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王禀死容易,但要让王禀死得漂漂亮亮的,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省得有些顽固派将矛头直指蔡相,却还是要花些心思。
    思来想去,郭曹龄觉得他过两天还得再与郑恢见一面,将细节处再敲定一遍为好。
    酒劲有些上头,郭曹龄将佩刀从腰间解下来拿在手里,推开房门便想进去休息,一股凌厉劲风扑面而来,仿佛潜伏黑夜深处多时的毒蟒在这一刻飞窜噬来,叫郭曹龄几乎感觉那凌厉的不是刀刃破空风势,而满心的杀气腾腾。
    “狗贼,好胆!”郭曹龄断喝一声,仿佛恶虎骤然间发起雷霆般的咆吼。
    他出声除了示警,更是要在瞬间激发全身的劲力,以应对刺客接下来将如雷霆一般的连绵攻势。
    多年打熬筋骨的修为,叫郭曹龄在瞬息间生生往侧边移出数寸,避开近乎必杀的重刺;他此时拔刀不及,手握刀柄如钢鞭刺出,看对方身形在瞬间往侧边一缩,避开刀柄一刺,他矮身右手肘锤击出。
    郭曹龄接连变招,是迫使对方退开,哪怕是退开半步,腾出来的空间让他手握长刀如雷霆拔斩,定能将对方横斩两截。
    郭曹龄却未想对方竟是左手肘锤狠狠的撞来,叫他有如撞到铁板之上。
    郭曹龄从军二十载,不知道身经多少苦战,这副躯体早承受过太多的痛跟苦,这一刻也是痛彻心扉,但暗暗吃惊之余,他知道对方也绝对不好受。
    他知道自己的肘锤有多大的劲道。
    然而刺客却没有如他想象被这两相重撞震退,身体却如绳索般往一旁甩动过来。
    不是甩动!
    刺客左侧腰胯部往右甩动,这是为了使之前的左手肘锤爆发出更强的劲力与他相抗,但刺客腰椎却硬生生定在原处,这需要在瞬时之间爆发出极其强大的反向扭劲。
    郭曹龄心里骤起惊骇,顿时省悟刺客在刺出第一刀时就料中自己后续的反应,其左侧腰胯及腰椎在极短时间内爆发相反劲力,必然会剧烈扯伤自身腰部的筋骨,但这么做的好处,就是迅雷不及掩耳之际,给右臂一个反向的甩劲。
    郭曹龄不会忘了刺客右手还握着一把短刃,刚从自己的脖子侧边刺空。
    左手肘锤,腰椎用反向扭劲强行定住,这要将横拳化入右手短刃,以便往左下切杀过来啊。
    这是极高明的近战搏杀战术。
    要不是刺客在黑暗中的身形隐约高大健壮,郭曹龄几乎怀疑是卢雄藏在屋里刺杀他——他回来时经过王禀住的院子,明明看到卢雄跟王禀站在廊前说话!
    靖胜军竟还有如此强悍的余孽!
    郭曹龄想明白这一切,但反应却是不及,他右手肘锤之后,所有劲力都贯注右手,刀也顺势拔出一半,这时就觉察到脖子一凉,已经是刀刃加身。
    然而郭曹龄也是凶悍,头往后偏出数寸,拔刀之势不止,一泓寒光往刺客腰胯横斩而去。
    铿然一声响,郭曹龄才知道刺客左手贴肘还藏有一柄短刃,将他拔刀横斩格挡住。
    郭曹龄这时候才感觉有风直接灌进脖子里来,刺客手刃如毒蛇,瞬息时又连刺七下,令他再无挣扎余地的坐倒在地。
    郭曹龄还未彻底断气,眼睁睁看着刺客矮蹲在窗后。
    这一刻宋捷君破窗扑入房中。
    他这是防备刺客会藏身门后,但他从泄进屋里的月光中,看到郭曹龄惊骇的眼神,才意识到刺客就在自己的身下,但他人已腾在半空中,只来得及蹬脚往刺客肩头点去。
    郭曹龄就见刺客躲也不躲,肩头硬受宋捷君这一脚,举刃从下体捅入宋捷君的体内。
    岳之隆从门外扑入,举刀朝刺客飞斩过来,然而郭曹龄看着月光下脸面稚气未脱的刺客,已经捡起他落在地上的长刀,与岳之隆两人在狭窄的房间里拼死相搏。
    郭曹龄难以想象刺客竟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更难以想象他的伏蟒刀会如此的凌厉,七八刀抢攻之后便将岳之隆的气势压住。这时候在远处有仓促脚步声传来,而岳之隆手里的长刀已被斩断,下一刻竟然岳之隆的头颅被少年一刀从中劈开。
    郭曹龄极速的喘着气,他勉强伸手抓住自己喉咙,他想死得瞑目,想问少年他是谁,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这时候却见少年转身过来,拿手指在他被刺出七八个血洞的胸口醮了血,在墙壁上写画起来。
    郭曹龄借月光看过去:
    “杀人者楚山夜叉狐!”
    “我这名号响亮不,提示够明显不?你这时想到我是谁了不?”少年转身看向郭曹龄笑着一问,然后便伸手过来将郭曹龄的喉结彻底捏碎……
    第六十三章 惶惶心惊夜
    “你明日就带萱儿及翟娘子去玉皇岭找徐怀,萱儿至此就在玉皇岭隐姓埋名,我想相识一场,徐怀应能替我了掉这最后一桩心事。”
    王禀坐在灯前,一边将他给徐怀所写的信封函,一边絮絮叨叨的吩咐卢雄。
    王萱茫然坐在榻上,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翟娘子服侍过王萱的母亲,此时鬓发花白,她也没有什么见识、主见,这时候只知道抱住王萱虚弱的身体,给她一点安慰。
    “相公,不是没有他策可谋啊……”卢雄情不自禁的泣声道。
    “已经牵涉太多无辜之人,这是我的宿命,没有必要再挣扎了——我也不愿在他们的安排之下死得不明不白。你将萱儿送到徐怀处后,便将我这封遗书交到王庸戚手里。这封遗书能证明我是自己饮鸩而死,与他人无关,能让风波尽快平息下来,他应该会帮忙交到陛下手里。再之后,卢兄得闲还去漠北走一趟吧。除了漠北草原的风光外,赤扈人崛起三四十年了,野心勃勃也需要有人亲眼看上一看,至于朝堂诸公会不会因此警醒,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爷爷!”王萱泣呼道。
    “你现在觉得苦,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死生契阔寻常事这个道理的……”王禀伸手轻抚孙女的头,安慰她道。
    “只是这对萱小姐也太早了。”卢雄叹气道。
    “你将鸩药给我,就准备明天之事去吧。”王禀伸手跟卢雄讨要道。
    “……”卢雄胸口说不出的苦,将装鸩药的瓷瓶捏在手里,却怎么都递不出去。
    “抓刺客!”
    郭曹龄起初乍叫起来,这边也隐约听到,但他们沉浸在生死离别的情绪里,一时没有在意,直到院子外哗然大噪起来,好些人大叫着“抓刺客”,卢雄与王禀才从生离死别的情绪里惊醒过来,眼睛里都是困惑。
    郭曹龄即将正式接替邓珪执掌淮源巡检司,哪里还会有什么刺客?
    听着有十数人脚步声往这里走来,卢雄与王禀刚推门走出屋,却见邓珪哐当一声,将院门踹塌下来,手执利刃虎视眈眈的直闯进来。
    “邓郎君,你这是何意?”卢雄解下腰刀横在身前,盯住邓珪。
    看到郭曹龄及随扈两人身死,邓珪第一念头想到是卢雄下的手,才急冲冲往这里闯来,却不想卢雄、王禀都无异状,他也是愣在那里:
    刺客另有他人?
    邓珪转机也快,沉声说道:“新任巡检使郭曹龄刚刚在驿馆遇刺,邓某担心刺客也会对王相公不利,特过来看一眼!”
    “啊!”卢雄愣怔在那里,没想到刺客奔新任巡检使郭曹龄而来,说道,“郭曹龄那么强的身手,随他过来的二人也绝对不弱,谁能刺杀他?郭曹龄是否有碍?”
    蔡铤权势薰天,但想要安排人执掌淮源巡检使,也只能从现有的武臣序列挑选人手,不可能随便将秘密培养的死士,堂而皇之的塞进来。
    郭曹龄乃泾州缘边都巡检司所辖军使,看似职衔不高,但由于当世崇文抑武得厉害,很多禁军边帅都仅仅是正七品的缘边都巡检使,军使、巡检使一级的武臣在军中已经要算得上是个人物了。
    “郭军使已遭毒手。”邓珪还是怀疑刺客与卢雄及王禀有联系,说着话便径直走到廊下。
    “邓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卢雄不客气的沉声问道。
    “王相公安危不是小事,我得小心刺客藏在某个角落里再出手!”
    看到郭曹龄身死那一刻,邓珪都感觉跟天崩了似的,不知道又会搅起怎样的滔天巨浪;要是抓不住刺客,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跟郭曹龄身后的人交待?
    郭曹龄身后的人,会不会认为是他故意纵容刺客所为,会不会误以为他从头到尾都只是敷衍,甚至配合刺客设计他们?
    邓珪心肺都快炸了,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即将卸任跳出这是非漩涡,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谁踏马闲得慌,将蔡铤千方百计的安插过来的巡检使,就差两天正式交接,就直接给杀了?
    这天杀的!
    见邓珪无礼探头看进屋里,卢雄也怒了,伸手像铁钳般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另一手拿刀抵住他腋下,沉声道:“邓郎君,莫要欺人太甚!”
    王禀他们刚走出来的书房里,没有什么摆饰,一榻、一桌、数张椅子,没有什么遮挡,一目就能看个通透,除了王萱与乳娘翟娘子外,没有藏其他人。
    邓珪也知道卢雄乃是王禀身边的死士,而王禀已有赴死之心,这时候真要将卢雄惹恼了,说不定真会不顾一切拔刀与他一战,而他都未必能指挥得动下面的武卒过来助战。
    邓珪退后一步拱拱手说道:“我也是关切王相公安危,请卢爷谅解。”
    “出去!”卢雄毫不客气挥刀指向院门外,请邓珪离开。
    邓珪原本就不敢见王禀,确认刺客不在王禀院中,也不敢对卢雄还以颜色,灰溜溜跑开去别处搜捕刺客——郭曹龄遇刺出声就惊动驿馆里的驿卒,驿卒没敢上前,却也及时示警,刺客这时候大概率还在军寨里。
    军寨里除了助守的乡兵外,就没有多少武卒,邓珪急于封锁军寨搜捕刺客,也没有说留下一两人将踹塌的院门扶正。
    卢雄走过去将院门扶起见,但门轴已断,只能等明天找人来修。
    “你觉得会是谁?”王禀待卢雄走回来,才张口问道。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伤身手不弱的这三人,要么是数人同时潜伏进来动手,要么身手已远在我之上了,”卢雄没看到郭曹龄的跟随闯进来,猜想他们也应该非死即伤,知道王禀怀疑有可能是徐怀出手了,但他觉得不像,说道,“徐怀暂时还做不到这一步。”
    “卢爷,你这是小瞧我了啊!”
    侧边厢房的门倏然打开,徐怀坐在房门后的地上,脸朝这边笑着说道。
    王萱吓得差点魂都飞出去,捂住胸口好一会儿,借着暗弱灯光才看清被卢雄走过去从地上抱起的徐怀,左臂无力垂下来,浑身都是血迹,赶忙与祖父王禀也走过去,帮忙将看似受伤不轻的徐怀托起。
    “翟娘子盯住门口,有人闯进来就放声叫!”卢雄吩咐乳娘守在院门口,他将徐怀抱到王萱的床榻上,问道,“你哪里受伤了?”
    “受伤却是不重,左臂、左肩实打实挨了两下,腋下被划破两刀,却是为速杀郭曹龄,左手肘锤与右刀横斩连着用,扯伤后椎筋骨,之后又连杀两人,可以要在这里躲上一天,才能稍稍缓过劲来!”徐怀虚弱的说道。
    “你为何不找我一起出手?”卢雄怨道。
    他知道郭曹龄身手有多强横,手下两名随扈也绝对不弱,徐怀今日行刺郭曹龄,但凡有一丁点的不顺利,就必然会落一个被围杀身死的惨烈结局。
    “邓珪甘愿受人摆布只求从淮源脱身,我怎么会不防备他派人盯着卢爷你?”徐怀笑道,“再说,王相会许你陪我去刺杀朝廷命官?我现在只求王相不要去找邓珪告发我就好。”
    “徐小哥此话,真是叫王禀汗颜。”王禀惭愧说道。
    “王相也莫在意,我只是说笑而已,”徐怀笑道,“我出手刺杀郭曹龄,也并非全为王相,更多是气郑恢那厮欺我桐柏山没有英雄好汉。郑恢这厮以为桐柏山里人人都能被他拿捏的,我今天偏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再一个,我猜想王相或许会想着将萱小姐托付给我,但我等粗莽武夫,实在叫萱小姐瞧不起,恐怕是难以照顾周全,还得请王相您自己照顾好萱小姐。”
    “我怎么瞧你不起……”王萱小声辩解道。
    “你受过伤,翻墙进来,可有留下什么痕迹叫人看见?”卢雄想到徐怀受伤翻进院子,可能没法将痕迹都掩去。
    “邓珪刚才没有借一股子怒气闯进来大肆搜查,这时气已泄,便是看到痕迹,也不敢再进来了,”徐怀笑道,“郭曹龄死了,他惊慌失措,是不知道要如何应付幕后之人的怒火,但他就敢承担逼死王相的罪名了?邓珪说到底就是一个胆小鬼、可怜蛋,我们无需怕他!”
    王萱美眸瞪得溜圆的看着徐怀,谁敢想象他刚刚刺杀三人,谁敢想象他才十六七岁,竟如此浑无事般的谈笑风生,甚至视凶神恶煞一般的邓珪如无物?
    卢雄想想也是,邓珪这时候倘若再闯进来,他宁可血溅当场也不会睁眼看着徐怀被捉走。而邓珪要能考虑到这样的后果,即便这时候转念确定刺客就藏在这院子里,他又敢做什么?
    他将刺客交出去,对蔡铤及郑恢这些人是有交待了,但逼死王禀的罪责,朝野上下谁会放过他?甚至蔡铤反而会更乐意将他挫骨扬灰,最好定个诛灭全族的大罪,好洗清自己的嫌疑。
    当然,想是这么想,但要能将痕迹都抹除掉,不叫邓珪察觉,那是更好。
    卢雄确认徐怀受伤不重,便拿刀走出去。
    院子里有三名武卒盯住,但卢雄刚才差点对邓珪拔刀相向,他们也都有看到,当然不敢上前阻挡,甚至都不敢跟着,只是安排一人赶去禀告邓珪……
    第六十四章 长夜惊魂
    唐天德没有回军寨去,夜里就宿在悦红楼,还在一个红倌儿雪腻娇躯之上折腾,听着人在外面“砰砰”敲门说郭曹龄遇刺身亡,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差点都折了一根骨头。
    唐天德走过去打开门,却见管辖悦红楼的堂弟唐令德与唐氏后起之秀、此时才是巡检司哨探的唐盘站在廊下,他拉了一件长袍披上,震惊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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