁峰的背心,帮他清空喉中秽物。见对方吐干净了,他二话不说,弯腰抱起人,来到了一旁的矮榻上。

    “取水来!让主公漱口!”奕延低声吩咐道。

    这才反应过来,小姑娘慌忙起身,端了温水,侍候梁峰饮下。一旁仆役则干脆利落的收拾床榻,换上新的被褥。这一切,都做的极为流畅。梁峰忍不住想,这些天,他究竟失态过多少回?

    等到收拾好了,一身新衣也放在了旁边。梁峰却没有动作,目光落在了一旁扶着他的人身上。

    奕延沉默了片刻,退开一步。青梅赶忙上前,帮梁峰换下了弄脏的衣裳,又用清水帮他净手洁面。不大会儿功夫,那些污秽再次消失不见。

    目光微垂,梁峰看向几步之遥。那里,浊物还凝在奕延暗色的衣摆上,黄白相间,散出恶臭。可是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像是锁死在了他的身上。

    这样不成。昏昏沉沉的,梁峰想到。留的越久,那人就越没法放开。这样会闹得无法收场。也许该打一仗了,把人支出去,过上两年,一切就会恢复。他会娶妻,自己也会。让那些青春期的冲动消散不见。没法给他的,何必让人抱有幻想?

    正想着,姜达快步冲了进来:“主公,你醒了?感觉如何?”

    “还好……”梁峰不知怎么描述现在的状态,除了这句,还能有什么回答?

    “主公刚刚喝了粥,又呕了个干净。”奕延沉声道。

    “想喝粥了?”姜达吁了口气,“也好,下次不要喝的太稠太快,分几次喂下去。先取些糖水,镇镇胃。”

    说罢,他上前仔细为梁峰诊脉,又查看了舌苔:“抖的也不大厉害了。主公,你先回榻上,我再为你检查他处。”

    也不等梁峰抗拒,姜达就搀着人,回到了收拾干净的床榻上。用手一点点扣压对方的胸腹,边询问感触。

    这倒是没那么难捱。梁峰有一说一,仔细回答了着姜达的发问。待到一套检查过后,他道:“情况如何?”

    “比上次好些,养上一年,应该就能康复。不过寒食散,是万万不能再服了!”姜达肃然道。

    然而只是听人说出那个词,梁峰就觉得心中一阵难耐的瘙痒,刺的皮肤都痛了起来。咬紧牙关,他把异状压在了心底,缓缓颔首。

    姜达还是不放心,盯着梁峰喝下了糖水,又道:“现在喝药,怕也难进,还是行针比较妥当。主公你能受的住吗?”

    身体其实还是在不由自主的微颤,但是梁峰还是点了点头。姜达并不放心,扭头对奕延道:“伯远,帮把手。按住主公的小腿,我在腿上施针。”

    梁峰正想说不,一旁,奕延已经脱下了被污的罩衫,只穿着里衣跪在了榻边。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抓在了梁峰的腿上。

    不知是药物的刺激还没退去。梁峰的小腿抽搐了一下,每一寸皮肤,都能感觉到那人的触碰,带着弓马练习的硬茧,骨节坚硬,掌心粗粝,如同枷锁一般,把他禁锢在了床榻之上。

    失去了最好的反对机会,梁峰闭上了嘴,也闭起也双眼。该让他离开了,尽快才行!

    然而梁峰并没有注意到,当那双手按在了他腿上的时候,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颤抖,竟然慢慢缓了下来,就像被抚平了一般。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文下有人讨论成}瘾问题,窝先说一下五石散史载的害处晋代着名的针灸学家皇甫谧,“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坦食冰,当暑烦闷,加以逆咳,或若温疟,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

    之前提到的裴秀,石发之后五内俱焚,泼水百石,一月方毙。

    还有何晏本人,“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

    死于五石散的,自魏晋之后就不下不止多少,而且基本无药可解。方子本身也成了禁忌。

    这还是一千多年前,没有提纯的成瘾药物,换成今时今日的毒品?

    文中只是小说言,请大家不要对毒品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不要碰,毁人毁家庭,没法根治,会对精神和肉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不要被任何美化或者矫饰的说法诱惑,远离就行了。

    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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