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明早王老相公突发恶疾卧床不起,陈实有没有可能让王老相公先留在淮源军寨就地养病?”徐怀问道。
    卢雄眼睛一亮。
    淮源巡检使邓珪今天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
    蔡铤监理军务近二十年,直至执掌枢密院,门生故吏遍布枢密院以及诸州禁军、厢军系统,影响也能往最基层的都巡检司、巡检司渗透。
    不过,在唐州,知州陈实以及州衙、泌阳县衙诸文官,却跟蔡铤没有瓜葛。
    他们犯不着跟蔡铤对着干,但王禀横死唐州,不仅会成为他们仕途上的污点,也有可能会叫他们沦为朝中派系斗争的牺牲品。
    当然,蔡铤一定要致王禀于死地,知州陈实、泌阳知县程伦英等人能接受的底限,大概就是王禀死于“意外”,而这个“意外”最好还是发生他们的视野之外,才能理直气壮的推一两名低级官吏背这黑锅。
    当然,卢雄也深知王禀的为人,为难的说道:
    “蔡铤、王庸戚等人为逞私欲,又担心御史台会封驳,常勾结内宦怂恿陛下御笔书旨,令御史台言官不敢封驳——大人不计个人荣辱,屡逆上意,令他们谋算难成。这次也是与蔡铤在某事上争执甚烈,大人屡抗御笔,最终被他扣以‘不恭’之罪流贬唐州。大人做这些,全不计荣辱、安危。他要是能留在淮源,自然是好的,但我担心大人不会答应诈病!”
    徐怀对朝中故事却知之甚少,甚至对王禀的为人官声如何,都不甚了了。
    不过,他回想鹰子嘴崖前的情形,王禀确实有求死以免牵涉他人之意,暗感要说服王禀配合诈病留在淮源,却是不易。
    “我可以现在就去街市买些泄药回来,你酌情放到老大人的茶水中?”徐怀又问道。
    卢雄瞪大眼睛,满头问号:徐武江等人怎么会将眼前这少年当作憨货?
    徐怀见卢雄从来都没有想过用这种手段,说道:“去泌阳有一百三十余里,十七叔叫徐心庵找一家马队同行,没有意外,会分作两程。我现在就去准备泄药,明天一早就随镇上的马队出去,夜里会在玉山驿歇脚,到时卢爷必须做出决定。”
    “可是你背后那人如此建议?”卢雄不确定的问道。
    “……”徐怀心知他吐露实情,不可能取信卢雄,只会节外生枝,便说道,“他却是想王老大人留在淮源才方便暗中照应,但要怎么留,却是我临时起念。或许我这办法,也有些荒唐,卢爷可有其他善策?”
    卢雄之前是没有想过用这种手段迫使王禀留在淮源,但他也不是墨守成规之人。
    倘若要留,就要争取留在淮源军寨之内,动作宜速不宜迟。
    玉山驿位于淮源与泌阳城之间,距离两边各六七十里,当世称之中“一程”。
    淮源巡检司这边,百余兵卒日常操训还能坚持,徐武江等人看似职级低微,却在尚武的淮上,都有相当不弱的身手,更不要说邓珪还是正儿八经的武举出身,军寨里又有强弓劲弩,三五刺客想要强闯军寨,无异是自寻死路。
    巡检司虽然隶属于枢密院体系,但在地方上主要还是受县尉司及州兵马都监司节制(受制于文臣),就算邓珪愿意,地方势力出身的徐武江等人,也肯定不愿意做替罪羊,坐看王禀在军寨遇刺的。
    而玉山驿除了几名疲弱驿卒外,地方也要比淮源军寨小多了,还是容易被渗透。
    “你此时能出军寨?”卢雄有些迟疑的问道。
    “可以。”徐怀说道。
    徐武江以及其他都头、节级,这时都在河东街市喝酒,有人甚至夜不归宿,他随便找个借口去河东街市,不要说出军寨了,都能找到渡船过白涧河——要不然,这早春时节泅水渡河还是挺冷的。
    “好,你快去取药。”卢雄说道。
    “卢爷身上可有钱财?街市是有抓药的铺子,抓两味泻药也不值多少钱,但也得要钱不是……”
    徐怀即便也跟着吃一份兵饷,但饷银也都是荻娘替他攒起来,他平时不用考虑吃穿用度,囊中真是非常的羞涩。
    见卢雄诧异的盯过来,徐怀也感到不好意思,但他也不能为两味泄药,去抢药铺不是?
    “十七叔总当我不懂事,钱物之事不让我插手,我也乐得不插手。”徐怀解释道。
    “哦、哦、哦,我这里有些银两,你看够不够?”卢雄从内襟兜里取出一把碎银锞子递给徐怀。
    “不需这么多。”徐怀说道。
    “你都先留着,我要守在大人身边,后面有什么事还都要麻烦你。”卢雄说道。
    “那也成。”徐怀说道。
    徐怀也不耽搁,将银锞子塞怀里,径直往军寨大门走去。
    抱着铁枪缩在墙洞里打盹的守门武卒,听徐怀说去军寨去找徐武江,便嘿嘿笑道:“徐节级家的那头母老虎又发威了?看来徐节级今晚要陪我们守墙头了!”
    徐怀出了军寨,河对岸的渡口还停着一艘渡船,就是专门做巡检司将卒的生意,徐怀喊船过河,跑去药铺买了一包泄药交给到卢雄手里,前后都不用半个时辰。
    与卢雄分开后,徐怀回到住处,这时候徐武江满口酒气却精神抖擞的跟徐心庵走回来。
    “这么晚,你跑去哪里了?”徐武江问道。
    “夜里睡不着,就在寨子里转了两圈。”徐怀说道。
    “真是憨货,下次带你一起去吃酒,但你不能愣头愣脑的,逮住猪蹄子往死里啃,”徐武江哈哈笑道,从怀里取出一只荷叶包塞过来,说道,“拿去啃吧!”
    徐怀打开老荷叶包,却是一块熟羊肉,怕是有半斤重。
    柳树林里接受卢雄点拨的时间不长,但出军寨走一趟,徐怀就有饥肠辘辘之感——徐怀对幼年的事记忆不多,但饥饿感总伴随左右,平日里没有油荤,他一顿吃上整斤的麦饼、粗粮饭也都顶不住半天。
    然而在当世,日常想要有肉吃却是太奢侈了。
    徐武江进了后院,传来他跟苏荻小声嘀咕的说话声。
    这栋院虽小,前院没有厢房,垂花厅正对面、坐南朝北的倒座房,却有三间房。
    徐武江身份毕竟低微,在军寨里只能算是小兵头一个,平日交际也简单,荻娘照顾大家的起居食宿,没有丫鬟仆佣,前院不需要单独留门房、会客厅,因此徐怀与徐心庵都有单独的房间。
    徐怀回到房间,靴袜也没有脱,和衣躺床上思量今天发生的诸多事,将一块熟羊肉三五下啃尽,站到窗前,推开窗户。
    被檐头遮住,徐怀站在窗前看不见夜空之中的明月,但月光照在院子里,廊前有两株石榴树正吐嫩芽,却也依稀能辨。
    长夜漫漫,徐怀又寻思起柳树林里卢雄所讲授的要点,双腿虚立,在这夜深入静之中,更细微的去感受伏蟒桩势“提”与“撑”的要领。
    坚持小半个时辰后,他感觉有些疲乏才停下练习,却是要比平时轻松一大截。
    徐怀右臂侧甩,尝试着使出鞭锤势,能感觉到侧肘横扫与沉肘撞击两势之间的连贯性是要明显好一些了。
    刚入门往往是进步最明显的。
    不过,徐怀连着将侧肘横扫、沉肘侧击这两势比划十数回,就觉得右臂外缘的筋肉酸胀难受起来。
    徐怀暗感他对身体筋肉、骨骼掌握,到底是没有多深厚的基础,要是强行这么练下去,怕是会伤到筋骨。
    当然,都已经窥得门径,只要适应新的练法,将这些融入以往所学的伏蟒拳及刀枪之中,每天都会有不同变化的,却不需要急于求成……
    第十章 刺客也是惊弓鸟
    拂晓时分,徐心庵便来敲门。
    白涧河往西,走马道位于山岭谷壑间,要比东面更崎岖一些,大车不好走,大宗货物要么骡马驮运,要么人力肩挑背扛,快不了。
    他们要跟着马队走,要想在入夜前赶到六十里外的玉山驿歇脚,路上都还有些赶,需要早早就动身。
    “你快洗漱,再将路上的干粮准备好;我先去知会王老相公一声,免得错过行程。”徐心庵以为此行以他为主,怕事情出纰漏,早早就醒过来收拾好,这会儿将徐怀喊醒,便飞快跑去驿所看王禀他们有没有起身收拾行囊。
    虽然这两年颇为太平,但昨天都已经有马贼闯到淮源镇附近,徐心庵并不敢太大意,跟着驼马商队一起走,要安全得多。
    徐武江还在呼呼大睡,勤快的荻娘早已经起床给他们准备好早饭。
    卢雄应该对王禀“下手”了,徐怀当然不急,磨蹭了一会儿才装模作样的走到院子里打井水洗漱。
    待他就着酱菜狼吞虎咽吃下一斤麦饼,这会儿徐心庵跑回来。
    他见徐怀这边竟然连动身的行囊都没有准备好,急吼吼的骂道:“你是骡子还是驴,动作怎么就这么慢,还要专门有个人拿鞭子赶你不成?”
    “这就动身?”徐怀迟疑问道。
    “你这憨货还要等到日上三竿再走?”徐心庵催促起来,将一套铠甲及配刀扔给徐怀,说道,“放下包袱让我来收拾了,你赶紧将铠甲穿上,不要再拿你那把柴刀丢人现眼了!王老相公与卢爷他们都先去渡口了,我的天,你快点呀!”
    不管路上有没有危险,他们代表巡检司护送王禀去泌阳城却是不假。
    徐心庵可不想带着腰间插一把柴刀的徐怀同行,他这会儿已经非常麻利的从营房借来一套兵服刀甲。
    徐怀愣了愣:哪里出了问题,卢雄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将王禀放倒,竟然催着要上路?是他改变主意了,还是被王禀觉察到了?
    徐怀身形壮硕,灰黑色的制式兵服、皮甲穿身上有些紧,却也威风凛凛。
    那柄狭刃铁刀是普通兵卒所用,谈不上精良,徐怀心里却十分喜欢,他拔出刀,先将刀斜于身体左后,跨步间以腕带肘,将狭刃铁刀在身体的上方,往右前侧斩去。
    徐怀动作不大,只是想体会一下身椎为根融入刀势的感觉,却是要自如多了。
    “你这憨货,哪这么多事,收起刀快跟我走!”徐心庵将装有干粮的包袱塞给徐怀,拽他去马厩牵出马,往军寨东门外渡口。
    唐家除在淮源街市及泌阳城做妓馆、货栈买卖外,还兼营茶药生意。
    早茶还没有上市,但每月却有成千上万斤桐柏山特产药材运往泌阳,再由泌阳城的药材商南往荆湖、北去川洛。
    唐氏在桐柏山里数代经营,田陌连横,财势比徐氏还要强出一截。
    唐氏家主不怎么露面,其弟唐天德刀弓拳脚都要比徐武江差一线,却得以在巡检司任副都头一职。
    “怎么是这憨货跟你去县里?”唐家货栈管事看到徐怀牵马过来,笑着问徐心庵。
    徐、唐在桐柏山里都是大姓,不谈依附的庄客,嫡旁支子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不过,徐心庵的身手在年轻一代里都是极好的,而徐怀这么大的块头,天生神力,为人却痴愚笨拙,在淮源都算是名人。
    神智恢复过来后,徐怀听别人这么看他,心里非常的不痛快,但一方面过去一个多月了,再一个发生昨天的事情后,他不禁想,别人如此看他,未必不是种掩护。
    只要王禀、卢雄他们不说破,刺客找到淮源镇来,恐怕是打破脑袋都不会想到昨日会是他站在鹰子嘴吧?
    徐怀牵马走到卢雄身旁,车帘子都放下来,他隐约听见王萱坐马车里正劝王禀:
    “爷爷,你身体不适,便应该听卢伯伯劝,在这里歇两天养好病,也不耽搁去泌阳的行程啊……”
    “此前泌阳就两日行程,我只是略感风寒,坐在马车不吹风,有什么妨碍的?”王禀在马车里咳嗽着,声音极其虚弱的说道。
    徐怀这才知道卢雄已下了药,但他没想到的是,王禀性情刚烈,明知去泌阳凶多吉少,身体也都这样了,却还不愿留在淮源镇不走。
    徐怀一方面为王禀的刚烈性情头痛,但同时也暗自庆幸。
    眼前的结果,总是要比自己无意救下一名恶吏更令他愿意接受。
    只是接下来他们要怎么办?
    他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王禀捆绑住留在淮源吧?
    ……
    ……
    除了唐氏商队外,还有不少商旅都在这时候渡河来,都跟着商队一起前往泌阳。
    四辆轻便马车;三十多匹骡马,大多数都捆绑着大袋药材;马伕、护卫以及随行的异乡商旅加起来有四十多人,这么一支队伍在狭窄的走马道里逶迤而行,首尾相接有上百步,却也颇为壮观。
    徐怀平时绝少有摸到铁刀的机会,昨日又经卢雄点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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