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武良对徐武江送过来的这批人相当满意,徐武坤还在那里安排食宿之事,他领着三人朝栅墙这边走过来。
    现在歇马山也紧缺人手,徐怀起初就指望徐武江能挑十数个老弱病残给他用,没想到送过来的这二十人,相当不错,就算五六人有些残疾,但都不妨碍劳作。
    徐武良领来的三人里,徐怀看其中一人跟他年纪相仿,还有些胆怯的缩在徐武坤身后;跟这少年站一起的老汉,看年纪快有六十岁,头发都花白,老脸也是被生活折腾得枯皱不堪;另一名中年人脚有残疾,拖着瘸腿艰难走过来,神情却有些激动。
    “他们是?”徐怀疑惑的问道。
    “韩奇,你走前面来见过三当家跟徐怀。”
    徐武良将那个少年拉身前来,跟柳琼儿、徐怀说道,
    “韩老爹是上柳寨的老打铁匠,早年还是在葛记铁匠铺,在你英婶子他爷爷手里学的手艺,这些年也都有来往。他跟韩奇祖孙俩原来不是歇马山的贼众,是潘成虎丢了歇马山,盘踞上柳寨,揪住韩老爹修缮兵甲——说起来也是受我们连累。韩奇这小子脑筋也简单,跟上柳寨几个年轻气盛的穷苦后生,受潘成虎手下的挑唆,杀了上柳寨平时欺负他们的几个富家子弟当投名状入伙,逃出上柳寨后也不敢再回去……”
    “那好啊!回不去上柳寨,就在金砂沟安家呗——现在条件艰苦一些,但你们跟着武良叔,日子好歹也能过得去!”
    柳琼儿瞥眼见徐怀扒齐胸高的栅墙上不吭声,她接过徐武良的话头,高兴的说道。
    柳琼儿在悦红楼,对人心这种事琢磨最是通透。
    她知道对韩老爹与韩奇祖孙来说,在上柳寨欠下血债回不去,徐武良是他们最后的依靠,而只要他们相信跟着徐武良不会吃亏,也最容易成为嫡系亲信。
    “这里送过来的,还有几人都是潘成虎盘踞上柳寨后拉入伙的,手里沾的血不多,比较容易受管束,十七叔才特意让送过来的——现在既然认得,那就更好了,”徐心庵跟柳琼儿、徐怀说起这次送过来的人手,指向躲在徐武良身后那个少年说道,“这个韩奇,性子还有些倔的,在路上被我收拾了一顿——”
    徐心庵朝韩奇撇嘴问道:“喂,你小子心里不会怨恨我吧?”
    韩奇撇过头,不看徐心庵一眼。
    徐心庵撇撇嘴,他对韩奇心里的怨恨视而不见。
    他也是这个年纪的人,知道被别人收拾过来,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怨恨的,但他不在意,扒栅墙前跟柳琼儿、徐怀说道:“这小子倔了一点,傲了一点,心里对我还是不服,但拳脚工夫还是值得一看的,三寨主、徐怀,你们可以将他留在身边。”
    “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我倒要看他能接我几招?”
    徐怀看韩奇眼睛里满是不服气,将腰间的直脊长刀解下来,插泥地上,又将脚下一支长棍踢给韩奇,瓮声说道,
    “你能接我三招,我这把刀就送给你。”
    “你不是腰伤未愈?”徐心庵问道。
    “腰臂筋骨是扯伤了,但五成力还是能使出来的……”
    徐怀现在也是自视甚高,对桐柏山里成名好手,他还不敢太怠慢,但对在徐心庵眼里都只能算还可以的年轻一辈,他用超过五成力,就是欺负人。
    徐怀左臂肘与郭曹龄对撞一击,受创不轻,他右手捡起一支长棍,将棍尾夹于腋下,作马槊往前斜指,跟韩奇说道:
    “让你接我三招,也太为难你了。这样吧,我腰部受伤,也不方便大动,你过来攻我,看几招能将我逼退一步!”
    “你这憨……”
    少年韩奇叫徐怀轻蔑的态度惹恼,张嘴想数落他几句,但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实不能再逞凶耍横,将“货”字硬生生憋下去,捡起长棍,闷声问道,
    “你这话当真?”
    徐怀一笑。
    随徐心庵押送人手过来的诸多武卒,这时候都一起围过来看热闹。
    徐怀之前也就在徐心庵面前露出一手,其他武卒从逃军到藏身金砂沟,再到夺下歇马山,也就在偷袭歇马山时看到徐怀一马当先,砍翻两个留守贼众,但算得了什么?
    徐怀独闯获鹿堂以及在鹿台寨前斩杀诸寇,他们只有耳闻,却未目睹。
    再说徐怀在鹿台寨前大开杀戒,在别人眼里就是莽打莽杀,诸武卒听到后也只会觉得贼兵太弱,被徐怀的气势吓住。
    徐怀这时候则想着徐心庵等人少年血勇可用,也知道血勇少年对武力最是崇拜,这时就有意显露一番。
    韩奇这少年骨子里有一股狠劲,也是气徐怀、徐心庵轻视他,见徐武良站一旁都没有阻拦,便深吸一口气,将长棍端作长枪,气势极为凌厉化作数道残影,往徐怀当头笼罩过去。
    “也学过伏蟒枪啊!但伏蟒枪是军阵之枪,不讲究快的,更没有这么多虚头巴脑的花招,你这跟谁学的枪法?学废了啊!”
    徐怀夹长棍于腋,看着韩奇抢攻过来,还不忘指点他道,
    “你现在与我单挑,左右是有腾挪的空间,但到战场之上,你无法左右腾挪,只能与正面之手强攻强夺,你要怎么打?而现在,你攻我守,你手中之棍不比我长,甚至你的手臂还要短我一截,我自无需理会你的这花拳绣腿,你最终还是要逼我退出半步才得赢,那就需要长棍攻及我身才行——所以你最终都要化虚为实——看,你也知道虚头巴脑的花招对我没用了,这一招是实打实来了……”
    在韩奇真正试图抢攻进来时,徐怀手中长棍往下一撇,便搭到韩奇迅猛递进来长棍上往外侧撇打开,嘴上的指点也没有停下来,
    “你这一刺,颇有几分刚猛,但刚猛太过,却不留余力,太容易叫人轻轻拨开。我给你机会多试几招吧,要是三五招将你打趴下,就太伤你自尊心了!”
    柳琼儿美眸直想给徐怀翻白眼,你叨逼叨更伤人自尊心好不好?
    韩奇接连数度刚猛之极的抢攻,都被徐怀举重若轻的化解,心里就极其难受,这时候还得听徐怀叨逼叨,更是心浮气躁,拼尽全力只求将徐怀逼走半步,争回点颜面。
    “你要是能足够沉着,逼退我半步不是难事,但现在你心已浮,破绽太多,不用再试了!”徐怀手中长棍如巨蟒从草丛深处窜出,在两棍交接的瞬时,棍头如蟒颈猛然一振,便将韩奇手里的长棍荡打掉地。
    徐怀将长棍抵在韩奇胸前,也不屑直接将他打趴在地了。
    韩奇怎么都没有想到,在左臂受伤的徐怀手下,自己竟然连长棍都握持不住;而这时候徐心庵等人站一旁围看,都一脸的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神色,他咬紧牙,强忍住不叫自己哭出来。
    “你们不服吗?谁能将我逼退半步,这把长脊直刀便归谁!”徐怀看向诸少年武卒,语气不善的说道。
    在场谁都能看到徐怀这把直脊长刀是何等精良。
    再说大家心里都奇怪,朝夕相处两年的徐怀连脑筋都有些蠢笨,身手怎么可能这么强,以前怎么就完全没有感觉到?
    这时候便有一人跃跃欲试走上来,捡起地上长棍。
    “你抢攻太着急了!”徐怀将斜刺过来的长棍荡打开,棍头如蟒颈晃动起来,势如奔雷往来人胸口点刺过去,一招之内就将那人打趴在地,示意第二人上前来挑战。
    “伏蟒枪与江湖枪术不同,脚下讲究的是举轻若重,甚至越拖泥带水越能将攻势集中到棍首之上,讲究的是一击毙敌;即便不成,也要以刚勇之势将敌人挡在门户之外,不使之有近前斩杀的机会。伏蟒枪是刚猛之枪——你手里的长棍却反其道而行,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对你这样的敌手近前,伏蟒刀横斩之势便能打倒!”徐怀屈肘反持长棍横扫,往自恃身形灵活从侧面抢攻过来的这人横斩过去。
    这人连人带棍撞到徐怀横斩过来的长棍上,被迫将迂回侧击变成纯粹的气力较量,然而他的伏蟒枪都还没有入门,手中长棍没有刚柔变化,两棍相击,直接被从中抽断。
    徐怀手中长棍却夷然无损,直接说道:“换下一个!”
    “……”
    看着手下六人,一个个或被徐怀打落、打断手中长棍,或被徐怀在肩头、胸口、腰腋点刺、抽中,竟没有一人能撑过三五招,徐心庵也是震惊。
    这六人加入巡检司既然都只是普通武卒,对伏蟒枪肯定是都没有登堂入室,但怎么也都能称得枪棒娴熟。
    徐心庵压根就不指望他们能击败徐怀,以前徐怀凭借一身气力,就已经不是普通武卒能比的。
    然而徐怀此时有腰伤在身,单手持棍,却没有人能将逼退半步,这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吧?
    “怎样,我说过叫你集结六七骑,但能将我与武坤叔打落下马,便可以在桐柏山里纵横,有没有诓你?”徐怀说道,“我此时没有战马在跨下,你看我这一枪之威,看有几分把握硬接住?”
    徐怀还是将长棍夹于腋下,矮身虚步半蹲,身形仿佛骑跨在颠簸的马背上,整个人在下一刻微微晃动之感,片晌之间便叫身体的筋骨都活络起来,徐怀便大吼一声,将摧动起来的劲力贯彻长棍之中,作长槊往前方一块巨石贯刺而去。
    棍石相接,长棍在瞬间崩碎,木屑如雨四溅;而那块半人高的山石则在如雨的木屑之中断裂开来,缓缓往两边倒去。
    徐心庵震惊的看着断开的山石。
    以木击石而裂之,绝对不是简单气力大能做到的,关键徐怀腰椎还有伤,最多只能使出八分劲!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身手,跟徐怀相比,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之上了。
    韩奇以及一干年轻武卒也是直吸气,难以想象在战场上跟徐怀这样的人物为敌,能不能接住一招?
    也许唯有军阵围杀合击之术,才是限制这等人物横冲直撞的正途!
    “啊呦,我这腰伤好像加重,这一下贯刺用力过猛了!”徐怀扶着腰坐在倒下的半片山石上。
    第七十四章 旧卒
    见徐怀矫情地扶着腰坐山石上,柳琼儿美眸直翻。
    “翟麻子,我说徐怀身手之强横,已在他爹之上,你可是信了?”
    徐武良站在栅墙外,跟那个神色激动、脸上都是麻点的残腿中年人说道,又拉他进栅墙里来,跟徐怀说道,
    “翟麻子是北岭坝子寨的人,当年跟我们一起从靖胜军里归来,但他在战场上废了一条腿,回乡没有田地耕种,也没有办法到街市扛大包谋生。他早年还过来给我打下手,你小时候见过的,可能记不住了。后来我那铺子养活不了太多人,但我也没有赶他,他却自己跑了。有好几年我都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却没想到他早在歇马山入了伙,可惜在潘成虎那里也没有能混出人样呢,给咱靖胜军老卒丢人啊!”
    “徐怀这一手伏蟒枪,何止比他爹强啊,我看比当年王帅也不相让啊!”翟麻子瘸着脚走过来,张嘴露出一口黄牙,满脸震惊又欣喜的说道。
    徐怀七八岁之前甚至都没有什么记忆,这时候听徐武良提起来,才对翟麻子有些印象——徐武良为人仗义,有能力总想接济落魄的归乡旧卒,但奈何铁匠铺后来也只是苦苦维持,翟麻子不想拖累徐武良,自己走掉了。
    “是翟叔啊,我说怎么看着脸熟呢!”徐怀说道。
    在外人面前,徐武良还是视柳琼儿为三寨主,跟她说道:“这个翟麻子是个讲情义的人,可以留在寨子里用。”
    翟麻子早年还有些心气,不愿在徐武良那里白吃白喝,但到歇马山入伙,即便手里还有点活,但腿脚残废又能抵什么用,谁会看得起他?
    他这七八年在歇马山,一直就是最低层的喽啰,也剩不了多少心气,这时候怕被嫌弃,卑微的看向柳琼儿说道:“三寨主你不要看我右腿废了,但两膀子还有些力气干活的,吃食也不多。”
    他还没有领会徐武良说“可留用”的意思,只希望能留下来。
    山寨火拼,捉到敌寨的俘虏,强壮者自然有入伙的机会,但山寨原本就艰难,捉到老弱病残驱赶出去,已经算仁慈了,更有甚者直接拿来给那些新入伙或被胁裹入伙的新匪试刀。
    翟麻子就怕这边不收留,将他驱赶出去,他这样子一个人在深山老林想打猎为生很难,但走出山林,不以为有能力逃过乡兵族勇的搜捕。
    “翟麻子,你看得出他们明明都不算太弱,却为何都不能逼退徐怀半步?”柳琼儿将她三寨主的架势端起来,盯住翟麻子问道。
    徐怀刚才忙着以武力震慑少年韩奇及诸武卒,没有及时招应翟麻子,但柳琼儿一直都有暗中打量徐武良带过来的这个翟麻子。
    翟麻子脚筋断掉,腿部筋肉也早就萎缩,双臂即便有些气力,也就是常人水准,已不可能再像徐怀、徐武良通过极其精准控制全身的筋骨进行发劲了。
    不过,柳琼儿看得出翟麻子的眼力还是不差,至少从他刚才的细微神色变化,表明韩奇及诸武卒在徐怀面前暴露出来的诸多不足,他应该都有看在眼里。
    “漏洞太多,一时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翟麻子挠着乱蓬蓬散发淡淡臭气的脑袋说道。
    “那翟麻子你便来调教他几天,倘若三五天之后,但能叫他将徐怀逼退半步,你这寨子便有你一口好饭吃。”柳琼儿指向韩奇,跟翟麻子说道。
    “多谢三寨主赏饭吃!”翟麻子没能上阵冲杀,但自认为点拨韩奇这些底子不差的毛头小子的本事还是有的,跟柳琼儿磕过头,才站起来。
    柳琼儿又看向韩奇,问道:“你会不会嫌弃翟麻子瘸了条腿,就没有资格点拨你吧?”
    韩奇心里那点傲劲,已经被徐怀收拾得不剩半点,站在一旁闷声点头,哪里敢说个不字?
    “那你以后就跟着武良叔、翟麻子,有什么事吩咐跑勤快一点,过一段时间,你受翟麻子点拨,确能将拳脚间的一点毛病改掉,我再让徐怀将真正的伏蟒枪传你!”柳琼儿说道,“当然,你要是嫌弃徐怀是个蠢货,觉得他没有资格传你伏蟒枪,那也就罢了!”
    徐怀拿回直脊长刀,坐山石上抱刀入怀,嘴角微微弯起来看向韩奇。
    “……”韩奇脸涨得通红。
    柳琼儿又往随徐心庵过来的那几名少年武卒看过去,他们都将眼睛撇开来,然而彼此对视的眼里都是震惊:这真是他们以往所熟悉的那个徐怀吗?
    “徐怀以往沉溺于武道,入迷而痴,对别人拿什么眼光看他,也都不甚在意,但你们真要将他当作蠢货,先问问你们拿刀枪在他手下能走过几招?”柳琼儿淡淡说道。
    少年血勇可用,但少年再血勇,也不可能为蠢货所用。
    虽说徐怀往后还要继续装痴卖傻,但这几个武卒明明是徐怀想培养的,柳琼儿就不能容他们将徐怀看轻了。
    当然,这几个武卒出身底层,年纪又轻,性子都还纯朴,下意识都觉得柳琼儿这说辞,才真正豁然解释他们心里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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