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世就是个贪杯的好酒量,这辈子长安如此多酒家,馋的她肚子里酒虫都爬上了脑子,也没想着这十三四岁的身子喝了酒能怎么着,便藏了许多。

    言玉知道她那点小心思,只哼了一声。

    殷胥刚走出没几步,听见崔季明说话的声音,忍不住侧身在一处帐篷后,却甩手将耐冬支开了。

    言玉又道:“是么?刚刚在那儿射箭玩,你以为我没看见人家胳膊肘都蹭到你了。”

    外人听来这句没什么,崔季明却知道刚刚有个少年,一不小心,胳膊肘正好顶在了崔季明胸口上,她条件反射的瑟缩了一下,反倒迎来了对方一个奇怪的眼神。

    言玉笑出一口白牙,崔季明打了个哆嗦。

    “三儿,我可是没少教过您。哪里决不能让人碰一下,哪儿是自个儿要小心的,您是连得三箭高兴的什么都忘了?”

    殷胥在远处皱了皱眉头。且不说这奴仆语气太过嚣张,崔季明还有哪里不能让人碰的地方么?

    言玉此刻的语气却让崔季明想举手投降。

    她一个豆蔻少女,崔式肯让言玉随侍她身边,也并不是没有原因。

    因为言玉是个早年间从宫里出来的小……太监。

    崔季明大了之后知道好看又清骨的言玉是个太监,一时都难以接受,却也想得通了。

    不是太监的话,崔式那个护女儿狂魔,怎么可能让他一直陪着她长大啊。

    而言玉在崔式的命令下,还肩负着对崔季明进行早期特殊教育启蒙的角色啊!

    类似于跟男子接触到怎么个地步才是合理的,该怎么保护自己不让别人碰到,常见的少年荤段子都有哪些,怎么避开少年郎们的迎风撒尿大赛……等等等等。

    崔季明身份特殊,必须要有信赖之人来教她这些,女子又不了解这些,言玉再合适不过。

    普及之全面,让见过大风大浪还必须装着纯洁天真的崔季明老脸都没地方放。

    说得多了,脸皮磨厚了,崔季明也跟言玉关系亲近了很多,他又稳重知事,天生就有让人依靠的气质,不过她也真的渐渐把言玉当成了……嗯,好姐妹……

    甚至几个月前,言玉还跟她说过,要是来了例假,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啊!

    啊啊啊想起当时言玉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崔季明都想撞墙。

    此刻她真是投降了,眼看着言玉拽着她胳膊又要强调不能让人碰到胸,她干脆就把脸埋在言玉肩上,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放过我吧!以后谁要是再敢拍,我就拧了谁的胳膊。”

    崔季明难得做出服软的样子,言玉习惯性的伸手在她腰上扶了一下。这一扶,崔季明身上的温度从腰间薄衫透过来,言玉竟然掌心一缩,如同被烫到。

    不过一瞬,他还是低下头去。

    言玉瞥了她一眼,真是一马平川。

    唉,还是个小丫头呢。

    他心里头自我安慰道。

    她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不想听他叨叨,崔季明演了十几年的娃娃,演进了骨子里,一时也脱不去那层冲长辈撒娇的意思,干脆就直接挂在他脖子上。

    就跟小时候似的,言玉心里也软了。

    他毕竟二十多了,个子高许多,便抱了抱她笑道:“行了吧,这会儿倒是会装可怜了,刚刚那得意样子呢?”

    言玉身上味道相当好闻,崔季明从六岁时,就是一直攀在他身上长大,跟父亲姐妹们关系亲近,却也比不得和他日夜相见。

    “四五天前阿公让你去做什么了?”

    “去庄子上核对一下田产账目,也真是累人,两三天才弄完。”言玉道。

    “他倒是,什么都使唤你去做,真不当外人!”崔季明笑起来。

    两人笑着说了几句,不远处刚刚走过帷幕来看见这俩人的殷胥,如今却一脸呆滞的躲在帐篷架子后头。

    啊……

    啊!!

    瞎了他的狗眼啊!

    他刚刚一转过来,就看见崔季明跟她家那个容貌颇佳的侍从抱一块儿啊!

    她平日里最坚强独立,这会儿竟然面带笑意十分亲近的靠着那侍从,语气也有几分几不可见的依赖。

    啊……

    一口气提不上来,如同破旧风机打了个突突。

    殷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虚弱了,果然崔季明从小就是个断袖啊,怎么这样,他上辈子怎么能一直发现不了呢?!

    而且前世他大多在宫中和崔季明见面的,压根没见过言玉这个人啊。

    原来是金屋藏娇。

    不对,比起来那个书生般的近侍,崔季明耳环垂在他肩头,她才是那个娇啊!

    第18章 欢呼

    殷胥面无表情的抱着膝盖坐在帷幕后,目视着天空,脑子已经要炸了。

    他是不是到了年纪开始要留络腮胡子,拿生发水涂在胸口长胸毛,再出去行军历练几年弄的一身黑皮儿就可以避开崔季明的魔爪了。

    不,也不算魔爪。至少天底下那么多男子,崔季明绝对是断袖中最赏心悦目的那个。

    殷胥脑子里的想法已经飞了,他真想拿头狠狠撞几下地,让自己清醒清醒。

    之所以反应这么激烈,也是因为上辈子,他跟崔季明相处的细节太多了,如今回想起来,他心里头如同强扯的线头,抽皱一片平和的心境。

    十四五岁时,殷胥与修、柘城三人卷进事件中,连带着他们三人的伴读被留在空无一人的紫宸侧殿过夜,崔季明风寒初愈身子不好,披着他的风衣枕在他腿上艰难的睡了一夜。

    十八九岁时他已经登基,俱泰仍握权,崔季明行军三年初归,他殚精竭虑熬得头发都要白了的时候,她带军从城南经朱雀大道凯旋而归。

    到了城门他才得到消息,跑的鞋子都掉了,却见着崔家颓败的情境时,含元殿层层叠叠白玉台阶下,她骑在马上,皮肤黝黑,身后是长安湛蓝道刺眼的天空,她的笑容金光闪闪。

    那时候殷胥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同样艰难的境地,崔季明远在天边,却也与他一样在努力着。

    二十岁初,他初握大权,纷至沓来的难题中他也能渐渐掌握话语权,头风病也开始发作,唯一能让他放下心的朔方,送来了一封有一封战报,还有她的信件。折叠后的信纸与粗略的军报被他小心压平,放在枕下反复看来,他几乎能背过每一个字。

    寥寥几语,简述她的生活,来自于唯一挚友。

    在半边旧臣离开快要垮了的朝堂上,那几句话,那些边关生活的片段,几乎燃成了他的心火,他的脊梁。

    他必须要让她的士兵有饭吃,有衣穿。

    崔季明在边关那样拼命,他必须要成为崔季明的后盾才行。

    于他而言,崔季明实在是个很重要的存在。

    可是他这个精神支柱,竟然……竟然……

    若没有上辈子的事儿,或许殷胥还会以为不过是跟孩子撒娇似的,如今他却忍不住越想越远了。

    刚刚那言玉,还说什么“碎嘴她一辈子”。

    殷胥倒是想知道,前世的时候,这位如此“贴心”的近侍,到底在哪里!

    竹西与耐冬来找到殷胥的时候,看着他们家殿下目光呆滞,连忙去推了一把。

    殷胥叹了口气,抹了一把脸转头看去,崔季明早就不在了,便起身往空场走去。

    等崔季明到帷幕中时,却看着贺拔庆元正在靠近皇帝的位置对她招手,前头还有不少人站着,她连忙小跑过去。别人都是几年在皇帝面前露不了几次脸,她这是今天第二次冒到圣上面前了啊。

    前头站了一个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异域血统却穿宽袖汉袍,正是在长安已经呆了十几年的波斯王子库思老。

    “这次送王子回波斯,沿途经过地域太多,本应该由鸿胪寺少卿崔式同行,可他刚刚接手,如今鸿胪寺正是繁忙的时候,还请圣人另指文官随行。”礼部尚书裴敬羽也在列中,对殷邛道。

    明明是出来行猎,大家都穿着玩乐的骑装,还要谈公事。

    真像是各省级领导到某某度假村开会一样。

    殷邛点头。大邺有不少周边各国质子,有的地位低下,也有的像库思老这样入朝为官的。

    波斯地域的萨珊王朝于南北朝时期就和中原来往密切,国势也强大,库思老是当初为了躲避内都战乱而出行大邺,十几年便一直没有再回去。

    而最近东突厥侵占陇右道,西突厥不断侵犯波斯边境,殷邛想要和同样历史悠久的波斯联手,两国又接壤,共同对付东西突厥也是正常。只是这次带库思老回去,扶持库思老上位,怕是两国之间更要有深度的军事方面合作,这一趟使臣出行意义重大。

    按旧制,需委派一位行军老将与皇帝亲近的文官随行。

    老将除了贺拔庆元,也没有多少人能带兵跨过如今混乱的陇右道。

    再加上贺拔庆元年轻时候的发妻便是波斯而来的一位公主,按理说和库思老还有些亲戚关系,他前去波斯也显得更亲密合适。

    文官的话,崔式刚刚上任鸿胪寺不能抽身,选别人就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臣认为中书舍人崔南邦可胜任此职。”裴敬羽躬身道。

    殷邛皱眉,又一个姓崔的,找不出别人了么?

    再加上南邦在舍人中又是颇受他重用的那一位,库思老地位虽也不低,需要个重要角色陪同。但南邦这位趁手的抄写、评论员一去小半年,殷邛有些不愿意了。

    “王晋辅可在?”殷邛道。

    王晋辅是他另一位舍人,这会儿端着酒杯从帷幔中走出来,是个圆润的胡须胖子,走两步腮帮子上肥软白肉也在哆嗦,脚步有些歪斜,到圣前行了个礼:“臣在。”

    “朕听说你也去过一两次碎叶,通晓突厥话,这次随行应该无妨吧。”殷邛道。

    王晋辅吓了一跳:“可这一路经过的地方太多,臣只会突厥语啊,过了西洲,突厥话就不好使了,不但需要会大食语、吐火罗语的人,最好还对各地风土人情都十分了解才行。”

    这是当众驳皇帝的面子,可王晋辅必须这样说啊。

    皇帝这会儿典型的乱抓人,先不说这一去路途艰险、大食与波斯形势复杂,他没那个本事,揽了这活,做不好就是个死啊!

    “朕再给你找个向导就是,在场可还有人能言西域多地语言?”殷邛确定要派他去,根本不给他辩驳的余地。

    场上没人回应,这些年突厥打下了陇右道的地方,去西域已经不如前朝方便了,很少有人还知晓这些复杂冷门的语言,却听着篝火噼啪的场上,有个人抬起手来,高声道:“奴可以!”

    大家找了半天,也没看着谁起立。

    那发声者气喘吁吁的跑来,跪倒在众臣面前,身子还在发抖:“奴可以。奴知晓大食语、吐火罗语,也知道拜火教的禁忌习俗,曾在火寻缚喝一带为奴,到波斯的行路也颇为熟悉,请陛下允奴为导向指引王舍人!”

    地上趴着的正是俱泰。

    殷邛沉默了一下,场面上谁也没想到会是他蹦出来,不少人脸色微变。

    他沉沉看了俱泰一眼,道:“那你便与王舍人同行,在途中做个向导。”

    俱泰如蒙大赦,汗如雨下连连磕头,王晋辅面色却不大好,这个侏儒蹦出来,他倒是没有理由再反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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