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书架的上层,泽是很多诗集,薛菱为后时曾大量时间逗留在书房,原来时间都花在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卷和诗集里。她做文章也是那种“脱了裤子放屁”的粗野风格,却有趣的很,一首一首,写的有她的恼怒喜欢,有她的想法和感触。

    她忍不住读起来,这是一个跟她曾生活在一个宫廷内却有着不同世界的女人,林皇后不知自己被什么魔力吸引,她细细读过这片书架上薛菱曾有过的每一点笔墨。

    那些诗集,旁边是殷邛点了几个字,大多都是在说她那粗俗的用词可以更好的被替换。

    看来他也曾细细读过,也曾觉得好笑又想替她改一改。

    还有薛菱读过的三国志与史论,她喜好批注,旁边密密麻麻写了小字。后来她不满于批注,架子上多了几个短短的卷轴,标题多是《评xxx帝晚年政见》之类的,标题像是书生的论著,却处处都充满了诙谐与灼见。

    最后还是那楷体的几个大字。“朕已阅,想法独到,可惜用词粗鄙,不留情面,否则堪入史论。”

    林皇后捧着那卷轴,坐在远离殷邛的位置,几乎是肩膀抖了抖,好想哭出来。

    或许说来矫情,这话本不该由她说出来。可她大抵明白,薛菱为何不是皇后还是薛菱了。

    她有自己的世界,纵然没有殷邛,没有皇宫,她还有自个儿的想法,有独属于她的生活。

    薛菱反复在讲一些跟生活无关的事情,她讲理性、智慧、趣味这些东西是好的,是女人也应该去拥有的,她作为世家女,和千万为官的男子一样,除了生活,还有有理想,有那个所谓的的思想世界。

    林皇后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士子,纵然是落入困境也不屈服,也是一身傲骨。那不是所谓平头百姓口中的“装清高”,那是因为他们纵然现实落魄,心中还怀揣着一个并非此生此世的世界,怀着一个容许他们驰骋放肆的诗意的世界。

    这个所谓的世界,在众多为生活奔波的百姓中看起来没有什么卵用,可林皇后从小家之女成为了皇后,她渐渐意识到就是这些远在天边的思想的世界,成就了天下一点点改变的模样。

    这个世界曾经是社会顶端的男人所占据的,可薛菱也跟大邺如今千百世家女一样,通过各人的学识与思考挤入这个世界。

    她是个不守规矩的女人,她却在某个角度和那些订规矩的男人们站在了一起。

    林皇后忍不住想起了,当年跟薛菱、崔式、殷邛差不多的年纪,也有个兰陵萧家的女人,如今成为了大邺仅有的桃李遍天下的女先生。

    薛菱或许不如那位女先生,但也是一脚往这个门槛里迈了。

    后来听闻薛菱在道观内闲得无聊,日子清苦,干脆开始修注前朝《魏书》,这消息传出来,女人们不过是一阵笑谈,多有怜悯她如今日益衰老,皱纹增加。有一日她却在殷邛的书架上看到了那没有装订的草纸一般的一沓文章,正是她修注着玩的《魏书》。

    依旧是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微卷的纸角也证明殷邛曾无数次的捧在手中翻阅。

    林皇后的指尖都没敢去碰那纸张一下,她生怕随手一翻,会看到殷邛那传达不到却仍然写下的“朕已阅”。

    两个人曾经那么好过,恐怕当年的情意也只会成了扎在薛菱心里的刺儿,她是真的太爱殷邛才回来的,还是觉得歇够了想要来取回来些东西呢。

    皇后想了很多,后来觉得还是干脆不要去想。

    薛菱有她自个儿的自尊,对她来说,生活不是一切。

    可对于林皇后来说,生活下去是她全部的世界,她一个不懂那思想世界的小人物,也会拼尽全力捍卫住现有的仅存的生活。

    她自认是小人物,也会有她自己的活法。华服与珍馐,六宫权力与膝下太子是她的仅有世界里绝不能失去的东西,当年说过那句话的薛菱回来了,她也绝不会退让。

    伏在软枕上想着这些浅寐的皇后没有睡的很深,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宫女乱糟糟的脚步跑进来,传话到兰姑姑耳边,声音轻巧,她全都听见了。

    “圣人与前朝几位重臣商议,中书舍人在场直接落了笔。旨意是……其他几位皇子也将入东宫,居于偏殿,同太子进出东宫,辅佐太子……共学政务。”

    **

    “母亲还没有醒么?”泽有些不安的站在屋檐下,却没将心中实际已经放大的恐慌显露在面上。“母亲叫我来,可是还有些……事情,所以来晚了。”

    兰姑姑恭敬道:“皇后睡沉了,殿下不若去隔殿歇会儿,虽然大多数用物都搬到东宫去了,可还是够殿下小憩一会儿。或者去找修殿下说话也可以。”

    泽从兰姑姑那张笑脸上看不出什么,或者说红阑殿的每个宫女都笑成了一个模子。

    前头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泽心里头早已慌成一团,如今不能找母亲商议,他几乎有点手足无措了。泽转头去找长廊另一边的修。

    修在院子里和几个黄门练剑玩,手里拿着竹刀,喊着招式往对方身上刺,那些黄门不还手又会被修训斥,只得艰难的跟他对打着。旁边嘉树百无聊赖的拽着草叶子,在那里给修有一下没一下的鼓劲。

    “修,你不知道母亲在殿内睡下了么,这般喧闹成什么样子。”他低声训斥道。

    修撇了撇嘴,从黄门手里抢下竹刀,扔给泽:“那你来跟我打会儿,反正你不是要等着见母亲么,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泽看了一眼手里头的竹刀,本来心中烦闷自责,这会儿也干脆脱了外衫,站进院子里来。他一身赭色窄袖衣,倒也是利索。大邺皇子幼时起都是有习武学骑射,只是不太着重培养这一块儿就是了。

    “嘉树,你去旁边,别凑太近。”泽一向是对嘉树关照有加。

    嘉树看着这俩人要动手,刚才昏昏欲睡的神色一扫,两眼亮晶晶的坐到旁边木制回廊的台阶边,托着包子一样的腮帮子看。

    “哎呦你还真挺想打呀。”修原地蹦了两下来精神了,按平时泽绝对会跟个唐僧似的念叨两句不理他。“我刚刚可是听说了,兆啊,还有那个什么柘城啊,胥啊之类的,我们一帮人都要陪你去东宫住,还是住偏殿,我可是半点不想去,宫里头除了阿耶的寝殿,就没有比红阑殿更舒服的地方了。”

    泽刚要抬刀,听这话瞪大了眼睛:“你是觉得东宫不好住,所以还不愿意么?”

    “要不怎么了,不过到时候既可以不用整天看着母亲,咱们一帮人还可以一起玩,也不是都没好的地方啊。”修看泽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以为自己说错了,又摸了摸鼻子补充道。

    泽真是一时无语。

    入了东宫,泽便能座上东宫主殿那把红椅,能有自己的决议机构,有自己的小朝廷,有为数不少的私兵!东宫就是一个微缩版的皇朝,那一片和大兴宫帝王正殿相比只小了一半的地方,是他做皇帝前的上岗培训,哪里能拥有的臣子也会是未来登基后最信任的亲信啊!

    可这本应该独属于他的东宫,却又涌进了五个弟兄——

    纵然先不论那篇策论虽参考林询谦的意见,但也经过了教他开蒙策论的先生的首肯,他自认稍有视角不同,却理应不至于让父亲如此震怒。

    反正在这东宫塞入了五个弟兄后,在泽的眼里,就是父亲对他的不信任。而其他五个兄弟或许也有朝一日会成为所谓的候选人,来瓜分东宫的权利。首当其冲的便是修。

    年纪相仿,同为嫡子。不论是母亲还是父亲都对修多有纵容。

    在泽做什么都会被挑错的年纪了,修纵然说了浑话也只会引来殷邛的一阵笑声。

    可泽跟修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他是真的了解这个弟弟满脑子都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整日梦想着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如今看着修拿着竹刀跃跃欲试,半分没有考虑到东宫一事背后的意义,泽半天憋出了一句话。

    “你真是……傻人有傻福。”

    “哎!说什么呢你!”修瞪起眼来,抬刀就往泽肩头刺去。

    泽摆头笑了笑,甩去那些想法,抬刀对上,两名少年手中的竹刀砰然交错,打在一处。泽心中有顾虑想要把不快发泄出来,修泽兴奋于多年没有和长兄这般对打过了。

    二人刀锋交错,竹刀敲击噼啪的响声如同节拍,两个兄弟对于对方的性格和招式都了解的透彻,打起来如同编排后的套路一般行云流水,到生出来几分美感。

    嘉树这会儿真是捧场,在旁边又惊呼又鼓掌。

    一局过的太快,修收了招,满头大汗,也笑的酣畅淋漓:“你还是以前那个磨叽样子,老是犹犹豫豫的,下手的时候就想太多。”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没轻没重,多少次你差点戳到我的眼,你都不知道想想后果么!”泽气喘吁吁,也气得不行。

    嘉树身后却想起了别人的掌声,三人不由得都回过头去看,皇后身上披着描金的披帛,发髻似乎睡的半散了,面上的妆容卸了些,她也没有带着笑,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三个孩子。

    这副样子在三个孩子眼里都有些匪夷所思,皇后几乎永远都挂着仿佛揣着喜事儿搬得甜笑,妆容与发髻也从来毫无挑剔,如今却跟平时差的太远。可看她的眉目,也并不是没有精神的样子,泽和修反觉得,阿娘仿佛是斗志勃勃,目光清明。

    “泽,你上来些。”她轻轻挥了挥手,腕上的镯子来回晃动。

    泽忽地有些不安了,那篇策论的事儿绝不算小,他预想了很多母亲会有的态度。他放下竹刀,老老实实走到台阶边。

    林皇后叹了一口气:“想了许多,也责备不说出什么。我只能说,你父亲对你的态度,竟和对我一样。”

    泽不明所以的抬起了头。

    “他是要我们,毫无选择的只依靠着他,如同落水的人紧紧抓着浮板。然后再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些虔诚,或者识分寸懂大体。”皇后的语气很平静。

    泽张了张嘴,忽然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空荡荡的,连半分悲伤也涌不出来。

    “所以母亲,我要听话么?”他声音有点抖:“父亲这是在警告我么?”

    四周没有一个宫人,皇后浅笑了,却没笑出梨涡。

    “泽,那样是成不了皇帝的,只会成为他高兴时候拍一拍的狗。就像如果我只会依靠他,也做不了这么多年皇后。”皇后只穿着白袜,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在最下面一层,伸手抱住了这个活在他父亲阴影下的太子。

    “阿娘不会再将你和修推出去给他了。你们,我自己来教。”

    **

    崔季明上午从亲兵营那边回来,先坐在兴化坊里头的巷子里吃了碗汤饼。

    所谓汤饼,就是……面片汤,这家是羊肉汤做底,配一点粉丝和葱花,要上一沓火烧,管饱。

    不是她不愿意进那距离不远的崔家吃家里的珍馐,实在是崔家厨子逼格高,做什么都一点点,拿个比脸还大的盘装,什么粉蒸排骨糯米团子,一共就不到小半碗的量,蜷在那盘子正中央,旁边配两朵只能看不能吃的雕花。

    就这样的,崔季明一个人能吃三十盘。

    她又不好跟个乡下来的亲戚似的在家里猛吃,几乎每次都要靠舒窈屋里的点心,才能不让自己肚子叫出声来。

    还是门外头这没多少钱的汤饼实惠管饱。

    店家也是干了很多年的,这一个多月时不时在摊上见到这位十二三岁,饭量比彪形大汉夸张的贵族打扮少年,怎么能不印象深刻。

    崔季明戳了戳刚端上来的圆饼子:“哎,矮虎子,怎么这会不是长方的,改作圆火烧了。再说我点了十二个,这怎么看都多了些吧。”

    一个红鼻头的矮老头满面堆笑的凑上来:“这不是快到中秋了么,做个圆的讨个吉利,顺带也多送郎君几个,祝郎君阖家美满啊。”

    崔季明虽一身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骑装,可她实在是说话做派都太市井气,毫不嫌小地方脏的坐在马扎子上,有时候看矮桌上有还没收拾的碗筷,也帮着递一下。

    不过长安做生意的,哪里有没见过世面的,寒门出身的高官也有不少早上从各家摊上打包带在路上吃的,大家多看几眼,但也不算太惊奇。

    “郎君今年中秋就在长安过?”那矮虎子多问了一句。

    “啊对啊,好不容易团聚一回。”崔季明喝了口汤笑道:“可惜以前也经常往南地跑,那边吃蟹子方便些,今年在长安,怕是吃不到最鲜的蟹了。”

    “今年中秋可是要宫宴的,郎君相比能见着那场面,一两个蟹子还算什么。”矮虎子满脸堆笑道。

    崔季明挑了挑眉,瞥了他一眼笑起来:“倒真是长安个卖汤饼的也是火眼金睛,怎的就知道要进宫,还是我长得太好认?”

    矮虎子笑道:“郎君相貌出众,在长安也不算那么没名气。咱们这地方最多的便是闲言碎语,我等小民本没法知道的杂碎事儿也都到耳朵里了。再加上这兴化坊里,除了几家散铺子和些旅店,就只有崔家一家了,咱们不用猜,也能知道。”

    “你倒是没说错。”崔季明吃得很快,擦了擦嘴:“不过宫宴也抵不过吃饱喝足。上次给的钱还有余吧,今儿直接从那里头扣。”

    说起这个,矮虎子倒是热情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习惯了每次来位官爷吃饭,那位爷都最起码掏块身上最小也够吃个二十回的银子,利落的说句“不用找了”。自打知道这位是崔三,他也对此期待满满,却不想崔季明第一次吃,掏出了一块儿小的可怜的银子,递给了他,还补充了一句。

    “哎,我算了,这钱够我吃七八回呢,我没有散钱,先给你这么多,后头再来吃,你都给我记账上,我就不给了啊。”崔季明掰着指头算道。

    矮虎子半天才明白——还能这样啊!

    崔季明吃饱喝足一抹嘴进了家门就完全换了一个人。

    刚刚那个踮脚抖腿吸面汤的少年,完全就变成了嘴角含笑彬彬有礼,崔家礼制教育下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优良贵族少年了。

    唉,人生想活得肆意真难啊。

    她去给长房那边稍见礼了后,才去了二房院内,才发现两个妹妹竟然都不在。

    崔式自然也上班去了,就剩她一个傻乎乎的扑了空。

    怎么两个妹妹比她看起来还忙?

    “妙仪入了棋院之后,说是拜了师父,常去那里也就算了,怎的舒窈也不在?”崔季明转头问跪在软垫上的喜玉。

    喜玉稍微面有难色,却还是直说了:“听说是娘子以前的先生来了长安,如今入国子监为太学博士,娘子与先生一年余未见,心中想念,又没法跟主人说一声,所以自个儿便带着下人驾车去了,留奴来跟三郎知会一声。”

    大邺奴仆管家主都叫的是主人,这里说的便是上班去的崔式。

    “先生?”崔季明没反应过来:“前几年她不是去的建康书院么?我记得因为她一个女娃,所以单独找了个兰陵萧家的女先生。这……女先生倒是天下颇负盛名,但也不至于能来国子监任博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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