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树被凡人奉为神树, 传闻生长于旸谷, 受金乌之气洗涤, 一千年落一次叶, 叶片入地便会化作黄金, 引得无数不怕死的人纷纷前往旸谷。
    在昭昭看来,这种树只有在刚老死的时刻才最有宝贝。
    生长万年后枯死的扶桑树枝干可留往昔之影,价值远高于无涯海秘境中那一整块的影壁,只因扶桑不仅可窥影像,还能心随意动,映照五道轮回中的每一桩因果。
    昭昭的靴履毫不留恋地从神土上踩过,段玉螺跟在她身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扶桑,忍不住惊呼:“昭昭你看!”
    湿冷的穿堂风从身后拂过面颊,带来扶桑树枯萎时独有的异香。大片灿金色的叶片随风飘落,没入神土化作金珠。失去叶片照耀的枝干显现出青灰的色泽,树皮一片片剥落开来,露出雪白的内里。
    昭昭一怔过后,奔回去将手搭在枝干上,于是树皮下的雪白便成了剔透的琉璃色。
    大殿中响起一道悠长的叹息。
    *
    寒风吹拂到石殿的最深处,交织的血色发现随着不速之客的闯入,缓缓运行起来。
    厉渊抱着魍魉剑冷沉地看着面前这座很有些年头的祭坛,同身后将剑架在他肩上的唐挽秋说道:“小友,我们谈谈吧。”
    兴许是心底有愧,脾气一向不太好的鬼将大人对穷追不舍的唐挽秋多了几分耐心。
    孔龄襄瞥了他们一眼,远远地走开去。
    进入秘境后,她便与通昊走散了,厉渊为了引走唐挽秋,也与她分离。昨夜她给厉渊发了信号后便遁入天光墟,但他们似乎去晚了一步,钱庄满地狼藉,那只被妖皇捡回来养了数百年的兔妖被钉死在墙柱上,长耳朵垂下来,洞穿的胸口处源源不断地朝外涌着幽蓝的光点,竭力维持着濒临溃散的“门”。
    孔龄襄闭了闭眼,轻叹道:“阿余,你到底想做什么?”
    唐挽秋的脸色比来时更加难看,多日的奔袭已经让她到了强弩之末。她扯了扯干裂的唇,终于软了些许态度:“如果是狡辩的话,不谈也罢!”
    “唐师姐,”她身后,容韶卿开口道,“我们已经耗费了许多时间,不妨先听鬼将大人把话说完。若真凶另有他人,我们也可以亡羊补牢。”
    唐挽秋眸光微动,慢慢将悬天从厉渊肩上放下来:“你说吧,那夜你闯入师尊闭关的房间,都发生了什么?”
    “本座到的时候,你师尊尚未入定,他对本座的到来十分警觉,”厉渊道,“本座向他借封妖镜,自是被他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本座无法,只好用了些手段。”
    唐挽秋握着悬天的手微微发紧。
    厉渊却轻松道:“不是什么要命的法门,只是冥界中一种让新来的鬼乖乖说出生前罪孽的法诀。这个法门很好用,却会让人在一段时间内陷入空茫。本座拿着封妖镜离开宣阳山的时候,他应该还晕着吧。如果这时被人趁虚而入,即便只是一个稚童,也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唐挽秋的手颤抖起来,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再度举起悬天,厉声泣道:“如果不是你,师尊就不会死!在找到真凶前,我先杀你!”
    厉渊却抬指点在她的额上,疲倦袭来,唐挽秋摇晃了一下身形,艰难地醒了醒神,而后一头栽倒在容韶卿怀里。
    厉渊无甚感情地看向祭坛:“她太累了。”
    祭坛上的法线已然全部亮起来了,阵眼中一枚硕大的石头显现出红色的光,宛若心脏般,一下又一下有力地跃动起来。
    “朱厌。”厉渊面色凝重,魍魉剑被他抵在地上,他看着那枚石头,深吸了一口气,哼笑,“九日浮空,原来预兆的是你的新生。”
    他话音刚落,一声响彻大殿的咆哮便从那枚石头中传来,祭坛晃动,碎石自头顶簌簌而落。
    容韶卿蹙了蹙眉,抱起昏睡过去的唐挽秋朝后退去。
    才退出十步,祭坛上红光大盛,一只白头红脚、形似猿猴的凶兽显露出身形。
    魍魉剑青光大盛,厉渊飞掠上前,一剑劈斩在朱厌的头上。
    *
    “朱厌啊。”扶桑神树中传来男人的声音,琉璃色的树干后,缓缓浮现秘境市集里热闹的景象。
    又是新的一天了。
    昭昭看着树下那道虚影,男人的面容年轻极了,眉眼如画,是昭昭见过最好看的人。
    他摩挲着腰间垂挂的丝绦,唇角弯起一个怀念的温柔弧度。
    “妖皇殿下。”昭昭轻吸了口气,垂下头同他行了一个古拙的礼。
    那是上古的鲲鹏血脉,白泽后人见他执礼,是应当。
    隅湫弯着唇微微颔首,伸指点着琉璃树干中的景象,轻声道:“一百年,白泽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我离开的时候,阿襄还怀着孩子,听通昊说,是一对女孩。”
    段玉螺倒吸了一口气,震惊的目光从隅湫身上落到昭昭这头。
    昭昭抿了抿唇:“是女孩,但妖后早产,最小的孩子不治而亡。”
    在宣州城外遇到孔龄襄时,她说要收她为徒,大抵是因为想起了那个早夭的孩子。
    “这样啊,”隅湫叹了口气,有些惆怅,“是我与她无缘。”
    昭昭沉默片刻,抬起眼:“敢问……”
    妖皇却竖起手指,示意她不要说话。
    隅湫放下搭在树干的手,面上又挂起温和的笑:“想问我的用意,是吗?”
    昭昭垂下脑袋。
    隅湫朗笑了一声:“是约定。一百年前,我和宣阳教的道士借用了封妖镜镇压凶兽朱厌,自知十死无生,而我死后,妖骨落入秘境,会引来无数觊觎。开秘境需得耗费打量灵力,封妖镜必定会被毁去,镜中耗费宣阳教数代心血镇压的恶妖将会四下逃窜,遁入凡界再度作恶。”
    “便不若,将我的秘境变做他们常去的天光墟,将他们困死在这里。”
    隅湫的话音是温和的,语意中却满是上位者老辣的权衡。
    他道:“一百年前,我濒临死境,心中做过种种猜想,着意在秘境中留下小白兄弟和漱寒作为线索,等待有缘人再次将新生的朱厌绞杀。”
    当年妖皇只是吞食了朱厌,消解他的大部分实力,却始终无法彻底让它死去。他算准了朱厌会重获新生,故而让小白等待实力强盛的凶狠之人,将他们引去祭坛。
    他们觊觎妖皇的骨血,妖皇便利用他们绞杀朱厌。
    似乎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
    隅湫看向昭昭:“而我也在等一个合适的人,结束这场闹剧。百年前,宣阳教教主为我算过一卦,看来我很幸运,等到了一只白泽。”
    昭昭挺直了背脊,略有些警惕:“你想我做什么?”
    隅湫摇头:“你随心而为便是。我这一生,为妖族、为凡界,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我对不住阿襄,对不住通昊,也对不住小白和漱寒,所以,你做你该做的就好。”
    隅湫又道:“但在你离开前,有件事情,你应当知道。”
    琉璃色的树干上光影迭变,影像从白日转到夜间,通昊如巨塔一般的身躯从平原的浓雾里走出来,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站在山岗上,冷漠地看着他的身影。
    男人手中执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夜风拂开斗篷的下摆,显露出一角蓝白色的法衣。他身形如电,不过眨眼便飞掠至通昊身旁,在这只威名赫赫数百年的大妖反应过来前,横剑划过喉头,轻易而举了结了他。
    通昊捂着喉咙倒下去,他竭力抬手握住男人斗篷的下摆,狠狠往下一扯。
    影玉中,显露出宋涛恩的脸。
    他凝视着通昊的尸体,眼神中满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段玉螺难以置信地低呼了一声,又很快捂住唇,她颤颤巍巍地扭头去看昭昭——大师兄是个如此狠辣的伪君子,她会被吓到的吧。
    然而昭昭眼眸如星,冷静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昭昭握紧被隅湫送到手中的影玉,咬着牙扯开唇,蓦然冷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先放个开胃菜,掉马这种事,当然是全员掉才刺激呀~
    晚上9点两章一起放,没有就是赶不出来,明天会补上
    第58章 揍他(二合一))
    ◎把你养得又凶又爱哭◎
    祭坛上, 厉渊和新生的朱厌缠斗在一起,血红色的法线光芒大盛,厉渊清晰地感知到, 朱厌的实力一招更比一招弱。
    孔龄襄远远看着这一幕,双手掐诀, 妖力涌动间, 她的神识快速在法线中穿梭,找寻散落在祭坛上的妖皇之力。
    容韶卿将唐挽秋安置在结界中,沉吟片刻,祭出玉骨箫加入厉渊与朱厌的战局。
    三方夹击下, 本就孱弱不堪的朱厌很快便败下阵来,魍魉剑将它钉死在祭坛上,鲜血沿着碧色灵剑的剑槽缓缓滴落。空旷的石室中, 血光大作,法阵的光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从祭坛八角上亮起的四块小石子。
    “阿余。”孔龄襄看着在祭坛上空由四块阵坛石拼凑而成的妖骨,泣不成声。
    厉渊用魍魉剑挑起朱厌的尸体, 冥火化去它的血肉,烧毁它的骸骨, 最终凝成一枚形状奇特的珠子。
    他将朱厌的遗骸收入掌心, 孔龄襄拾阶而上, 抬手轻轻触碰妖骨外那层温热的结界。
    “不愧是妖后和鬼将, 朱厌这种讨厌的凶兽竟如此轻易地死在你们手中, 我还以为, 要再等两日。”少年鼓着掌缓步从萤石照亮不到的黑暗角落里走出来, 他赤着脚, 身上佩戴的银饰叮当作响, 看着祭坛上的妖骨,他勾起唇,“妖后一路风餐露宿,实在受累,妖皇殿下的骨血,我藏青山便笑纳了。”
    “宵小之辈!”孔龄襄嗤笑,她提气,而后脸色骤变,她经脉中的妖力不知在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钟辞微笑道:“妖后修为高深,我一个入道不过五十年的宵小之辈,可不敢与您硬碰碰。”
    孔龄襄又惊又怒:“你做了什么!”
    “傀儡虫王的尸体,遁入妖族血脉,可抑妖力。”容韶卿的目光落在钟辞身后的白衣公子身上,沉声道,“蓝长老真狠心,养了二十年的虫子,才养出一只虫王,说弄死,就弄死了。”
    蓝玦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虫王是珍贵,但比起妖皇殿下的骨血,不值一提。”
    孔龄襄的神色变得极为难看。
    蓝玦本是与她半路相识,她知道散修诡计多端,一路上已经十分警惕,不想还是中了招,更不想,他是个魔修!
    妖力尽失,如今她几乎与凡人无异。
    孔龄襄恨恨地合上眼。
    钟辞眼底笑意越发盎然,他看向厉渊:“那么——鬼将大人既得了朱厌遗骸,应当不会阻我藏青山取妖皇骨血罢?”
    厉渊蹙了蹙眉,眸光瞥向孔龄襄。女人脸上尽是极力压制过后的绝望,她偏头不去看那截妖骨,目光冷沉地盯着祭台的砖石。
    如果对手不是藏青山……
    厉渊眼底神色晦暗了一瞬,退开一步:“钟少主自便。”
    钟辞朗声一笑,抬脚朝祭台走去。
    容韶卿注视着他,面纱下那张雌雄莫辨的漂亮脸蛋上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藏青山和焚月宫有仇,当年师尊他老人家一剑捅死了藏青山山主,令藏青山元气大伤,藏青山不得不退隐。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找焚月宫的麻烦,容韶卿不相信他们从不记恨那一剑。
    钟辞,他曾与他称兄道弟过一段时日,这人城府幽深且心狠手辣,对他的师尊奉元尊主极近尊崇,这也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他始终只做藏青山的少主,而非山主。
    钟辞想要妖皇骨血,是为了藏青山山主么?
    玉骨箫在掌心转了一圈,容韶卿衡量了一下如今局势,抬手拦住钟辞的去路。
    钟辞似乎并不意外他会出手,垂眸看了眼容韶卿那只过分女气的手,还有他的箫,钟辞笑了笑,神色骤冷:“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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