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即便斩获些许战绩,在军中不过一介小将尔,哪敢对郑帅用兵之道指手画脚说什么?”徐怀打了个哈哈说道。
    “郑公能有今日之名位,也是从尸山血海厮杀出来的,绝非畏敌怯战之辈,但当时之情势,天雄、宣武、骁胜三军皆灭,河北破漏百出,十万兵马分守诸城,东南、西南诸路勤王兵马难当大任,朝中于和于战又争论不休,军侯倘若处在郑公的位置上,相信也会小心谨慎处事吧?”赵范问道。
    “却也未必太小心谨慎了吧?”徐怀冷冷一笑,说道,“赵先生倘若真有什么事情指教,可去找钱副使,或直接去找殿下,没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不需要跟赵范以及赵范身后的郑怀忠虚于委蛇,说话也就无需太讲究,而他现在自我定位就是在景王帐前的骑兵统将,无意牵涉进太多的交易之中。
    即便赵范这时候代表郑怀忠过来有意示好,也应该是钱尚端他们负责接洽的事宜。
    徐怀有逐客之意,赵范却毫不为意的说道:
    “周相至巩县督军,约束诸部不得浪战,军侯当时携百颗头颅送礼给郑公,真是气坏不少人,当夜王华、王章跑去与军侯相认,好些人欲治以逃军之罪,我劝郑公宽以待人——这个人情,军侯你得认吧?”
    “我王家待朝廷之心,日月可鉴,子弟即便行事粗粝,也不用担心有人拿逃军相污。”徐怀硬生生说道,表明他不认这个人情,说实话他当时满心气愤,压根就不怕郑怀忠他们翻脸。
    当时郑怀忠真要翻脸,治王华、王章他们逃军之罪,也只会闹得自己更难堪而已。
    难不成郑怀忠派人过来,真能将王华、王章他们捉走?
    “军侯力谏殿下渡河北上,乔继恩、陈由贵惧敌不行,我点破他们留巩县也难避祸,这算不算人情?”赵范问道。
    “……”徐怀这才微微一怔,有些狐疑地打量了赵范两眼。
    乔继恩、陈由贵起初坚决反对守陵军渡河北上,他们阻止不了什么,先是决定自己留在巩县。
    不过,徐怀等人随景王率守陵军从茅津渡渡河时,乔继恩、陈由贵等人追赶上来,表明拥戴景王争嫡的决心与立场。
    徐怀还以为这是乔继恩、陈由贵他们自己想明白过来了呢。
    “赵先生既然如此有心,更当去找钱郎君或殿下。”徐怀说道。
    “殿下身边真正的明白人乃是军侯,钱郎君还是略逊了一筹,”赵范说道,“我要不找军侯将话说透,直接去找钱郎君,钱郎君怕是会认定郑公别有居心,又或许仅仅是想着利用一下郑公,这事情未必会太妙啊!”
    徐怀未置可否,牵马缓缓前行。
    “胡虏南寇,朝中大臣心怀忧惧不敢与战,胡虏北还,朝中大臣又思建事功,如此反复,实是心中没有定谋,但仓促出兵奔赴太原,或正遂胡虏之愿,军侯以为是否?”赵范紧赶两步追上来问道。
    徐怀心里微微一叹,总算是明白赵范早早在此拦他的用意了。
    不管此前在巩县郑怀忠按兵不动,是认识到虏兵难以猝胜,还是怯敌畏战,但现在有一点是能肯定的,郑怀忠非是将门出身,崛起于营伍,能一步步坐到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的位置,绝非易予之辈。
    而郑怀忠此时更是清醒认识到朝中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天宣帝及诸相公从最初的怯战变成迫切希望在短时间内就解决太原之围,是一次更加危险的军事冒险。
    而这一次且不管朝中最终将计划调几路兵马去解太原之围,郑怀忠已经被任命为河东制置使,又率本部兵马先行北上,只待朝廷下定决心,他就得率本部兵马先行北上接敌。
    也就是说,倘若即将到来的太原之战难逃惨败,最先溃灭的则是承担前锋重任的郑怀忠所部兵马,郑怀忠他将重蹈刘世中的覆辙。
    认清了这点,郑怀忠还敢安坐如素?
    在巩县时,除了郑怀忠他自己怯敌畏战外,朝中王戚庸、汪伯潜等王公大臣乃至天宣帝,都害怕西军援师实力受损,使汴梁失去倚靠,朝野都有意按住西军援师不使之与南侵河淮的虏兵恶仗。
    郑怀忠那时自然可以无视景王赵湍的请求按兵不动,甚至还有功无过。
    而在此时,朝中形势发生微妙变化,天宣帝以及王戚庸、汪伯潜等人都变得迫切希望先解太原之围再与赤扈人议和,郑怀忠还想按兵不动,他能怎么做?
    至少景王赵湍在河东不能盯着他们北上。
    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北上,在河东声望正隆。昨日进晋城,刘致远、马思静等地方官员的态度更是一目了然。
    倘若景王赵湍在河东盯着他们北上,兼有朝廷严旨,郑怀忠很难有拖延、转寰的余地。
    当然,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免费的午餐。
    在朝野都迫切希望郑怀忠能率部北上之际,景王赵湍为何要帮着郑怀忠拖延?
    真正的交易条件就是郑怀忠及其所部成为拥立景王赵湍的一分子。
    而景王赵湍声望正隆,这对郑怀忠来说也不失一个好的选择,此时郑怀忠肯定也不可能去顾忌武帅干涉争嫡之事的忌讳了。
    不过,郑怀忠、赵范不直接去找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等人,却一早跑过来拦住他,应该并非担心钱尚端或景王怀疑他们的诚意,而是担心他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从中作梗。
    徐怀忍不住暗中感慨,这世间真是不缺聪明人啊。
    “军侯,赵范这点拙见可否有误?”见徐怀牵马而行,长久都不作声,赵范禁不住追问道。
    “殿下但凡有命,徐怀不无遵从,除此之外,徐怀不过殿下帐前一员小将而已,”徐怀朝赵范拱拱手,说道,“你要问我殿下在哪里,殿下与钱郎君、朱郎君在驿馆,赵先生自可与郑公前去拜见……”
    “军侯谦逊,赵范这便与郑公前去拜见殿下!”赵范哈哈一笑,长揖施了一礼,便扬长而去。
    “他过来说什么?”徐心庵看赵范扬长而去,追上徐怀问道。
    “郑怀忠惧朝廷逼他率部先行北上接敌,想求助于殿下,却担心我从中作梗。”徐怀说道。
    “……”徐心庵微微一怔,转头又看了正离去的赵范一眼,咂嘴道,“这些人真是滑头啊!”
    “又有什么办法,真强迫郑怀忠率部北上,难道真指望他们会与赤扈人浴血作战吗?”徐怀苦笑着摇摇头,重新翻身上马,与徐心庵等人往西城门方向驰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月之期
    太岳山地处河东之中,南北绵延四百余里,绝非三五天所能尽览。
    徐怀与徐心庵等人出西城门后,也没有往西进入太岳山中,而是沿着丹水河东岸北上,观望太岳山东麓以东泽州盆地的形势。
    占据泽州中东部地区的泽州盆地位于太岳山以东,北部乃是太岳山脉往东延伸出来的支脉秦岭(丹朱岭)与潞州相望,南面乃太行山南段,东面乃太行山东南段山脉。
    说是盆地,泽州中部、东部地区也是山地连绵起伏,但发源于丹朱岭、从泽州中部横穿南下的丹水河,作为沁河第一支流,从春秋时就得到很好的治理,沿线修造大量的河堰、沟渠,灌溉泽州中部、东部的耕地,养育晋城等县数十万民众。
    在过去半年时间里,虽说州治晋城在刘致远、马思静等将吏的努力下没有陷落,但泽州盆地之内、晋城之外的陵川等大量城寨或陷或降,数十万民众或逃或俘,或惨遭屠戮。
    徐怀等人沿丹水河东岸大堤北上,午后抵达距离晋城约四十里外的小梅岭,这一路途经二十余座村寨,基本上都剩下残墟,田野荒芜、长满蒿草,大量的尸体暴露荒野,被鸟雀啄食露出森然白骨——天地间的鸦雀食得人尸,养得又肥又大,在半空成群飞过,呱呱而叫。
    而这还不是最惨的。
    虏兵暂时北撤,之前大量逃往四周山里逃避战祸的民众,得到消息后很快就会返回田园,等到三四个月后赤扈人再次南侵,等候他们的将是希望再次被彻底的摧毁,再一次坠落进惨绝人寰的苦难炼狱之中。
    然而在昨日的宴席上,刘致远、马思静等地方官员迫切的表示想要派出兵吏,招揽逃难民众归乡,尽快恢复晋城等地的生产,徐怀都没有办法表示反对。
    在小梅岭小作休憩,众人午后继续沿丹水河往丹朱岭方向挺进,日暮时进入前哨兵马驻扎的坞寨,确认潞州境内的降附军也基本上撤出去了,速度非常之快。
    在丹朱岭休整一夜,次日又将丹朱岭几处隘口走了一遍,然后从陵川县境内借道折返晋城。
    丹朱岭说是泽州、潞州之间的界岭,但作为太岳山脉往东延伸的支脉,山岭却谈不上多险峻,其间谷道山径交错相接,泽州难以倚之为藩屏,抵御北部之敌,北面的潞州战略地位要更高一些。
    当然,战略价值最高的还是“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的太原。
    唯有守住太原,才有可能拒北虏于河东之外,进而控扼太行,势侵燕蓟,唯有守住太原,大越才能在黄河以北建立起一条抵御赤扈人的有效防线出来——百余年前,大越与契丹在黄河以北频频血战,将卒死伤数十万众,但最终能迫使契丹退兵,后续近百年两国能大体维系和平,主要也是太原这一重镇一直都在大越的掌控之下。
    目前朝中迫切想先解太原之围再论和战,也是基于这样的认知基础之上。
    再回到晋城,郑怀忠所部大半秦凤军马都已入驻城中。
    晋城此时已无敌军威胁,被困期间又从民众之中招募大量的青壮参与操训、守城,此时守军就高达两万人众,并无需从郑怀忠所部抽调兵马补充防御。
    再者,晋城粮秣奇缺无比,大量的屋舍又在守城期间被拆取砖木加强城墙守御,大部分居民以及逃难进城的难民都只能席地食宿。
    正常说来,郑怀忠应该率其部经丹朱岭直赴潞州,而不是进晋城休整。
    包括秦凤路军兵马在内,西军东援就没有打过硬仗、恶仗,虏兵北撤后还在郑州一带滞留一个多月的时间,更没有休整的必要。
    现在郑怀忠其部前锋、中军兵马却进驻晋城,那当然是已经暗中跟景王达成一致了,并且以此拖延北上的时机。
    徐怀回城后先赶往驿馆参见景王,见着钱尚端眉飞色舞,问道:“钱郎君遇到什么喜事,眉头都要飞起来了?秦凤军马怎么都进城了,他们不应该直接前往丹朱岭,考虑往潞州境内进军吗?”
    徐怀不会说赵范在营舍前拦截他的事情,想来赵范及他身后的恩主郑怀忠也不会主动和盘说出细节,那样只会惹景王不满,他这时候便装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待你回来,便要跟你说这事呢!”钱尚端拉着徐怀的胳膊,像初恋小情人似的热切把他往屋里拽,将前两天郑怀忠、赵范私下面见景王的场景,跟徐怀描述了一遍。
    自先皇后病逝之后,太子、景王作为先皇后嫡出就不再受宠,仁明殿陈皇后所生的鲁王、端王风光无限,这几年一直都有换嫡的传闻。
    退一万步,就算官家没有换嫡的心思,景王上面还有太子压着,朝中臣僚压根就没有几人想过景王会有机会。
    因此不管景王胸襟气度如何,景王在朝中的影响力还是极低的。
    在巩县时,一些人心里是有助景王争嫡的想法,但还仅是想法,大家都小心翼翼的藏着不提一句。
    待渡河北上,在沁水东岸连获大捷,在河东军民心目中赢得巨大的声望,众人总算是看到一些希望,但正式得授坐镇魏州的鲁王更是风光无限。
    一方面雄、定两州守军献城撤出,使得往魏州集结的兵力超过十万人众,另一方面鲁王正式得授魏州防御使,对这些兵马拥有正式的统辖权。
    而杨彦茂、韩时良等将在鲁王帐前听用,也打了几场胜仗,赢得不少声望;此外朝中枢密使汪伯潜等大臣,都是仁明殿陈皇后一系的人物。
    相比较而言,景王率守陵军渡河在沁水斩获大捷,比鲁王还有很大的不如。
    突然之间,郑怀忠投效过来,而郑怀忠得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多年,在军中乃是与刘世中、葛伯奕同级别的人物,此时又率本部三万兵马进军河东,作为河东制置使,全权执掌河东的军政大权。
    他的投效,至少此时在明面的筹码上,景王已经相差鲁王不多了。
    “这个郑怀忠虽说早年也是营伍出身,但得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后,生性未免太谨慎了,他可靠吗?”徐怀装糊涂的问钱尚端。
    “郑怀忠表示在河东诸事唯殿下马首是瞻,那他就没有什么退路了!”钱尚端胜券在握的说道。
    朝中派系争斗风起云涌,激烈而残酷,郑怀忠在河东与景王关系密切、相处融洽,多联名上几次奏表,他以后就算想撇清关系,仁明殿陈皇后一系的大臣也会盯死他咬。
    景王倘若不能上位,郑怀忠的下场也只能解甲归田、告老还乡。
    “那我真要去贺喜殿下、贺喜殿下了!”徐怀哈哈笑道,“殿下他人在哪里?”
    “与郑公、朱沆郎君、刘郎君他们到东城巡视灾民去了,我原本处理手头事情也要过去,得闻你回来了,便在驿馆等你。”钱尚端说道。
    “那我们直接去见殿下!”
    徐怀话音刚落,景王赵湍在朱沆、乔继恩等人的陪同下走将进来;缨云郡主还是女扮男装的跟在景王身侧。
    “我与徐军侯正要去找殿下呢,殿下你们怎么就回来了?”钱尚端问道。
    “那边事毕,听闻徐怀回来,我们就赶回来了。”景王赵湍说道。
    走进客堂,寒暄过几句,待仆侍将茶水端上来后,景王赵湍直截了当的跟徐怀说道:
    “郑使君前日与私僚赵范过来见我,也忧虏兵凶顽,仓促北上接敌凶多吉少,但朝廷昨日新到令旨,还是迫切想解太原之围,将令魏州兵马从滏口陉沿漳水西进潞州,令高峻阳率留守关中的西军精锐经蒲坂渡河,之后沿汾水北上,而集结于河东的兵马作为中路兵马,自然也是要跨过丹朱岭,与魏州兵马在潞州会师后北上……”
    虽说朱桐、胡渝等人都在场,但时间所剩无几,徐怀也不再避讳什么,小泯一口热茶缓解口渴,直接说道:
    “殿下此时所忧不能再局限于北上接敌了,赤扈人此时在太原城外集结骑兵及降附军多达十六七万,即便在东路军北撤之后,犹未急于强攻太原,以逸待劳、围点打援的心思是昭然若揭。但这个圈套摆在那里,我朝三路兵马钻进去,自然是难逃一败,倘若不钻,最迟到九月赤扈二十万兵马必将再次挥师南下——殿下这时候必须考虑汴梁失陷后要怎么走了!”
    “我朝三路兵马不仓促北上接敌,在潞州、晋州部署稳扎稳打的去部署防御,形势不至于坏到这地步吧?”钱尚端满心震惊,不愿意承认徐怀的判断,说道,“我们只要能将赤扈人的西路军堵住,其东路军再从河北南下,兵力到底是捉襟见肘啊!何况在魏州、在汴梁以及陈州、蔡州,我朝犹有大军守御城池——不,形势不会那么糟糕的……”
    徐怀以往在景王、赵尚端、张辛等人面前不怎么去谈大局,即便有所涉及,也绝没有如此悲观。
    不过,现在郑怀忠都站到这边了,而朝廷新的形势微妙转化,徐怀也足以看清楚接下来的形势演变,留给他们的时间甚至都不剩三个月,他当然不会再藏着掖着。
    针对钱尚端的这个问题,徐怀只是问道:“朝廷现在真能拿出在河东供养二十万人马的钱粮吗?我怀疑三个月都支撑不住啊,朝廷现在迫切希望能解太原之围,除了急于事功外,不会没有别的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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