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壁简陋的驿舍之中,朱沆同样是难以入眠,坐在灯下思虑怎么再写一封奏章才能更好的诉说楚山、汝州的现状。
    听到有如惊雷般的马蹄声从驿馆前的长街驰过,朱沆心绪难宁,推开窗户朝外看去,但视野为院墙、夜色所挡,一时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寒风窜进来,将烛火吹灭,室内瞬即被黑暗吞噬。
    院子里仅有暗淡星光照进来,朱沆禁不住忧心揣测,是襄城、召陵以北的敌军又有什么异动吗?
    “吱哑”一声,朱芝从侧厢房推门走出来,裹衣伸头往外探看,想必也是为城中快马疾驰惊醒。
    “啊,父亲,你还没有睡下?”朱芝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现朱沆衣袍整饬的站在窗前暗处,掌灯走过来问道。
    “哪里睡得下啊?”朱沆轻叹一口气,说道,“城中快马夜奔,也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徐怀用兵看似喜用奇谋,善走偏锋,但实在不用担心什么,”朱芝宽慰他父亲道,“却是汝州之行,父亲实不应该强邀徐怀同行啊……”
    “淮南一战,事关大越生死存亡,哪还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啊?!”朱沆苦笑道。
    朱芝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将屋中油灯点亮,见长案有草拟未半的奏章,拿起来看过一遍,问道:“父亲还在思虑石炮之事,以为午后所发奏章,还有未尽之言?”
    “不仅于此,”朱沆坐到案前,说道,“与徐侯言,越发感受到守江必守淮的迫切性,只觉有千言万语,落笔却又无从下手,心绪杂乱,连一封奏章都写不好……”
    朱沆正与朱芝说着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俄而听到韩圭在院子里的说话声。
    朱沆这一刻心里才真正惊悸起来,忙推开门,走到廊下,问站院门口的韩圭:“韩参军,徐侯深夜收到什么急报?”
    “汝阳失陷了!”韩圭走将进来,也难掩惶急禀道,“徐侯请朱相公过去……”
    “什么,汝阳失陷了?!”朱沆如遭雷霆重击,惊问道,“杨侯可有成功从汝阳突围,可否安好?”
    韩圭苦涩说道:“更具体的消息还未尽知,除梁县急传而来的初步消息,有一部分汝阳守军熬不住如此恶战降敌了,也有一部分守军突围出来,但杨侯生死暂且不知……”
    朱沆失魂落魄的坐台阶上,不敢相信还能有什么侥幸消息等着他们。
    朱沆虽说希望徐怀能同他前往梁县,说服杨祁业率部南下,但无论是于公于私,他内心都希望杨麟能成功从汝阳突围脱身。
    杨麟战功或许不如徐怀耀眼,但大越遭逢大难以来,杨麟南征北战,浴血杀敌,为御胡虏鞠躬尽瘁,他又何时甘人后?
    倘若说徐怀乃大越左膀,那杨麟、刘衍等将则是大越右臂,大越失之将有断臂之痛。
    朱沆力邀徐怀同往梁县,内心深处未尝不是希望徐怀背负更大的责任之后,会极尽一切所能,去解汝阳之围,救杨麟脱困。
    他还没有等到徐怀确切的答复,汝阳就失陷了?
    杨麟治军极严,同时他在军中威望也高,倘若杨麟还安好无恙,很难想象他麾下有一部分守军会降敌?
    而徐怀四五天前刚接到梁县信报,确知汝阳守御极其艰难,守军将卒死伤也极其惨烈,但形势还能勉强维持,杨麟也做好据街巷死守的准备。
    现在传回的消息,虽然还不够详尽,但也足以说明杨麟凶多吉少。
    朱沆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拉上朱芝随韩圭去见徐怀。
    他们抵达徐怀寓所,这时候院中也是火把点遍,数名信使持旗而出,也不知道徐怀仓促下达怎样的军令传往楚山各地。
    在韩圭的引领下,朱沆、朱芝径往徐怀所在的偏院走去,徐武碛、潘成虎、史珍、徐心庵等将吏也都闻讯赶来。
    “这是杨祁业着人送来的信报……”徐怀见朱沆走进来,将一封信报递给他看,信报所写与韩圭所述并无二致:
    汝阳失陷是在昨日午前,杨祁业也是在有散兵溃卒突围翻山越岭赶到梁县才知此事。
    赶到梁县的十几名将卒,城陷时负责守御临近紫逻山的汝阳西北侧城墙,离敌较远,才得以顺利脱身,却也因此并不知道城中太具体的情况,更不清楚杨麟的生死。
    “徐怀,你觉得杨侯有无机会脱身?”朱沆带有侥幸的问道。
    “……”徐怀艰难的摇摇头。
    他对杨麟以及左骁胜军的了解,比朱沆更深,哪怕逃归兵卒带回的消息很零碎,却也足以说明城陷时杨麟身上发生重大变故,群龙无首才会骤然间如此混乱,以致毫无挣扎机会被敌军攻陷。
    朱沆有些虚弱的扶椅而坐。
    徐怀又说道:“河洛敌军陷汝阳,必然第一时间举师东进往梁县而去,我已下令唐盘从襄城、叶县各调两千精锐驰援梁县,以防梁县有失……我现在就动身赶往梁县,你们有什么要收拾的?”
    “我现在就与你动身,留一两人在罗山收拾行囊即可!”朱沆说道。
    汝阳失陷,孤城嵩县又远在伊水上游,河洛敌军数万再无牵制,将能全力往梁县碾压而去。
    梁县仅有万余守军,初闻杨麟失事,必然军心动荡。
    汝阳失陷,杨麟生死不明,朱沆便有彻入心扉之痛,实不敢想象一旦梁县失守,襄城、叶县、郏县三城面临京西、河洛之敌夹击的局面!
    ……
    ……
    东线有徐武碛、潘成虎、徐心庵、唐青、韩奇等人坐镇,徐怀暂时不用担心赤扈东路大军在攻陷寿春之前,会分出多少兵马强攻罗山、信阳等城,当夜便与朱沆、史轸等人,在百余选锋军精锐的簇拥下快马离开罗山城,一路西进。
    从罗山到叶县远达四百里,沿途乃是楚山新建驿道,随时可以更换快马,徐怀一行人午时便赶到叶县。
    叶县位于伏牛山东北麓,北滍水以南,可以说是淮上西线防区的腹地。
    不过,考虑到随时有增援汝州的需要,在蜈蚣河战事最紧张的时期,除了千余州兵作为基本守御力量外,徐怀还在叶县放了两千右军精锐,受坐镇襄城的右军副统制陈子箫节制。
    陈子箫最先得到汝阳失陷的消息,在派人将梁县信报送往罗山之际,也同时将叶县两千精锐第一时间派往梁县增援。
    此时陈子箫也赶到叶县跟徐怀见面。
    “汝阳城陷之前,杨侯为敌军床子弩射中,陷入昏迷,敌军趁机发起总攻,守军没能支撑住多久,便被敌军攻入城中——目前有消息说杨照廷率小部精锐护送杨侯杀出重围,去向不明,应该在汝阳南面的山岭之中……”陈子箫此时已经得到汝阳失陷更详细的情报,跟徐怀、朱沆禀道。
    这并非什么好消息。
    大越所制床子弩,短矛粗细的弩箭,一百步内能将一头黄牛射穿。
    庄守信、庄庸、陈荣钧等人当然也掌握床子弩的制法,但制备床子弩的弓材,比普通的弓弩要求更为严苛。
    大越一直都实行弱枝强干的策略,除了各地厢军极其不堪外,就连军械制备乃至储备,诸路监司及州县都受到打压,良匠良器都集于京中。
    因为良材难得,楚山到现在还不能批量制备床子弩等利器。
    反倒是汴梁失陷后,大批良材以及武库所储备大量弓弩兵械,连同十数万匠师、匠工及家小皆被赤扈人掳走。
    汝颍会战之后,赤扈人就极其重视步甲的建设,河洛、京西敌军将西域石炮投入战场,他们拥有更多的床子弩等军械,徐怀也是一点都不奇怪。
    杨麟在阵前被床子弩射中,即便没有一命呜呼,伤势之恶劣、之严重,也是不难想象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西进
    徐怀与朱沆、史轸等人赶到叶县,也不在城中稍作休整,在衙前下马,与从襄城赶来的陈子箫匆匆相见,得知杨麟在汝阳城陷前为床子弩击中、生死不明,徐怀心里感到沉痛,又有说不出口的气愤,一拳将身旁碗口粗的桂树打断。
    “河洛敌军攻陷汝阳,即将往汝州治合围而去,岳海楼就绝不会满足这个冬季顿兵于蜈蚣河以北不再南下,襄城需要节帅坐镇督战,子箫愿往汝州助守……”陈子箫主动请缨前往汝州抵御河洛之敌。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你留在襄城督战,我放心;汝州非我亲至不可!”
    岳海楼当然不会满足于顿兵蜈蚣河以北,但京西敌军在之前长达月余的蜈蚣河鏖战中,锐气受到重挫,大批将卒伤病,以及大量的物资被额外消耗掉,在进攻的锋锐势头被遏制住后,短时间内想重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北滍水、颍水、滍水、澧水等东西流向的河流,在接下来一个月内都将陆续解冻,将在许昌与襄城、召陵等地之间形成割裂南北的天然障碍。
    岳海楼即便决意南下,但也必然会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此时真正危险的,还是汝州。
    一方面汝州守军军心动荡,河洛敌军却携新胜之威,士气大振、斗志昂扬。
    另一方面汝阳沦陷,孤城嵩县也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失陷,河洛敌军将彻底控制汝州槽形盆地的西门户,在地势上对汝州东部的梁县、鲁山县、郏县、襄城都将拥有高屋建瓴的优势。
    除了汝州战局比想象中凶恶得多,更关键的还是襄城、召陵等地成建制的兵马不能大规模抽调,徐怀只能尽可能多的东拼西凑,先攒出数千兵马第一时间增援汝州,除了他亲自赶往汝州坐镇,不然从诸部抽调的零碎人马,很难有好的协同配合。
    陈子箫、徐武碛都是能独挡一面的人物,他们督领左右军精锐守襄城、召陵、信阳、罗山等地,又有徐武江、郭君判、潘成虎、范雍、苏老常、程益、徐心庵、唐青、韩奇、殷鹏、王宪等将吏相助,徐怀至少不用担心短时间里会出什么岔子。
    陈子箫知道徐怀是极有主见的人,除了他自身就有所犹豫,要不然他拿定主意的事,不是别人能随便劝服的。
    陈子箫轻吐一口气,不无忿怨的又说道:“像杨帅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些年抵御胡虏身先士卒、浴血奋战不休,却落得战败生死不明的下场,而一些人争权夺利唯恐他人之后,御虏杀敌却又唯恐争于人先,却又能封官加爵,这老天真是不公平啊!”
    “待我将岳海楼从汝州东进的口子封死,令他牙口再利,往东也不能啃下一块肉,还啃得满嘴是血,他自会转头沿洛水去攻卢氏、商州!”
    徐怀此时都没脸说他动过助朱沆游说左骁胜军南下的念头,却越是如此,他心里对郑怀忠之流也越是忿怨。
    不过,他现在能对付郑怀忠之流的手段,就是不计一切代价封死河洛敌军经汝州东进的通道,到时候曹师雄自然会将兵锋转向负责戍守洛水上游的神武军。
    就像汝颍会战之后,赤扈人被迫将战略重点彻底的转向淮南;而他就不应该为淮南战局,为淮王府军的命运操虑太多。
    ……
    ……
    与陈子箫及叶县将吏告别后,徐怀与史轸、朱沆在会合后兵力增至六百余骑的选锋军精锐簇拥下继续西行,于鲁山县与梁县之间的杨楼沟河畔,追上徒步西进汝州增援的大部右军精锐甲卒。
    此时已是黄昏,寒风凛冽,远山积雪、溪河冰封,夕阳却在湛蓝的天际肆意涂抹绚丽的色彩。
    曾经在获鹿堂前,被徐怀揍得鼻青眼肿的徐忻,如今已是右军第四厢旗下一员战将,身穿铠甲的他与几名指挥使迎过来,禀报他们叶县出发进入汝州后的行止:
    “……王宪军侯已率五百精锐径往庇山而去,着我等率部缓行,以待节帅!”
    驻守叶县的两千右军精锐甲卒,乃是都虞侯王宪所部右军第四厢将卒,但蜈蚣河对峙作战期间,王宪也率领一部分将卒赶到襄城以北支援作战;徐怀前往罗山视军期间,陈子箫暂领设于襄城的前军帅帐,王宪则在襄城、召陵等城寨待命,并没有返回叶县。
    得知汝阳失陷的消息后,陈子箫照着既定计划调驻守叶县的右军第四厢四营甲卒西进增援。
    王宪作为右军第四将,统领在襄城的第四厢两营马步兵以及选锋军第二将乌敕海麾下五百精骑,直接出发西进汝州增援。
    王宪、乌敕海与从叶县西进到鲁山(鲁阳)县境内的兵马会合时,河洛敌军的骑兵斥候已经大规模进入梁县以东区域活动,大股敌骑随时都有可能会迂回到汝州东部地区来。
    为防止敌骑突袭,右军徐忻等部甲卒不得不放缓西进的速度,分派兵马遮蔽驿道两翼行军,但王宪、乌敕海并没有留在鲁山县等候徐怀进一步的军令,而是率领千余骑兵、马步兵,先行往梁县以西的庇山穿插过去。
    庇山乃是汝州治梁县以西十数里外的两道平行低山长岭,最高峰仅一百五十丈,与北面的箕山(嵩山南脉)崔巍高峰远不能相比。
    不过,庇山除了狭长山体南北绵延十数里,横垣在汝州盆地的北滍水北岸外,其山百丈以下部分多为平缓的坡地,而百丈之上,山势却陡然峭峻起来,仿佛两堵极其雄伟的高墙,矗立在汝州城的西侧。
    庇山往北,连绵坡岗接连箕山主脉,往南距离北滍水仅有五六里宽的缺口,乃是汝州城西侧的咽喉之地;荆襄通往河洛的驿道,就从这个缺口通过。
    又因为汝州城临北滍水而建,四周地形较为开阔,因此庇山的作用与战略价值更为突显。
    左骁胜军在庇山南侧也建有营寨驻以精锐,以御河洛敌军从西面接近。
    不过,杨麟此时身受重创,生死及行踪不明,汝阳城陷,数千守军或死或俘,杀出重围着十不存一,左骁胜军士气受到重挫,很难想象他们还能凭借庇山简陋的栅营,抵挡数万河洛之敌的强攻。
    倘若叫河洛敌军不费吹灰之力控制庇山,汝州城守御战,他们将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之中。
    时至今日,楚山有一批能挡独一面的武将成长起来,除陈子箫、徐武碛外,老一辈有郭君判、潘成虎、徐武江、范雍、周景、张雄山、徐武坤等人,年轻一代更是有唐盘、唐青、殷鹏、韩奇、徐心庵、王宪、范宗奇、王峻、王章、史琥、乌赦海等人为代表。
    王宪作为右军第四将,无需他人提醒,也早就看到庇山对守卫汝州城的重要性,因此第一时间与乌敕海率精锐骑兵及右军第四厢马步军,直奔庇山而去,以防庇山有失。
    从徐忻处得知王宪、乌敕海先往庇山而去,而徐怀也知道曹师雄作为成名已久的宿将,不可能看不到庇山的重要性。
    目前仅王宪、乌敕海率千余兵马赶去增援,会同左骁胜军在庇山的守军,很可能抵挡不住敌军的第一波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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