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想去踹那断石一脚,却又快碰到放下脚来,自言自语:“……我以为你这么有本事,要去哪儿呢,要把自己放到哪儿呢……”

    这年头讲究祖坟,他却是无处无根。

    小官不知她说什么:“什么?”

    崔季明眉一拧,鼻子一酸:“……说着不要崔家的半点东西,说着恨,最后还是跑回来了。死皮赖脸。你以为我想让你躺在这儿么……不敢声张,小心翼翼就是怕我发现了吧!”

    一截断石在嫩绿的新草中斜立着,阳光映的一切都在发光。

    她手在脸上薅了一把,吸了吸鼻子,又似乎气笑了:“兜了一圈跑回来,算是什么本事。不想说你。”

    “……算了,我不跟别人说,跑回来就跑回来吧。”

    她说罢转身,大步就要走。

    那小官瞥了瞥,远远的似乎依稀看出这里被挖过的痕迹,听崔季明的话,才反应过来,惊道:“这……难道那就是碑?那怎么办、要、要不要迁一下。是不是要打个新碑,让人经常过来看看,摆个小台点香用啊?季将军——怎么办?”

    崔季明站定,面上神色如初,眉毛拧着:“管个屁。找个人把那断石上头削一点,别太明显了,放着就是了。这地儿偏的狗撒尿都不来。”

    小官连忙跟着长腿大步迈向前的崔季明,小跑道:“那这园林呢?要不要重新挖了树再种?还有里头的假山也要重新换太湖石了。”

    崔季明摆摆手道:“树就这样,假山也不便,让它看起来不破败就可以了,用不着你们花钱再弄的富丽堂皇的,那我算什么了。这世家倒了不跟没倒一样么。”

    小官又道:“哪还有里头几处回廊用的都是黄心柏木要不要——”

    崔季明烦不了了:“哎呀随便!”

    等到崔季明回到建康城内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了,建康城内正在分发灯烛,渔村一样的点点星火,当然比不得皎如白日,喧阗达旦的旧建康。道路上已经有了些孩子,鞋子仍没有,就在灯笼下玩小虫。

    崔季明进了官府,柳娘先是赶过来给她再换药一次,也不知道她做何想法,柳娘给她绑棉带的时候,她一直在叫嚷:“少绑一点嘛,我都没有腰了!留点能露肉的地方嘛,别绑这么多。”

    柳娘气:“就你跟个细狗似的上蹿下跳,不给你绑结实点,早不知道散成什么样子了!”

    总之绑的崔季明相当不满意,等到殷胥忙完回来,她还在抱怨呢。

    因为崔季明还在养伤,俩人相处模式自是有点殷胥曾经幻想过的样子了。殷胥出去做事,晚上回来的时候崔季明会坐在房内,翘着脚等他。

    然而却不如他想象中有趣。

    平日里一同出行,众人面前那些小眼色小动作是他一天心里反复回味的事儿,如今大半个白日见不到,他想捡些外头的事儿跟崔季明说,一是事情本身也无聊,二是崔季明若是本来就没参与过讨论,也不太爱听。

    他悻悻,觉得自己脑内无数想过的世界,被毙掉了一个。

    果然还是要俩人都一起做事一起忙起来会比较好。

    对外说是圣人与季将军住隔院,实际上连分屋的姿态都没做。

    宫人给崔季明简单擦洗了一下手脚,她光着脚爬上床来,殷胥慢吞吞的正在脱衣服,宫人要搭把手,他摆手让诸人退出去了。她正在吃一点点心,睡前也要吃东西的毛病实在是改不了,她看着殷胥脱衣服又温吞又优雅,仿佛像是在拖时间,她忽然开口:“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宿在一起?”

    殷胥回头:“什么?”

    崔季明腮鼓鼓的:“我也能理解。做不了还要睡在一起,确实折磨人,要不我去隔间住嘛。”

    殷胥垂头,中衣外头只披了一件厚衣,走过来:“跟你睡隔间还是这儿,有什么区别。你睡觉不安生,夜里乱动容易弄裂伤口,柳娘让我看着你的。”

    崔季明把中衣掀上来一段:“你看看,她把我捆得跟叉烧肉似的。”

    殷胥坐在床上,笑着把她衣服拉下去,盖住肚子,拍了拍她最近腹肌痕迹泯灭的圆肚皮,拿水杯和一个小盂给她,要她不许再吃,漱漱口。崔季明恋恋不舍的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好一会儿咽下了才漱口。

    殷胥不想这事儿绝对是假的,毕竟崔季明永远都是让他饱一顿饿十天,之前几个月不见,后来在军营里几个月毕竟还是要偷偷摸摸,次数更少……殷胥觉得自己都快能羽化成仙了。

    这十几天,崔季明一受伤不知道有多乖,连那头张牙舞爪的长发都让他日日夜夜用手指梳理的顺下来。他一摸什么都能摸得着,早几日还能在心里念经,这几日连耐冬都要主动拿裤子让他换……

    或许是殷胥凝视她的眼神太深,崔季明漱了漱口,二话不说就亲上来。嘴唇湿湿的,她的唇微厚,却被五官衬得尤为合适,殷胥摸索着放下了水杯和小盂,自然难拒绝她的亲吻,又不敢吻太深,只得对付着她。

    崔季明立刻变本加厉,整个人都攀上来,要坐在他腿上。动作却有点急,她闷哼一声,舌尖都颤了颤。

    殷胥惊,连忙将她扒下来,唇还红着,道:“你疯什么。”

    崔季明连忙道:“不要紧不要紧,刚刚是我动作拧着了。其实不打紧的,我躺着,嗯……上身不动,可以的嘛。”

    殷胥才不信什么可以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往日里乱扭乱动的多厉害,她又常常主动迎合,骑马都做不到,还骑汉子呢……

    殷胥知道她得寸进尺,佯怒道:“别胡思乱想!你要是伤口再裂开了就坏事儿了!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么?这么长一道,你当是扎破手指么?”

    第332章 327.0327.$

    崔季明攀着他道:“我这是为你好, 你居然凶我。”

    殷胥还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么?崔季明明明是自己浪的没边,心里天天想,夜里入睡后, 他老是被她伸进衣襟内的手惊醒, 迷迷糊糊攥住她的手给拽出去,没一会儿可能就是两只手贴上来了。

    殷胥气笑了:“你不用为我好,我好得很,忍得住。”

    崔季明没想到居然被他识破, 也有些羞恼于殷胥的巍然不动, 道:“我怕你给我攒着算帐, 等我伤好了,是不是也离被你弄死没多远了。”

    殷胥努力将这个紧紧抱着她的熊给扒下来, 放着崔季明躺下了,崔季明手挂在他脖子上不肯撒开, 殷胥无奈,只得伏身, 随手合上床帘,也趴下来:“我都说了不会再那样了。”

    崔季明想拧一拧腰让自己往上蠕动一些,却刚动了动腰就觉得疼。殷胥看她一皱眉,就无奈笑道:“你说说你动两下都难受,还作什么。”

    她不死心,非要伸手去解里衣的系带。殷胥阻拦不及,就看着崔季明耍出这等手段来。她腰上绑着一圈又一圈的棉纱布,衬托的肌肤更有光泽,那纱布的上缘不过到她平坦的腰腹与丘陵之间的边缘。某人似乎觉得长了殷胥没长的玩意儿,就值得骄傲,挺了挺身子,手段粗劣的故作诱惑把领子往臂弯里滑。

    殷胥无奈的扶额,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想看还是不想看,明明也算是见过好几回,却仍然耳朵泛红。

    崔季明去拽他的手不让他挡眼,使出浑身手段,道:“要不你跟之前那样嘛……管你用什么,我躺着不动就是了。”

    殷胥自然知道她贪图舒服。

    他把她衣领拢了拢,道:“你这会儿倒是不说是为了我了。帮了你,我还能有的好过么?你却是不像想我了。”

    崔季明一脸无所谓:“哎哟,那我也帮你就是了,怎么着,觉得我水平不过关?要不我先来?”

    殷胥连忙把她摁住了,崔季明眼睛亮晶晶的瞧着她,殷胥手撑在被褥上,显然被她说动了,神情相当的犹豫……

    崔季明直接开始上手,殷胥自恃克制冷静的那条最后防线也被她突破,捏住她的手,微微躬下身来,放弃抵抗道:“先亲亲吧……”

    崔季明连忙起身作势要吻他,殷胥将她摁回了被褥里,垂下头去咬了咬她的唇,也顺着脖颈,顺着那绷带,轻轻吻了下去。

    就在建康百废俱兴的时候,洛阳也不并不是那么风平浪静。

    往日上朝,殷胥的位置空着,薛菱垂帘在右,太子博跪坐在左手边。

    薛菱的风格更直接,又显得很有计划性,一小部分老臣忆起了当年他们看到的折子上,薛菱写下的“全是放屁”的批语。而且因为圣人似乎在临走前连着几日与太后夜谈议事,留了十几封折子给她,薛菱也在依照着二人商讨的计划,一步步在殷胥不能亲临的洛阳,开始了细微又关键的改革。

    殷胥曾经就现在大邺看似朝气蓬勃的状况,认为大邺有四个严峻的不足。

    一是官制规章不足。虽然科举诞生了小一百年,然而如今发展出的样子却有很多纰漏。从这一次春闱,殷胥算是确立了士子们的分类和职能,也规范了录用和考试,但是关于地方官员的考核与奖惩,各类官员的培训与晋升规范,调动与解职的条例和律法仍然有大量空白。以及权利命令从洛阳发往各地的审查、执刑和反馈,这些都缺乏机构来监督。

    二是台谏的弹劾能力不足。台谏合并也是殷胥登基之后的事情,只可惜台谏目前仍然隶属于中书门下,不够独立,而且还兼领众多杂务,起不到监督圣人与众多臣子的能力。殷胥想要用其来弹举类似于官曹涉私、刑赏谕制、贪污受贿种种官员行为。但台谏是一把双刃剑,皇权若是完全掌控,台谏就名存实亡;势力过强,又容易再度激化冒头的党争问题。殷胥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这个难题。

    对于上头这两条,殷胥虽然也鼓励薛菱为此提出意见,但这段时间薛菱肯定是不敢碰的。

    她着手的是殷胥交给她的后两项任务。

    一是“济贫”。名字叫济贫法,但却并不是只是给贫民补助,这是殷胥希望朝廷能够完全替代旧的寺庙职能,而且能发挥的更广泛更好,既是能稳定社会,减少商贾横行下隐藏的冲突;也通过和户籍挂钩的福利政策,从根本上解决历朝历代心腹大患的隐户问题。

    殷胥提了个方向,薛菱却落实成了几大律法。

    包括有最基本的“养贫法”,基本是对鳏寡孤独,残疾重病的扶助,可以住每一县的居养所,月得米豆,六十岁以上老者可获得朝廷的赏银,七十岁以上更是可以得到柴钱、并且统一配布各季节衣物。至于重病者则被安置在各地的“施药局”,家境极贫孤独者的治病费用由朝廷承担。

    前头说的“施药局”就涉及另一项很早就开始实施的政令了。施药局有基本种类的配药,约是市价三分之二的成本价,分布各县之中。而就在这一年,薛菱下令,各县城与官道交汇处,开设医官院,通过医考且在地方施药局、医官院实习满三年者,将享受九品医官官职,也能一步步晋升到州中的医官院或中央医官院,甚至进入太医局。

    前者是为了应对如今社会变革中,难以平衡的贫富差距,后者更是为了朝廷掌控药材的采买生产与流通,也保证了大邺境内郎中数量与药品质量,不但能防止商贾插手药材行当引发动乱,也能有效控制几年前那样伤寒爆发,尸骨遍野的事情再发生。

    还有鼓励生育,生子得米粮,不论男女养至三岁得银钱的法政。也有赡养背抛弃幼儿,帮助抚育贫户多子的慈幼局。

    只是要完完全全贯彻下去,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和精力,薛菱只是着手,完成,可能甚至需要数十年。

    二是“兴业”。

    市面上早已诞生的“艺业户”,薛菱决定将其作为朝廷部门管理。艺业户本来是因为这年代女子收入高、所得工作门类广而诞生的。各家将女子送入艺业户学习针线、厨艺、染织、数算等等,而后为女子介绍工作,艺业户不收费用,却收女子前三年收入的几成。

    朝廷要建立的便是更全面的,不限男女的“艺业户”,从冶矿、酿酒、厨艺、木工等等一应俱全。基本都是为了市面上各行急需人用的产业提供人才,也为了防止他们招收教习后欺压或克扣。朝廷建立艺业户,再这些艺业户出去的男女交回学费的同时,也监督这些民户再各行各业的收入,抑制大商贾手下奴婢制度复兴。

    最后一项,殷胥想到这一点,还是因为跟崔季明的探讨。

    毕竟殷胥对待如今的商贾市场信心十足,崔季明盘腿在榻上,嗑着瓜子儿却给他结结实实泼了一瓢冷水。她认为大商贾越有资源越能合并,越合并就越能有资源,朝廷对于朝廷买卖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商行却没想过防这一点。朝廷是有不少官营的工场,也有很多交引的手段来抑制部分重要资源的流通,但或许也应该自己在如今的市场上闻风而动,不去划外头的边界,却可以掌握中心最容易引发动荡的部分。

    这话从崔季明口中说出来,确实让殷胥一惊,然而也十分有道理,一度让殷胥认为崔季明最近好好读了几本书。

    朝廷有很多的部门,如管外贸经济的市舶司,管铺市买卖的楼店务,管政府购买的招标局,还有大批全国各地的半官营半进入市场售卖的大型磨坊、船厂与染坊等等。

    目前铜钱已经不足以流通,随着冶炼的发达,金页与块儿银开始进入市场,朝廷确实有必要适应现在的大邺,开设一些系列能监控市场的部门。

    这些事情如此繁杂,样样都牵扯众多部门,还需要大量的时间完成。在殷胥去应对南伐战役的时候,薛菱也在洛阳不停的将一件件大小的事情落实下去,更要监督下去,让它不因传达远、辐射广而变形。

    这么多任务,朝堂上众多臣子也开始急了,一开始薛菱还是让崔南邦代为执笔,后来发现不能这么绕弯,只能自己也开了个小书房用来会面臣子,商议事情。一开始还隔着帘子,后来每天外头排着几十个臣子,薛菱头都要大了,还管她什么帘子!她连正装华服都不穿了,找人制了一套女翰林们那样的轻便又不失女子样式的衣袍,趴在桌案上,忙的想哭。

    重要的是,群臣虽然佩服她是女子却手段直接见识广,但时不时也要提起殷胥来,似抱怨似的道:“如果圣人还在事情就不会这样了。”

    薛菱真想掀桌子:当初被他虐的瑟瑟发抖,谨小慎微,这会儿他走了你们又一个个思念起来了!有本事你们把他拉回来啊!老娘想养老,想悠闲的抱抱孩子猎猎鹿!我特么还不想干了呢!

    然而薛菱忙于朝政,自然有些事情也疏忽了些。就是户部在俱泰之后,内部因为扩员与大量新人进入,引发的党派分裂和争斗。一批人支持俱泰的政策,支持殷胥的大力改革,希望能放宽市场,自称亲皇派,另一批则是认为大邺不依赖农税而大量依赖商税,即将滑向深渊,必须恢复旧时代风貌稳定天下的保守派。

    本质都是因为政令,为了国家。但当人分拨之后,开始了摩擦与争斗,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那么平和了。竟圣人大权在上,崔南邦也可不是站队的人,这两派最早并没有闹出贬官、人命的风波来,私底下牵扯到户部的大量政令,却实施的越来越困难。

    这两派之中,有一人是宋晏、马蔺道当年的进士,也算是名列前十,进入户部后,随着俱泰水涨船高,他也被俱泰一手提拔。本来是亲皇派的一位重要人物,却转头进入了保守派一党,一方面激化了两党矛盾。

    此人姓竹,在户部内部争权夺利,互相构陷到薛菱都注意到的时候,他却醉的潦倒,闯入了如今洛阳最有名的一座道观之内,扑在了绯玉女冠的裙前,泪流满面:“裴姐姐,我好苦啊。”

    裴玉绯翘着脚,瞥了一眼眼前也算是长身玉立,戴有黑色幞头,一身青衣的年轻男子。纵然哭着,抬起头来却也是清俊至极,眸若点墨的一张脸。他伸着手,攀住裴玉绯的腰,埋头下去,丫鬟轻轻的合上门,捂着嘴笑嘻嘻的拎着灯跑走了。

    裴玉绯推了推他的脸。

    竹姓男子纹丝不动。

    裴玉绯有点恼了:“别哭了!像什么样子!”

    他就是不肯抬起头来。

    裴玉绯火大了,一脚踹过去:“竹丫头,你给我起来!我这新制的裙子,你知道有多贵么!”

    第333章 327.0327.$

    裴玉绯看她被踹倒, 居然坐在地上捂着脸哭,心里不忍,拽她起来:“竹承语, 你干什么!都干出这样命也不要了的大事儿来, 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哭哭啼啼!”

    说是拽起来,裴玉绯身材娇小,竹承语足足比她高出半个头还多。她哭的当真有些惨,裴玉绯无奈, 只得拽她到榻上坐下, 将她那淋了酒的外衣脱了下来, 道:“难不成他又来找你了?”

    竹承语抹了抹眼点头:“不过是因为我以前在的那一派,他们向太后提出了我曾经策划的一项法案。太后十分高兴, 给亲皇那一派增了不少官员人手,计划在各大交引铺实行。他把这些全都算在了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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