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菱并不觉得一个女人心硬到她自己这般是好事,有多少无能为力,有多少一无所有才能成她如今的样子。薛菱忍不住提醒道:“帝国的太子,在如今这世道,绝不是能活的久的位置。怕的是泽出了事情,修继任,又是个白白送了性命的。”

    而林皇后最惊惶的便是此事。难道要为了一场毫无退路的游戏,再折损修的性命么!

    而另一边,刁琢在与昏迷不醒的太子一并回大兴宫的路上,脑子里都是车颠簸飞起那一瞬间的情景。泽好似在颠簸时,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他面色惨白,眸中写满了绝望与惊慌,而他一抬眼看到的是同样惊惶的刁琢,却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先护住她。

    刁琢一瞬间明白,这场婚事对她与对泽而言是绝不相同的。

    她虽或有柔软的心意,毕竟太子泽的温和宽厚一向给人安定的感觉。但她的父亲是新贵寒门,她成为太子妃,同时水涨船高的还有刁家。她心里很清楚这场婚事意味着什么,她也知道恩师萧烟清有许多抱负不能展现,或许她作为生徒,能够以太子妃的身份替她实现抱负。

    在她心里,这场婚事掺杂了许多内容,少女情意绝不是她放在第一位考虑的。

    而此事中泽的态度,却也使她内心动摇了。

    他心里到底对这场婚事有多少的向往与憧憬……

    仓促的婚礼草草收尾,赶制的锦缎屏障烧成一截截白灰,无数珊瑚被火熏燎发黑,特意摆出来的热闹场面瞬间成了笑话。火势渐渐熄灭,约有七八人死于帐篷起火,而火事的原因却再难查出来了。

    而当马车散架太子泽受重伤昏迷的消息传来,殷邛面上的惊愕与暴怒,几乎使他额头青筋凸出,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殷胥冷静道:“太子伤势如何?”

    殷邛一拍胡椅的把手,声音如炸雷一般:“你当真敢说此事与你无半分干系。”

    殷胥双手收回袖中,挺直了脊背,平静到:“我当真敢说。若要用谋杀的手段,那轮到我上位,怕是除了嘉树以外,每位都要杀死才有可能。年轻时兄弟之争的污点,一旦扣上,对外再怎么解释也无用,只能等着时间消淡。我不过是从西域归来参加婚礼,莫名扯入此事已购无奈,父皇难道真想让争斗开始么?”

    殷邛如哑了火一般无言。他年轻时如何上位,如今还刻在脊梁骨上,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来一次血斗事变。然而他一面不希望放权给储君,一面又觉得哪个儿子都不够合适。

    然而如今的局势已然大张旗鼓的改变。殷邛与殷胥在众宗亲陪同下,几乎是沉默的离开皇家猎苑回到大兴宫中,而太子已然苏醒,更沉重的消息紧接而来。

    太子自腰部以下失去知觉,不能行走。眼睑与嘴角难以完全合拢,说话时有一小半词语的音韵无法发出声音来。

    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一国太子的资格。

    泽对于圣人、皇后与修以外的人一概不见,朝堂上却竟没甚么对于殷胥的讨伐,但流言中关于殷胥谋害太子泽的流言却一直兴盛着。

    朝堂上将重新立储一事推到重中之重,竟离奇的冒出一波人支持立胥为储,当初关于薛菱亲生的消息又被拿出重提,但殷邛心里清楚胥是谁的孩子。在立殷胥为储的呼声下,殷邛本对于殷胥的怀疑又再度燃起,他决意依然立修为储。

    而诗书方面几乎垫底的修就这样再度被推上了太子之位。

    瘫痪的太子泽被立为安王,封地则立在了最富庶的湖州宣州一代。

    殷邛本就被此事压的满心怒火,他自认让泽在长安城内留半年,待御医能帮他恢复说话发音后,让他再由刁氏陪同去南方的决定已是足够的能体现慈爱。泽可以在南方富庶之地一直平静生活着。

    但在太子泽出事后,与他闹起来的人中,竟有林皇后。

    她坚决反对修继任太子,毕竟修满身少年意气又不懂时政,是被宠坏玩大的孩子。且她希望泽能够留在宫内,她愿意一直照料——

    但殷邛隐约知晓兆与世家交好,而殷胥背后又有薛菱的野心,他绝不会让这二人登上储君之位,心意已决。且泽已成家,理应分封,南地气候适宜,他去那里养病是殷邛自认满意的决定。

    林皇后的眼泪再不起作用,殷邛甚至在她的央求之下恼怒起来,宫内传闻林皇后竟口出不逊,殷邛怒极扇了她一掌后,愤然离开。

    而就在几日后,深夜的山池院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林皇后身披斗篷,站在只点了一两盏灯的回廊下,半边面容隐在兜帽下,嘴角还留有点点淤青。薛菱披着外衣出来,见到她面上的伤痕,才知道或许殷邛不只是……扇了她一掌。

    薛菱:“林皇后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林皇后提裙,在回廊上直直跪了下去:“我并不能说我是来与你合作的。我是来求你的。修不堪储君之位,更别说这皇位。他必定会步泽的后尘。我想用储君之位,换得修的一生安稳。”

    第142章

    刁琢披着长长的外衣站在廊下,长安入冬很早,傍晚时有阵阵似撒盐般的碎雪落下。下人手中执铜质长柄,下头挂着香云缭绕的小香炉,她们猜测着这位安王妃的内心,应当是极其不甘与痛苦的。

    她望着远处的宫墙,更多的是感到了解脱。

    于她自己而言,刁家对她的沉重期望烟消云散,她不必再怀着多种的目的去跟她年轻的郎君相处,更不必一生困在这宫城之内,面对以后越来越多涌入宫中的女子。对她而言,去用单纯的情意回报泽,并且用余生来照顾他,反倒是不必思考太多的幸福工作。

    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地位,抱负也可以自己去努力实现,而不必在大兴宫内尔虞我诈……她并无不甘。

    而真正让她忧愁的是泽如今的精神状态。

    刁琢以前从不觉得双腿不能行走,会给一个皇家人有什么实质上的影响。但有些尴尬与痛苦,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只有他本身与距离他最近的一两个人才能体会。

    腰部以下失去知觉,失禁这类事情不但时常发生,更因为长期坐卧,需要经常有人给清肠。身体的不便,几乎让他无法在没有外人的帮助下活着,更失去了最后的隐私和尊严。或许旁人渐渐也能适应,但泽是刁琢曾见过的最有礼仪气度的男子了,他从不许自己表现出不得体的样子,而如今——

    刁琢这段时间,从不亲手照料他。因为他心里也清楚,泽不希望刁琢与他刚刚新婚,就见过他种种狼狈脏污的样子。她向一直泽最贴身的内侍请教学习这些事情,打算待二人更加相熟后再说。

    而在此之前,泽却与林皇后私下提出了一件事。

    他想……服毒自尽。

    大邺女子合离改嫁之事稀松平常,皇家虽不太可能合离,但若是死了,他希望刁琢能够改嫁。

    “阿娘,或许因我是个无趣的人,我从小便没有其他的爱好,唯有的想法便是以后要成为父皇可以倚重的人,成为爱民的皇帝。但这些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做得到,不过是我的妄想。”泽坐在床上冷静道。

    “除此之外,我便没有太多向往了。事到如今,连活的体面也做不到,今日我的腿还看起来像腿,但太医说后期情况还可能一步步变坏,我会一日日活的愈发难有颜面。既无念想,又无尊严,阿娘便成全我最后一点皇家人的模样,放我去轮回再投胎吧。或许阎王爷见我无能,让我再成一棵树、一尾鱼,那也不错。”

    “幸而有修还可陪着阿娘,可以任由我懦弱一次。”

    刁琢听了此话内心受到的冲击,绝比不上林皇后。她出了门便见到林皇后几乎哭的无法自已,弓着腰掩面穿过长长的走廊,几次若不是搀扶着廊柱,几乎能跪跌在地。直到离泽的房间远远的,她才敢从指缝中漏出哭声。

    刁琢连忙上前搀扶住她,林皇后身材本就娇小,她如天崩地裂般哭成一团,紧紧抓着刁琢的胳膊。刁琢扶她去一旁侧殿内坐下,林皇后哭声渐止,却仍有身为皇后的体面在,遮着脸不想让刁琢看见她哭花了妆容的样子,声音哽咽道:“我如今才理解……薛菱曾说过,死并不可怕,它能给一部分人温柔的留下最后的脸面,是一切都能包容的归处。而不能接受死的,唯有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或许当时薛菱也料想到,她那个不仅仅痴傻羸弱,甚至连吞咽也很难做到的孩子,日后长大会活成床上的无法言语无法片刻离开别人的废物。若那个孩子有清醒的意识,有判断的能力,他也一定不想流着口水让下人擦拭秽物,必定想选择死亡吧。

    或许真正残忍的是那些拼命想留他在人世间,来宽慰自己的父母。

    林皇后纵然能理解,她也不忍看泽甚至还未离开过长安,就如此年轻的丧生在这宫墙内。她抓住了刁琢的手:“我会给他一包药粉,但并不是毒药,或许会让他腹痛。但他服下前一定会犹豫,请你去劝劝他。毕竟后半辈子,是属于你们二人的。”

    而此刻刁琢也正穿过落雪如细盐的宫内长廊,走进了燃烧着暖炉的房间。

    太医刚刚替泽针灸过,他盖着被子坐在床上,手上拿着书册,细细翻阅。好似从皇后那里拿到毒药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泽一抬眼看见刁琢,竟条件反射的先去抚平自己的衣角,微微坐直身体,像当初在国子监会面之前那般略显紧张。待到刁琢坐在他床边,一只手隔着被褥搭在了他膝头,他才想起因为针灸过并没有穿裤子,竟莫名脸红起来。

    刁琢笑道:“看的是《魏书》呀,我倒是一直看不下去,十六国毕竟太混乱,当时鲜卑还未习汉,朝堂上简直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泽一直紧张自己没穿裤子一事,连自己擅长的话也答不出来,生怕刁琢会突然掀被子似的。

    刁琢看他不回答,以为是他因为说话不清,便不再想回答了。

    她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可去过江南?我幼时为了拜萧先生为师,阿耶将我送至建康附近。那里一年四季无一不美,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冬天。江南的冬天没有长安那般冷,但有一年下了薄薄一层小雪,就像是碎絮一层,落满了树木花草,那时候驾船在湖面上,湖面是灰色的,就像是最上等的锡镜,一尘不染……”

    泽不知是喜欢她口中的江南,亦或是喜欢她说话时认真回忆的样子,忍不住侧耳倾听。

    刁琢又说起自己寒门出身,幼时和伙伴一同拍着水花将鱼从池塘赶入小沟渠,也不去捞,拼命蹬水,逼的大鱼自己扑腾上岸。说起曾泛舟自瞿塘峡而下,水流湍急两侧的窄山路上竟有成群的猿猴和列队的山猪。

    她眼里好似有过无数的风景,作为女子,她实在是算得上见多识广。

    泽被她的话语带走思绪,直到刁琢说道:“其实许多美景再美,若是只有一个人,也只能在心里默默感叹。若是有旁人在,我或许也可大声喊‘你看,怎么这么好看’‘今日当真不虚此行’之类的话。”

    泽抬起眼来,刁琢眼中含着星点水光,道:“这天下,有多少风景,有多少事情你还没来得及知道,我也没来得及知道。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的。你还没出过长安城,怎么就能轻易的断言。更何况……泽,未来不可能比今日更差,既然已经跌到谷底,那明天只能越来越好的。”

    泽嘴唇微微颤抖着。

    他还未来得及将这打算与刁琢说起,她却已经知晓了。

    泽:“我……”

    刁琢好似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往前倾着身子,朝泽凑来。

    她平日里模样大多冷冷淡淡,此刻却从耳根都是发红的,泽也一下明白她脸凑过来是想做什么,不由自主的绷紧了脊背。只是刁琢有些紧张,她前倾着身子,手也不得不撑在床上,面容离泽怕是只有咫尺之隔,泽却闷哼了一声。

    她睁开眼,有些愣神:“怎、怎么了么?”

    泽却面红耳赤目光躲闪:“你……你的手……”

    刁琢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撑着身子的手,竟不注意间隔着软被,压在了泽的……腿间。

    她几乎是一下子从床边弹了起来,手足无措,几乎是羞到恼了,提裙便往外冲。

    泽:“等等——阿琢!等一下!”

    然而刁琢几乎是慌不择路,一阵风似的撞开门便跑了出去。

    泽坐在原地,不一会儿便听她脚步声又从廊外急急忙忙的跑了回来,从门缝里探出头来,面上两朵红云,眼睛却直直盯着地板,刁琢道:“明日、明日我再来。”

    泽点了点头,刁琢并没有回应,他才恍然她一直看着地板,开口道:“好。”

    刁琢:“那你好好的。”她一阵风一样合上门,又匆匆离开了。

    泽坐在床上,抚摸着卷轴,在受伤之后,第一次期盼起了明日。

    殷胥从耐冬手中得到消息,说是皇后夜间会面了薛菱,二人有所相谈,但内容却不甚明了。殷胥由此去问过了薛菱,薛菱却并未表现出最近想要有所动作的样子。

    而修似乎从皇后口中得知了部分事情,并没有做出拔着刀冲入他殿内这种冲动的事情,却在立储后,几乎在朝堂上私下里,没有过和殷胥的多一句交流。

    他从小与泽一起长大,之前万花山一事中,殷胥便能看得出兄弟二人的感情,对此他也并不是太吃惊。而朝堂上那波疯狂怂恿殷邛立胥为储的大臣们,似乎也在此事不成后,开始有意靠拢殷胥。

    殷胥心里对于这部分人的想法,也算是门儿清,他尽量避免和任何外臣接触。

    而紧接着兆将事情办成后回长安,他雷厉风行般解决了一大批舒州、池州附近的黄姓官员,甚至连传闻中一身清风的台州水军大营主将黄璟,也颇受牵连。与长安的一片愁云惨淡不同,他几乎算是凯旋归来。殷邛刚在长安诸多世家中吃了亏,见到兆带着如此成果归来,几乎是在朝堂上毫不吝啬的表现出对兆的赞扬。

    反倒是殷胥在朝堂上渐渐处于不利。

    殷邛见到殷胥就有些心烦,也终于要给他找点活计,便派他去南方,解决佛教宗门相争一事。插手佛门,当真可谓棘手的活,但偏生要去建康!殷胥虽知自己不该如此不理智,但他一瞬间满脑子里想的竟都是可以见到崔季明,竟欣欣然接受,马不停蹄回到东宫,要耐冬收拾行囊。

    而就在他开始大概调查佛门一案,耐冬正指挥宫内上上下下奴仆打点行李时,一封从建康而来的信也送入了东宫。

    殷胥看到信封上有崔季明的名字,竟然不像平日那般找小刀裁开信封,而是直接用手撕。只可惜拆信技术不过关,信封边撕出几个难看的豁口,殷胥居然露出后悔的神情来,不断拿手指去抚平撕碎的位置,好似藏品的瓷器被他自己摔了个裂痕。

    耐冬在一旁偷笑,却不料殷胥才将信看了两眼,猛的就将信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几乎又羞又恼怒斥道: “崔季明!疯了吧你!”

    耐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气的脸红,连忙就要弯腰去捡,殷胥喝道:“不许捡!”

    他自己就像是踩了尾巴一样窜起来,就跟抢钱似的猛的伸手捡了回来,拈着纸团扔回桌子上,硬声道:“你先退下吧。”

    耐冬退出去,在将关门的瞬间,才看着殷胥又伸出手去将那信纸一点点展平了。他甚至都不想去直看信上的字,毕竟比起之前那本孝经上的图画,某些人用她略有小成的遒劲字体写来,感觉更有辱斯文,也更……容易令人浮想联翩了。

    他不知是因为不忍看,还是为了夹平纸张,把那信纸放进折页本内。他一会掀开折页看了眼,不过扫了两行,却只觉得某人写出的场景历历在目,好似她如今就已经在他身上又掐又摸似的,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羞耻感,又愤愤合上,气恼的嘟囔着成何体统之类的话。

    殷胥想忘了那封信,他推开折页本,将佛门一案的卷宗拖到自己眼前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某人活色生香一般的描写。他的手好似不受控制般又伸了出去,将那折页本再度打开。

    这样合上打开,羞恼又好奇的几轮下,再长的信也看到了头。崔季明终写道:“待下次见面,我非要咬一口你耳下的脖子,每次都看着有血管透出来,不知道狠狠咬一口,能不能吮出血来。要是真能,那你干脆一次喂饱了我。没了血,你必定虚弱,到时候不还是任我摆布?”

    殷胥不知怎么的,心下想的却满是某人磨牙吮血,眸子如饿狼般咧出虎牙的模样。

    “我倒是也很想你,但大抵跟你的想不太一样。不知道你也会不会这样‘想’我,毕竟想的时候,在脑子里什么坏事都可做……”

    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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