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即便朝中可能会调派他人到楚山接任两职,但也只是傀儡而已,不可能真正掌握事权。
    景王此番渡河,本意就是要潜龙归海,但胡楷身在蔡州,倘若有什么轻易妄动,令朝廷下诏捋夺其权,他是没有能力抗拒的。
    这决定了胡楷不管内心如何想,实际在面对错综复杂的局势做抉择时,很有可能会暂作隐忍。
    景王赵湍也不觉得他们此时需要将这些难题抛给胡楷。
    徐武碛身子前倾说道:“殿下还是手书一封,使胡使君知悉此事,但一切干系都可以先推到我们头上!我们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殿下与胡使君知道我们心思赤诚便可。”
    徐武碛最明白徐怀的心思。
    徐怀从楚山调兵并不需要胡楷以蔡州防御使的名义正式签发调令,也不是想着将楚山出兵随景王渡河的责任推到胡楷身上去。
    徐怀请景王赵湍私下写信给胡楷,诸事征求胡楷的意见与首肯,更主要是体现出对胡楷的尊重。
    徐怀在议和派官员那里,早就落下桀骜不驯、居心叵测的印象难以磨灭,甚至王番、王孔、郑寿等人对徐怀的意见都很深,特别是这次叩宫啸闹之事,更是犯忌之事。
    徐怀现在更需要在景王、胡楷等人面前注意姿态,以免大事未成,他们内部却生了间隙。
    而景王赵湍写信过去,胡楷那边首肯的话,只需要保持沉默不作阻拦,双方就算是在渡河之事达成默契。
    “胡渝、杨祁业要如何安排?”钱尚端迟疑的问道。
    胡渝、杨祁业受胡楷之命增援巩县,此时还留在景王赵湍帐前效力,他们所领的蔡州兵也陆续扩充到四百余众。
    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胡渝、杨祁业所部蔡州兵是留在巩县,还是使归蔡州,还是一起带入河东,这其间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这更需要殿下手书一封,由胡使君定度诸事,”徐怀说道,“胡使君那边不作声,我们就‘强迫’胡渝、杨祁业‘迫不得已’的随我们渡河!”
    “也是啊!”景王赵湍哈哈一笑,“尚端,你帮我研墨,我即刻写信给胡使君。”
    ……
    ……
    数骑从营中飞快驰出,一路扬鞭南下,马不停蹄从汝州境内借道赶往蔡州而去。
    景王赵湍这才将张辛、邓珪、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麾下诸将以及名义上的守陵使乔继恩、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及守陵军诸指挥顾大均等人召入大帐,商议渡河的具体部署。
    “渡河追击虏兵?”守陵使乔继恩听闻景王赵湍此议,震骇得神魂惊散,也顾不上失礼,难以置信的盯住景王赵湍,声音都有些发颤的问道,“虏兵凶顽,我等倚仗西军之侧,又据地形之胜,袭扰其侧,三五日或能收割三五十数颗不等的头颅,但独师渡河北进,没有西军可为依托,凭什么去独面凶顽之敌?”
    苗彦雄、郑怀忠等将帅在周鹤的节制下,再消极应战,但十数万西军健锐填于孟津、偃师、巩县,营垒相接十数里,牢牢吸引住西线虏兵主力,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要不是如此,三千多守陵军凭什么从侧翼去袭扰近二十倍于己的虏兵?
    并没有接到朝廷令旨,景王赵湍说虏兵将撤,他要率部渡河衔尾追击虏兵,这显然是擅自作为,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绝不会附从。
    景王赵湍自抵巩县始,擅自作为的事多了。
    此值社稷存亡之际,乔继恩他也不觉得要墨守陈规,但问题是西军主力在黄河南岸岿然不动,仅三千守陵军将卒渡河衔尾追击北撤虏兵,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张辛追随景王赵湍多年,比钱尚端更得信任;而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也自视得景王赵湍拔擢行伍之间,心怀士为知己者死之志。
    他们虽然震惊于景王赵湍的决定,却都安坐如素。
    而张辛与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将,乃是景王掌握守陵军的根基,他们坐在一旁没有表示什么异议,陈由贵、顾大钧等守陵军名义上的都指挥使、指挥使脸色很差,却是知道他们说出反对的话,在景王赵湍面前没有什么分量。
    邓珪瞥了徐怀、徐武碛等人一眼。
    在徐怀、徐武碛驰入大营一个时辰之后,景王赵湍便做出渡河的决定,很显然这一切都是来自于徐怀的建议。
    邓珪这会儿还没有时间跟徐怀单独说上话,但他很清楚徐怀崛起于楚山,很多时候看似行险,如履薄冰,却无不是精微算计。
    他此时更多思考的,是徐怀建议景王赵湍亲率守陵军渡河的用意。
    当然了,这点并不难揣测:徐怀当初建议邓珪留在景王赵湍身边,协助张辛整训守陵军,用意就是助景王赵湍争嫡。
    现在赤扈人即将渡河北撤,景王赵湍率军渡河衔尾追击,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留在外面,不回汴梁……
    第一百零三章 风雨茅津渡
    陕州茅津渡位于函谷关以东、崤山西北,其南乃崤函故道,是晋南渡河以及从函谷关东进洛阳的必经之路;其北乃是横穿中条山的虞坂道,北进则是汾河南岸的蒲州大地。
    黄河从阴山南麓奔决南下,抵华山北坡,会泾渭之水,转折往东,自潼关及虎牢关,数百里皆夹山峦之间,水势湍急,险滩密布。
    而茅津渡河段水面平静,又两岸峡谷对峙,各通豫晋腹地,历代以来都是豫西、晋南交通往来的河渡要津。
    春秋晋国假虞伐虢,便是经茅津渡渡河南下。
    细雨淅沥,徐怀身披雨蓑,站在景王赵湍身边,眺望北岸笼罩烟雨之中的雄奇峰岭,不去想这片大地此时所经历的血腥苦难,山河是何等的壮美。
    数十艘轻舟在烟雨中往返横渡湍流,还剩千余甲卒没有渡河,皆披雨蓑静寂的站在雨中。
    茅津渡一直都有浮桥,但在入冬后水面冰封到来年凌汛结束之间,以及盛夏黄河上游洪水爆发之时,浮桥就会撤走。
    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周鹤、苗彦雄等人态度再坚决也难以阻拦,却也不可能为他们渡河提供丝毫便利。
    守陵军外加驰援过来的楚山骑卒,总计四千人马,也来不及搭设浮桥,而是从灵宝、渑池征集三四十艘中小舟船,便来往摆渡,运送将卒、战马及有限的补给渡河。
    河东(今山西省大部)中南部地区夹于吕梁山与太行山之间,其间又有太岳山、王屋山等雄奇山脉横峙,从北往南分割成晋中(太原、汾州)盆地、上党(泽州、潞州)高地及河中(临汾盆地)三块相对完整的地形。
    河东路治所在的太原城,位于晋中盆地的北口,乃山河之大隘,太原城不下,所有进入河东的赤扈兵马,都谈不上安全。
    因此,赤扈西路军即便派遣数万降附兵马,南下河淮配合东路军主力作战,但其主力还留在晋中盆地的北部,将太原城重重围困住。
    赤扈人在河东路南部的泽潞晋蒲等地仅派遣少量兵马,以牵制仍据守城寨不降的大越兵马为主。
    即便预料到赤扈人的东路军主力,在撤到黄河北岸之后,会从孟州、卫州往东,从太行山东麓的河北大地,一路往北撤回到河北北部或燕京府,即便预料到仅有萧干、曹师利、岳海楼诸部降附军会直接穿过太行山南段峰岭,退往上党(泽州、潞州),或经上党,退回到太原附近,与西路军主力会合,但守陵军也没有办法直接咬住。
    在黄河中游的北岸,中条山、历山以及太行山南段峰岭一字排开,形成河东路的南部屏障,仅有有限的几条通道可以穿过这些峰岭,进入河东路的南部腹地。
    守陵军倘若直接衔尾北上,很容易就会被降附军堵在轵关陉或太行陉等太行山南段山脉的峪道之中。
    这时候赤扈东路军仅需要少量骑兵回驰,就能给他们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还有一点就是,守陵军倘若想直接衔尾北上,就要等到赤扈人以骑兵为主的东路军从太行山南段山脉与黄河之间的孟、卫等地撤走之后,才有机会渡河。
    真要拖到那时,朝廷早就接二连三有新的旨意传来,将令他们陷入进退失据的两难境地。
    直接衔尾北上行不通,最终决定即刻从崤山以西的茅津渡渡河,从中条山与历山之间的虞坂道北上,进入蒲州境内。
    抵达汾水沿岸之后,倘若仅仅驱逐蒲晋等州境内的小股虏兵尚不过瘾,还想着直接去咬虏兵主力,他们有两个选择:
    一是沿汾水北上,翻越临汾盆地北部的韩信岭,进入晋中地区,在那里将遭遇到赤扈西路军主力;一是沿沁水东进,穿过太岳山进入泽州西部地区,要是行程够快,将能袭扰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北撤降附军的侧翼。
    很显然,徐怀还没有狂妄到真要去招惹赤扈西路军在晋中的主力骑兵,他之前已安排数十人马提前渡河,但主要前往位于王屋山、太岳山之间的沁水县境内侦察。
    这次渡河,主要还是尝试从北撤的降附军侧翼寻找战机。
    渡河兵马分前营、中营、后营、翼骑营四部。
    目前前营军、中营军、以八百楚山精锐为主以及与以张雄山为首的北撤契丹骑兵组成的翼骑营都已经渡过黄河。
    徐怀则与景王赵湍、钱尚端以及女扮男装的缨云郡主、萧燕菡等人,乘一艘中型渡船渡过黄河。
    萧燕菡身穿铠甲站在甲板上,她不想要旁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用烧焦的松枝将细腻得过分的脸蛋涂黑。
    她身形原本就比绝大多数的大越男子要高、要挺拔,此时又全身包覆坚甲,腰挎长刃、手持重锋战矛,形貌与男将并无多大的区别。
    萧燕菡有着碾压绝大部分男将的气力,而这一年来契丹并非龟缩于西山毫无作为,萧燕菡与诸将率部翻山走岭,打击西山以及阴山南麓那些意志动摇、有可能威胁到他们在西山生存的势力也绝不手软——萧燕菡的武技才算是在数次生死作战中得到淬练,已非吴下阿蒙。
    萧燕菡看着眼前滔滔东流的浑浊河水,心思却飞过重重崇山峻岭,也不清楚陈子箫快马驰行,赶回西山后族人最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景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袭扰北撤虏兵,并策应被围的太原城,可以说是徐怀为挽留大燕残族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萧燕菡心里很清楚,倘若景王此番冒险成功,不要说成功立嫡了,哪怕是正式获得统兵权、得以坐镇一方,就将有能力推动南朝接纳大燕残族的依附。
    她的族人就不需要再夹在西山进退失据、寝食难安了。
    大燕残族无论退入顾氏所守的府州,还是进一步在府州渡过黄河,进入地形更有利于防守的麟州、延州等地,都是不错的选择。
    甚至直接在府州伐木造舟南下,参与汾水下游城池的防御,也无不可。
    然而信任的沙丘,并非一朝一夕便能促成。
    在南朝两次北侵战事之后,她的族人还会相信南朝所释放出来的善意吗?
    再者,景王赵湍真有能力说服越廷以及涉及的地方势力接纳大燕残族进入吗?
    而景王哪怕得以坐镇一方,也不代表能最终争嫡成功,更不代表南朝能抵挡住赤扈骑兵的侵袭,大燕残族南附,真是正确的选择吗?
    萧燕菡她自己对此都深深怀疑,然而看向徐怀与景王赵湍并立、厚重如山的背影,心里暗忖,即便族人最终决定西撤,她也要率一部分人马留下来,看这个男人能不能创造奇迹。
    景王赵湍原本想着将长女缨云送往蔡州或直接隐姓埋名先暂居楚山,但逃出汴梁后,经历劫难的缨云却不知道离开父王身边,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会有什么着落。
    看到那么多人激烈反对,缨云也知道渡河北上将是九死一生之旅,但越是如此,她越坚决的要求跟随渡河北上。
    倘若注定灭亡不可避免,她宁可死在父王跟前,而不是独在异乡,完全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渡船靠上渡口,绵延下了半天的雨终于收住了。
    天还阴着,徐怀转身看河水多少有些汹涌之势,应是上游这几天的雨水更为充沛,经山川汇集进入黄河使水流越发湍急。
    虞坂道虽然是横穿中条山与历山之间的山峪、峡谷,但这条要道连接陕州茅津渡、中条山北麓的蒲州盐池,每年有数以十万石计的食盐,从蒲州晒制后,经虞坂道、茅津渡,通往河淮等地。
    虞坂道历代都有修缮,为便蒲州之盐南下,蒲州与陕州平陆之间的道路都铺上青条石,与寻常意义的山道野陉完全不是一回事,比寻常官道、驰道还要便于车马驰行。
    徐怀他们登岸后,待要赶上正往平陆城方向行军的中营军队伍,这时候看到一艘轻舟没有照着正常的渡河次序、队列,从南岸渡口快速往北岸这边划来。
    这种轻舟快船常为报信便利,不会受渡河队次约束。
    他们既然已经渡过河来,即便汴梁有圣旨传来,他们也不可能回头了,徐怀陪同景王赵湍、钱尚端犹有闲暇的站在渡口看着轻舟驶来,很快看清楚是守陵使乔继恩站在船头挥手,也不知道他带来什么消息。
    “殿下,老臣想明白了——山河破碎,臣深受皇恩,怎么敢置身事外,坐看殿下渡河行险?老臣在巩县是老糊涂了,就满心想着不能让殿下轻涉险地,却忘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请殿下允许老臣伺候鞍马!”乔继恩跳也似的上了码头,不顾石板上积有雨水,“扑通”一声便跪在景王赵湍面前,恳求同行。
    “这些家伙总算想明白过来,与其贪生怕死留在巩县也难逃朝堂责罚,还不如赌一把从龙之功!”萧燕菡站在徐怀身边,看乔继恩以及随后上岸来的陈由贵、顾大钧等人如此惺惺作态,撇嘴说道。
    徐怀微微一笑,乔继恩、陈由贵、顾大钧等人起初强烈反对渡河北上,争执之下他们决定留在巩县,没想到他们还是想明白过来了: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跟着渡河搏一把,而非孤苦零丁的被扔在巩县……
    第一百零四章 附从
    这两个多月来,于乔继恩、陈由贵、顾大钧等人而言,所经历的事宛如做了一场噩梦。
    初闻虏兵南寇,他们以为巩县偏于一隅,他们又以守陵为责,战事应与他们无关,谁曾想转眼过后景王在楚山骑兵的护卫下驰来巩县,二话不说就从他们手里夺走守陵军的兵权及巩县的防御权。
    继而数倍敌军围城强攻,城下积尸如山、血流如河,最终坚持到西军援师驰至,解巩县之围。
    景王赵湍与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对是和是战、是缓战是急战争论激烈,有些为血腥战事惊吓住的乔继恩等人,心里当然希望周鹤、苗彦雄稳扎稳打、处处以谨慎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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