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为有十数万西军健锐为后援,只待朝廷与赤扈人议和,他们就能彻底的化险为夷。
    他们从骨子里都满心希望赎买能换得赤扈人撤兵。
    谁能想到此时看到赤扈人在达成和议之前就已经有撤兵的迹象了,景王赵湍竟然受徐怀蛊惑,要渡河追击北撤之虏兵?
    乔继恩他们怎么可能不反对?
    就算将他们碾成骨头渣子,都能找出无数个“不同意”来。
    然而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都阻拦不住,他们反对更是于事无补,乔继恩就想着他们是守陵官,以修缮皇陵的名义留在巩县,从此就能置身事外。
    然而在景王赵湍率守陵军开拔之后,乔继恩去找周鹤、吴文澈等人商议修缮皇陵之事,叫郑怀忠手下一名谋士嘲笑怎肯轻弃从龙之功,才猛然惊醒过来。
    除开胡虏南侵,他们已卷入夺嫡之争了。
    他们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景王赵湍渡河北上倘若遭遇不幸,他们虽说不能完全推卸责任,但这些他们还能承受;这也是他们之前所考虑的后果。
    然而现在最关键的那层窗户纸叫郑怀忠手下的人捅破开,乔继恩就得考虑景王赵湍渡河北上没有出事,甚至还得势的情形了。
    到时候,仁明殿(端恭皇后陈氏所居)会轻饶了此事?
    到时候仁明殿及端王、鲁王一系必然会从守陵军去留之事找破绽、抓把柄。仁明殿或许一时拿已经渡河北上、声望一时无两的景王无可奈何,但越是如此,他们越难逃过仁明殿的迁怒、打击。
    即便他们能将责任都推景王的身上,但一个“无能而使景王坐大”的评价,就注定他们至少会被扫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度过残生。
    然而事情反过来说,景王赵湍意在争嫡,那他渡河就不大可能会逮住虏兵头铁乱莽,其意应在建立声望、威势,成为朝中主战派的领袖。
    他们倘若跟随渡河,守在景王身边,实际并不会太凶险。
    倘若景王最终争嫡成功,那他们可就是从龙之功啊!
    乔继恩这时候才陡然想明白过来,邓珪、胡渝、杨祁业等人都是客将,是奉胡楷之令前来巩县增援的,完全可以拒绝听令景王的命令,怎么这么爽快跟着渡河北上了?
    更不要说徐怀还以乡兵的名义,擅自从楚山调来数百精骑了……
    说到底这些都是聪明人啊,甚至郑怀忠手下的谋士都看得清清楚楚。
    偏偏他叫鸡屎糊住眼、叫猪油糊住了心,愣是拖到这时都没有想明白过来。
    想明白这些后,乔继恩拉上陈由贵、顾大钧等人,径往茅津渡赶来亡羊补牢,修缮皇陵之事,也都丢给洛阳府——这个节骨眼上,与周鹤、吴文澈等人的关系搞恶,守陵军又被景王赵湍拉走,他们也筹措不到钱粮、役工修缮皇陵的,都扔给吴文澈(洛阳府),洛阳府反倒不敢什么都不做。
    景王颇为感慨地眺望远处的茫茫江天几眼,神情有些恍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赶忙上前要将乔继恩等从湿地里搀扶起来,说道:“乔大官、陈将军快快请起,赵湍担不得此礼——拯天下之危厄,匹夫有责,我等更责无旁贷,但守护皇陵也非等闲之事……”
    “请殿下恩允老臣鞍前马后伺候!殿下不同意,老臣…老臣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乔继恩挣扎着不肯起来。
    “这是撒上娇了呦!他一把年纪,也不怕将鸡皮疙瘩都抖下来!”萧燕菡站在徐怀身旁,低声吐槽道。
    徐怀见萧燕菡将他想吐的槽先吐了出来,抬脚踢了她一下。
    “我答应你便是,乔大官快快起来,小心湿了衣袍染上风寒。”在钱尚端的帮助下,景王赵湍将乔继恩、陈由贵等人搀扶起来说话。
    徐怀为了保证楚山的纯粹性,不可能看得上乔继恩、陈由贵这些投机分子,但景王赵湍情况不同。
    景王赵湍手书一封送往蔡州,胡楷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徐怀以乡兵名义从楚山调走八百精骑,胡楷没有阻拦;而询问胡渝、杨祁业对渡河的态度,他们也只是表示之前奉命来援巩县,蔡州防御使府就着令他们听从景王赵湍的命令行事,在有新的命令过来之前,他们依旧听从景王赵湍的军令行事,不作他想。
    胡楷作为封疆大吏级的人物,对景王赵湍如此坚持,可以说是殊为难得,但景王赵湍身边犹是缺乏能直接差遣的人手,或者说景王赵湍的嫡系力量还很弱。
    现在胡渝、朱桐都在景王赵湍手下任吏,但之前乔继恩诸事不配合,守陵使司所辖的属吏都不协办军务,钱尚端带着胡渝、朱桐等人,天天顶着熊猫眼处理三千人马的吃喝拉撒,只恨分身乏术。
    统领兵马,从来都不仅仅是冲锋陷阵这么简单。
    三千人马的吃喝拉撒,需要一个严密的后勤体系才能保证旺盛的战斗力。
    之前在巩县,粮秣等物资都依赖洛阳府供应,钱尚端仅需要负责诸营分配,但携带少量补给渡河,就不要指望周鹤、吴文澈等人还会保障后勤。
    渡河之后,他们就需要从汾河沿岸还没有陷落的城寨筹措粮秣等作战补给物。
    与地方的交涉、粮秣的清点、移交、运输、分发,种种琐碎之事,不可能推到张辛、余珙等统兵将领头上,钱尚端是真真的恨不得自己能有三头六臂。
    景王赵湍身边是太缺人了。
    乔继恩、陈由贵他们现在想明白过来了,带着人来投,景王怎么可能拒之门外?
    之前兵权被夺,乔继恩、陈由贵心怀怨气,与隶属于守陵使司的属吏以及一批妨碍张辛、韩文德、余珙等人掌握守陵军的指挥使、都将,都被景王赵湍踢到一旁坐冷板凳。
    即便这时不是所有人都开窍,但乔继恩、陈由贵还是带着二十多名嫡系亲信渡河来投。
    现在出了新的状况,景王赵湍下令后营军继续渡河,将徐怀喊过来商议妥善之策。
    徐怀建议乔继恩、陈由贵两人里需要留一个在巩县。
    之前乔继恩、陈由贵他们强烈反对渡河、选择留在巩县,徐怀当时不觉得他们跟周鹤、苗彦雄及乔继恩、陈由贵两系关系都搞恶之后,他们强行率领守陵军主力渡河,还能在巩县保留有什么影响力。
    所以之前就完全没有指望洛阳这边能提供什么后勤上的支援,就考虑在渡河之后,后勤补给等一切事都就地解决。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乔继恩、陈由贵两人都愿意附从,这就意味着景王赵湍可以继续以守陵使司的名义行事。
    这会带来极大的便利,包括在京西北路继续招募健锐,为守陵军补充后备兵员,也可以将受伤将卒撤回到谒皇岭北麓大营休养,同时也能以守陵使司的名义,从地方上募集粮秣车马等物资,补充前线的消耗。
    大义名份不是说说而已的,这意味能迅速处理好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保证钱粮物资的高效运转——缺了这个,守陵军渡河之后,又没有找到一处可以依赖的根基之地,很多事情会极其困难、麻烦。
    而大越朝中多怂货,但民间绝不乏血性抗争力量。
    徐怀预料景王赵湍渡河之后,消息传开,有可能吸引一些民间武装(乡兵)渡河来投,这也需要守陵司使留人在巩县等地进行妥善的安排。
    再一个,景王赵湍将守陵军及守陵使司的人马都带走,将赵家列祖列宗的皇陵丢给地方,哪怕情势在紧迫,在以孝道为先的当世也是易为世人所诟病。
    最终商议下,原本就是宦臣出身、对政事更为擅长的乔继恩留在景王赵湍身边,协助景王赵湍、钱尚端处理诸种繁琐事务,乔继恩带过来的十数侍吏,也都允入行辕;安排陈由贵带一部分属吏、军卒返回巩县继续主持守陵使司及谒皇岭北麓大营……
    陈由贵他是百般不愿。
    这时候不管怎么看,都是留在景王赵湍身边更安全,而不是回到巩县去跟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打交道,去面对朝廷可能有如雷霆一般的追责。
    最后还是景王赵湍百般保证,会将一切干系都担过去,还将陈由贵的长子陈析及顾大钧一并留在身边充当侍卫,才说服陈由贵最终留下来……
    第一百零五章 前哨
    低沉的乌云笼罩在涑水北岸的平野之上,十数甲骑策马而行,在一座残寨前勒住马。
    马背上的骑士无声的盯住残寨中还在滚滚燃烧的烈焰,黑烟升腾而起。
    残寨不足一人高的土围子,在临近涑水河的一侧,被扒开一道大口子。
    寨墙缺口处散落七八具衣衫褴褛的尸体。
    残寨在临近官道的一侧,乃是其主寨门所在,从主寨门往官道方向则有上百具尸体倒伏在萋萋野草之中。
    从种种痕迹不难看出,一队虏兵沿着河滩地从东南往西北方向行走,而在虏骑从西侧越墙杀入寨子,有相当一部分村民及寨丁从东面寨门仓皇出逃,但却被静候于两翼的小股虏兵包抄、夹攻,绝大部分人毫无抵抗的,都被屠戮在官道之前的田野里。
    当然,也应该有相当多的村民都没有机会逃出来,在寨子里就惨遭屠戮。
    晋西南有一百多年没有经历过血腥战事,又因为临近大越财政极倚重的盐池,但凡盗贼冒头也会严厉打击,村寨坐享太平,没有太强烈的忧患意识——这点跟徐怀他们之前在巩县强袭的清泉沟寨类似,寨墙低矮单薄,年久失修,看缺口的痕迹,仍是拿带铁钩的绳索扒住土墙,用几匹马就直接拖塌出缺口来。
    而从种种痕迹看,突袭村寨的虏兵人数很有限,可能都不到三十人。
    在虏兵驰远后,之前得以逃脱的村民也陆续有不少人返回来,他们站在满地尸骸、熊熊燃烧的茅屋草屋前,有人失声痛哭,有人跺脚锤地,有人则是沉默的看着眼前的灾难。
    很快有村民看到有新的一队骑兵靠近过来,以为是虏兵杀了一个回马枪,有人惊慌往相反方向逃走,有人麻木的站在地上,也有十数人捡起地上散落、虏兵不屑一顾的简陋兵械,满心愤怒与恐惧,聚集在一起,准备迎接虏兵再次杀入寨子里来。
    “老乡莫慌,我们乃秦凤军卒,特赶来此地侦察敌情!”史琥带着两人牵马往残寨走去。他们除了跟劫后余生的村民交涉,同时先一步确认寨子里没有其他异常情况。
    徐怀与萧燕菡等人抵近寨墙前下马来,平静的等候史琥先进寨确认情况。
    在地势上,上党高地的泽潞等城池,要比临汾盆地的晋蒲等地更易守难攻。
    不过,汾水下游地势开阔,与关中除了被滚滚黄河分隔开来之外,并没有险峻的山岳相阻隔。
    蒲晋等州与黄河南岸的洛阳,也有虞坂道、垣曲古道可以穿过中条山、王屋山直抵黄河岸边,再渡河到南岸去。
    倘若赤扈东路军西翼兵马,能及时夺下函谷关甚至潼关,其西路军必然会派遣大股兵马沿汾水南下攻城掠地,以便与东路军隔河呼应。
    很“可惜”的是,赤扈东路军西进到巩县就被拦住,整个潼关、函谷关内外还牢牢把控在大越兵马的掌握之下,随时可以征集舟船渡过黄河,进入蒲州、晋州。
    因此即便是袭扰作战,赤扈西路军也没有将重点放在占据汾水下游的晋州、蒲州等地,而是努力攻伐上党高地的泽州、潞州。
    事实上,只要拿下太原、泽州、潞州,赤扈人就能在河北之外,掌握新的一条从云朔经河东东部及轵关陉、太行陉饮马黄河的出兵通道。
    而占据泽、潞两州所在的上党高地,南可威胁黄河北岸的孟、卫等地,西进可饮汾水、威胁关中,东出太行则是河北中南部、一马平川的原野。
    因此在战略上,在腾不出太多兵力的前期,赤扈人以扰袭上党为主,此时迫于汛季将至,他们进入河淮的兵马不得不北撤时,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降附兵马在陆续穿过太行山之后,也没有再急于北撤,而是在泽州、潞州等地境内聚集,试图强攻这些地区还未陷落的城寨,意图占领上党高地的全境。
    针对这种形势,徐怀当然是建议景王率守陵军穿过太岳山东进泽州,牵制赤扈人意图占领上党高地全境的降附兵马,然后敦促朝廷调派西军渡河北上,先解潞州、泽州之围。
    虽说徐怀并不觉得整个战局有扭转的可能,但从作战势态,他们无疑应该做出如此选择。
    而此时已有数千降附军杀入太岳山中,初步确认是云朔降军萧干麾下某部,其意图攻打沁水县城,控制住蒲绛等地前往泽州的要隘——对赤扈人来说,拿下沁水县城,控制太岳山与王屋山,就能够将从汾水沿线东进增援的西军健锐堵住,为其占领上党高地全境争取更多的时间。
    目前沁水县城军民还在坚守,城池没有陷落,但城中守军以乡兵义勇为主,徐怀还不知道沁水在数千降附军的围攻下能坚持几日。
    目前他们率领渡河北上的守陵军战斗力还谈不上多强,倘若一路大摇大摆西进,叫降附军提前分出一部兵马,在沁水县西侧选择险要山峪峡谷组织严密防御进行拦截,徐怀也不知道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从易守难攻的山隘之地强攻过去以解绛县之围。
    倘若伤亡太惨重,他们也将失去渡河北上牵制、袭扰虏兵的意义。
    赤扈人对巩县、偃师以西的侦察能力有限,守陵军绕到崤山以西的茅津渡北上,徐怀相信赤扈人还没有觉察。
    要给围攻沁水县的降附军来个“大惊喜”,至少在他们前锋精锐通过诸多险隘杀入沁水县境之前,不能惊扰到敌军,他们分出小队人马,驱逐小股虏骑,都佯称西军兵卒,也都换上秦凤路都部署司的旗号。
    然而在汾水两岸还有大量虏兵滞留、袭扰的情形下,守陵军四千兵马贴着历山西北麓行进要掩藏好踪迹不是易事。
    为此徐怀做了两手准备:
    第一手准备是由周景等人率领一批精锐,分散进入太岳山东麓峰岭之间潜伏。
    此时滞留于蒲绛等地的虏骑,是受围困太原城的赤扈西路军帅帐大营直接调遣,与此时兵临沁水城下准备攻城的降附军并无隶属关系。
    在蒲绛等地虏骑被彻底驱逐出去之前,沁水城下的降附军不大会往太岳山以东派出太多的斥候;而蒲绛等地的袭扰虏骑即便察觉到异常,即便会前往沁县传信,但也不大可能往沁县以西聚集,拱卫降附军的侧翼。
    这种情况下,信道是可以截断、封锁消息的。
    第二手准备,当然是尽可能藏踪匿迹,不叫虏兵觉察到异常。
    这时候就要利用好涑水沿岸还没有失陷的一座座坞堡村寨作为跳板,昼伏夜出往沁县西翼挺进。
    在守陵军主力分批出发之前,需要先将行进路线上的虏骑驱逐出去,为此翼骑营派出十数队小股兵马,扮成西军侦骑沿着涑水活动。
    因为进入蒲绛等地进行袭扰作战的虏兵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赤扈人精锐,翼骑营自然也是好手尽出;徐怀亲自带队寻找合适的中转村寨。
    数日来四千兵马分作数批昼伏夜出,已经潜行到绛县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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