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着她的军队攻破建康这一侧的城门,崔季明下令即刻离开建康城。外头早早虎视眈眈的叛军看着城门被攻下,立刻整队,满眼兴奋的想要紧随着冲入。就算是不敢对上大邺的军队,但都挤进去还不知道后果怎样,说不定大家一联手把大邺的这季子介给弄死了呢!

    然而这边城门刚要涌进来的士兵,刚到了门口就看着他们口中的季子介带着大军,如他们视作无物一般带兵出城,一路往西奔去。

    这、这是什么意思?

    正要进城门的几万大军看着那整齐划一的队伍拍拍屁股离开了建康,也懵了,不敢正面对上,喧闹之中两侧夹出道来,简直就像是长安街旁手捧鲜花迎接外宾的小朋友,一脸懵比的摇着手里的花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崔季明大军说走就走了,留下一个空洞洞的城门,还有一些建康城内的叛军正想要推高车过来,抵挡住城门。

    外头的叛军将领坐不住了。

    这样的机会可是难得,谁知道那些大邺士兵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先进去强占先机再说!

    于是从这一个城门被打开,无数外部叛军再度涌入建康城内,迅速从内部将另外七八个城门全部打开。本来几乎已经空了的建康城内部,这几个月的洗劫下哪里还有供他们劫掠的人,能站着在里头走动的几乎就只剩下叛军了。

    而就在崔季明驻军郊外,打算等待刘原阳的大军汇合后一起攻入建康时,激斗的建康城内却传来了令人惊愕的消息。

    建康城内似于有隐藏的南周大内高手,明明之前也有机会却并不动手,而就在崔季明作壁上观的这两日内,约有十几位大大小小的叛军将领遭到了毒杀、刺杀,甚至有好几位是还没有进入建康城就死在了城外营帐内,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喉咙!

    崔季明震惊:这是谁干的?!能有这样能力的——难道是南迁?若是早有这种能力为什么不在叛军围城的时候出手?为什么非等到了今天……

    她的困惑,很快就在心里找到了答案。

    是言玉下令的吧。

    毕竟叛军围城,就算是杀了将领,叛军的脚步也不可能停止,反而会有新的将领顶替上来,建康依然会灭。

    他应该是命令南周埋伏着,等到大邺的军队开始与建康交战之后再命人出手,叛军群龙无首陷入混乱,大邺就能一举击溃数量十几万的叛军。

    然而或许是留下来的南迁也没看透崔季明的战略,只能屏息在暗处等着,后来见到崔季明带军离开却又未退远,大概猜到崔季明是打算让叛军先内耗,再出手,于是主动创造了这一次攻打叛军的机会。

    崔季明一细想,心头就好像是线头被骤然扯紧一般满布皱褶,她实在是讨厌这样——讨厌他最后却要这样做!

    你既都已经这辈子铸成如此大错,临着要对一切撒手了,却这样有条不紊的为她安排起了路。

    她是需要他安排、需要他帮忙的那种人么!

    她就像是个叛逆的孩子似的,无数次跟他喊过证明过,自己能承担自己要做的一切事,自己能为自己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然而他就是点着头,摆着手后退两步,说着明白了知道了绝不再插手了——到了头,还是放心不下,还是想要做点什么!

    既然一生茫然浑噩,就不要再做什么善小了!

    她心里简单,崔季明不知将这样复杂的他摆在她内心黑白两派的哪个阵营里。

    她明知南迁此举或许是倾尽全力,不要性命的协助他们,或许是言玉留下的最后一点能力,想要让她实现她的想法——让更少的大邺将士死在战场上。但她却一瞬间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恨,咬起了牙关。

    军帐之内,张富十刚刚讲这消息给她讲罢,立刻又有信兵来报,说有人求见崔季明,那人自称是南迁之人。

    崔季明面上神情还有些难得的茫然,人却已经腾地站起来了,脑子里好似有个不可能的声音说,来人或许可能是言玉。他决定离开这一切,磨叽黏糊的老毛病又犯了,来找她告个别……

    然而当她让信兵将来人请过来时,却在帐帘被掀开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弓着脊背瘦小的老妪的身影。来的是……谢姑。

    第325章 305.0305.#

    崔季明惊了一下。

    帐外火盆点燃着, 大军得知叛军如此动乱后,打算不等刘原阳,先行一步进入建康城内。来来回回摇摆的火把光芒与冲天的篝火, 映的皮帐如同黄色的薄宣一般通透。帐外是两排银甲将士, 拿着长刀立着,火光从他们胸口铮亮的甲片上划过去,背后无数或暖或寒的光,衬得谢姑愈发瘦小。

    她简直就是一截镀不上光的老木头, 从衣服到面容, 都像是迅速干枯下去布满细纹孔洞的木, 头发像是仅仅依附在上头的枯草。

    张富十不认识,有些戒备的横起刀来, 崔季明摆了摆手,沉默半晌开口道:“谢姑, 来了便上前一步说话吧。”

    她其实见到谢姑,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 言玉应该没有死。

    谢姑这次来是来传话的么?

    告诉她,他想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么?

    张富十盯着那老妪缓缓走进来,她两手团在袖内,暗色的旧裙上有分不清是今日还是昨日的旧血痕,抬起头来,本来就沉甸甸的眼皮,看起来有些肿。

    崔季明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纵然我没有指望过,计划中也从来没有这一环,然而你们是出了力,出了血的代价的,我是该感谢你们。”

    谢姑点了点头:“你是该感谢。”

    崔季明刚刚穿上明光铠,如今正在调整着手甲,她顺着运河从苏州出发到今日,几乎都没能怎么睡上好觉,神态也有些疲惫。不是不能睡,是她无法安眠,再加上叛军十几万这几日离他们这么近,崔季明也不可能放下心来。她此刻为了要出征,强提精神,对谢姑摇头笑道:“你还是这样的阴阳怪气啊。”

    谢姑冷哼:“你与老身说过几次话,就敢这样评价。”

    崔季明耸了耸肩,她唇好似平常一样动也未动,心里抿了无数次的嘴,终于没能忍住,先转头对张富十道:“你先带人出去吧。我马上跟你们一同出发。”

    张富十点了点头走出去,对着外头的士兵说了几句什么。

    谢姑冷眼看着。

    崔季明看着帐帘晃了晃拢住,才道:“你带他走吧。不是我怜悯,是给他机会他也不可能翻得起浪花了。不如……去各地走走吧。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更不想见他,心意我领了,话就不用多说了。”

    谢姑浑身上下都一副干的漏风的模样,唯有两边眼睑跟蘸饱了水似的,死死盯着她:“你是觉得他喜欢这天下,还是喜欢天下人?还能出去看看?亦或是在你心里,他看起来如此洒脱?”

    崔季明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

    谢姑靠近:“他当然不可能再活,我活着的任务就是要替他收尸。他死的时候比谁都高兴,就跟这辈子总算找到了想做就能做成的事儿一样!”

    果然啊。

    崔季明垂下眼去:“……也好。”

    下辈子就换个活法吧。

    谢姑:“也好?你不问问他何时死的?你不问问他死在那里!葬在哪里!他再荒唐也好歹算是过一国之君!这长江以南的南周曾大半都系挂在他身上!怪他技不如人,他可也受过什么教育得以比得上旁人!中宗肃宗宫内长大,名师傍身,一个个昏庸至此,自己几十年张大的窟窿不去补,烂了也都怪上头补了一下刀口的人!”

    崔季明其实是看得出谢姑对言玉的感情的,柳先生态度暧昧,谢姑却把他当作皇子王爷,毕竟言玉学功夫都是出自于她,或许言玉心里头也颇为依赖信任她?

    崔季明道:“没人怪他。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皇位上都到了第三代,中宗死了也快二十年了,就别提这些旧事了吧。”

    谢姑:“你们没有要他担,史书上头半边的骂名都已经让他这个死人来扛!好得很,你们这些人就尽可以享受了。往后不论是什么百废待兴、无为而治,都是贤名仁慈的大邺皇帝揽过!一个从让人按着脑袋打个半死的少年在狼群中长成头狼的人,临到了关头还要杀了狼群给你们让路,最后落得个独死——”

    崔季明皱眉。

    言玉既然让谢姑去杀叛军首领,显然就是支持崔季明去快速攻下建康,而谢姑这段话更像是她自己这个旁观人,这个或许仅疼爱言玉的最后一人发自肺腑的恨与不满。

    崔季明心生防备,谢姑的脾气,她算是略知一二。

    崔季明冷笑:“天下帝王,落得凄惨下场的人多得是,你是要比秦皇还是要比西晋东晋几个皇帝?说不好听的,我这辈子都有好几次差点死得比他更惨的险境。”

    谢姑面上的神情却扭曲了,她身影动了,帐内白烛正燃到了底部,发出刺啦啦的声音,火苗也不稳的晃了晃。崔季明却并不慌,她身上穿着明光铠,谢姑却是一身布衣,怎么都伤不到她的。

    那烛光一闪一闪,谢姑衣袖张开的黑色阴影也胡乱摇摆,从那一片阴影里,崔季明只来得及看到一截挂着黑血的刀刃,就跟乌鸦尖锐的喙一般朝她刺来。崔季明刚要伸手到案上去摸她用来防身用的还没有挂上的短刀,一时间脑子快到了极点——

    长刀不能拿,她速度太快距离太短,挥不开刀刺不中人,短刀却包着刀鞘,她要不要先挡一下再夺刀!能夺得过么?谢姑的年纪已经成了满身武艺的老妖怪,她虽然不觉得自己会输,却也没觉得能赢!

    只是谢姑就是因为恨,一直想杀了她崔季明,等到言玉死后似乎也终于不用顾忌,她终于找到了机会?若是崔季明受伤,谁去打建康,她无所谓言玉的计划?

    崔季明脑子在动,身子也在动,她转手拿起刀柄,伸手一挡。谢姑手腕却抖得像是随风飘摇的落叶,轻轻的如鬼魅般晃过去,崔季明本没有在意,她的角度根本刺不到颈部刺不到脸,她身穿铠甲,一把小刀能伤她多少!

    而与此同时,崔季明一拳却朝谢姑肩上砸去!

    谢姑整个人像是一团朽木,轻轻一打,皮肉塌陷,下头的骨头似乎已经碎成了渣,就像是摁下去不会恢复形状的烂果子,谢姑面上也露出几分痛楚癫狂的神色来。

    一拳将她打成这样,崔季明也是一僵。她毕竟是一把年纪的老人了,算起来比贺拔公都要年长一些。

    随着谢姑身子一颤,崔季明竟也感觉自己腰侧一凉。

    明光铠是板甲的一种,侧面连接靠的是皮绳皮扣,就在崔季明拿起兵器的瞬间,反而会暴露前后板甲的连接处——谢姑算到了这点,她也很清楚怎么对付明光铠!

    她……早有计划!

    谢姑的刀尖不但划烂了皮绳和里头的布衣,甚至划在了崔季明最里头紧身的那件小皮甲上。谢姑也没想到她里头还有皮衣护身,一击未成,面上神色变化。

    崔季明却确定了,这谢姑却是是想杀她!

    她可不会对想杀她的人手软!

    就在谢姑一愣的瞬间,崔季明也拔出刀来,短刀握在她手中,崔季明毫不犹豫朝前刺去,谢姑贴身微微一闪,崔季明刺空瞬间手腕变化,反手握住正要再刺,谢姑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猛地朝她靠近!

    谢姑开口厉声道:“老身就是用这把刀几个时辰前杀了他,黄泉路上还不远,他执意要独自前行,老身却觉得你该去陪他!!你——”

    她话还没说完,崔季明的刀刃已经刺入了谢姑的喉咙!

    这样近的距离,谢姑却像是一块儿烂木头,身体里如同没了多少的血,从她喉咙被刺穿的切口里温吞的吃力的流出黑血。崔季明还没来及的拔刀,忽然就感觉这比她矮了一截的身体,却猛地推动了她,往前迈了一步,将那刺入她喉咙的短刀,往里顶了三分!

    顶的喉骨磨过她的刀刃,顶的伤口血沫冒出。

    崔季明懵了一下。

    下一秒,她猛地就感觉自己腰侧一阵发烫的疼痛,那把匕首扎入她本来就单薄的皮甲之中,向下划去!崔季明一瞬间还被谢姑震撼,连忙反应过来,另一只手连忙想要去抓住刀刃,如今已经刀尖划过她身侧的肋骨,几乎像是一把刀划过连排的栏杆,要在她的骨头上留下一道连贯的深深的疤痕一般,令她皮开肉绽。

    崔季明空手抓住了刀刃,却阻止不了谢姑那誓死一般的力道,只感觉手指上都被深深割伤。

    再往下几分,失去了肋骨的保护,就直接要刺入她腹中了——这年代一把刀扎进她肚子里,崔季明绝对要玩完!

    就在崔季明痛得眼前发白,只感觉那刀尖都要抵开皮肉刺入腹腔了,情急之下意欲不顾伤口,先顶开谢姑的身体时——那划开她腰侧的刀力道却渐渐消散了,眼前谢姑执着愤恼的面容,面上的生气也如烟雾般消散,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朽下去,好似随时一碰都会像沙堆一样散开一地。

    她的手指抓不住刀了,喉咙上扎着崔季明的短刀,整个人朝后倒去,宽大的满是血痕的旧裙拢着她就跟没有似的身体,落地慢的像是一根脏兮兮的羽毛,甚至没在沙地上荡起一点沙尘。

    崔季明仓皇的伸手就要去扶桌案,手上全是血,在桌案上打了个滑,她跌坐在了地上。然而她腰侧的伤口远比她想象中要严重,一只手已然捂不住伤口,血疯狂的朝外涌出,崔季明开口,跟破了音儿似的唤了一声:“老张——”

    张富十应该已经带兵去营帐前头等她了,外头是不是会有些小兵在。

    她还没来得及高声再叫,眼前忽然一阵黑一阵白,她跌坐在地只感觉心脏都在噗嗤噗嗤的把她的血往外挤,她才张开口,忽然看到一个身影掀开帐帘,居然是张富十从外面收到军报,说刘原阳已经到三十里之外了,特意回来禀报。

    他掀开帐帘,一瞬间惊得两颊发麻,扔了军信发了疯似的冲过来。崔季明坐在沙地上,血流下去都直接津进地里,崔季明只看着外头的一群卫兵也听着他的呼声冲进来,看见崔季明受伤,惊得一群大男孩儿傻了眼。

    崔季明已经有点看不清人了,心道:妈的……老子几个月没在战场上受过伤了,却被一个老婆子弄成了这样!

    张富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回头吼着要人叫军医来,崔季明紧紧抓住了他胳膊,只听着这小子唾沫横飞上下嘴唇一闭一合,都听不见什么动静了,说道:“……别让他们过来,除了军医,帐下就留你一个人。”

    张富十想的是她怕军心动摇,不可外传,连忙点头,要扶她去旁边的榻上。

    崔季明想了半天,比了比手指,憋出了一句话:“千万别告诉阿九,要他知道了,我连全尸都剩不下的。”

    当张富十将她放躺在榻上的时候,崔季明本来就连续劳累许多日,已经是强弩之末,侧着刚一摸伤口,还没来得及再满嘴胡说八道感慨一句,直接昏死过去。

    张富十也有点惊得哆嗦,却还知道回头对着外头帐内那几个吓得魂都要没了的卫兵吼道:“她一出事儿你们就都傻了是么!让你们滚去找军医,就把所有能治病的都给我背来!快去!这老婆子也拖走!不许声张!谁要是多说一个字儿!我就让你们舌头做菜!”

    一群年纪还轻的卫兵被崔季明一路上滴下来的血,惊得魂儿都没了,你推我让的跑出去。

    那腰侧的伤口从横亘了足有一掌多的长度,血瞬间染红了里头的布衣。张富十跪在榻边,觉得自己两只手都是哆嗦的,连忙拿刀划开连接明光铠的皮扣,解开她布衣,刚想着崔季明还知道里头穿件皮甲防身。

    这才扯开那侧面都被划烂的皮甲——

    刺啦一声露出她没少受伤的上半身。

    他真的开始手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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