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曹成气势汹汹的瞪大噬人虎目,曹师雄怒气冲冲的将手中笔摔案上,怒斥道:
    “混帐家伙,不知恤兵慎战之理,莽撞用兵,致朔州锐骑死伤上千人;此时不知好生反省,却擅闯帅帐,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拿军法治你这个混帐家伙?来人啊,将这混帐家伙捆绑起来,吊到辕门前给我狠狠抽三十鞭子,叫全军将卒看看不听军令者,是什么下场?”
    一干侍卫走进大帐里来,看到怒目瞪来的曹成,小声劝道:“少将军,你就不要跟督帅犟了,先出去再说……”
    “给我捆起来抽,谁敢手软留情,同以军法处之!”曹师雄气得胡须直抖,指着诸多待卫厉声叫道。
    侍卫上前抓住曹成,将他拖出大帐。
    “看曹成如此,我却想起我与曹成他父亲年轻时的情形,也是如此的年轻气盛,也是如此的不可一世,总觉得手中有一杆铁枪,就能捅破这天,捅开这地,天不怕地不怕,当年还总觉得督帅您行事太小心谨慎了,东也管,西也管,”孟平坐长案后哈哈一笑,说道,“后来看到王孝成率靖胜军横扫云朔,也看到萧林石冶西京的手腕,才算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曹成他这混帐家伙才二十出头,在军中摸爬滚打数年,连婆娘都没有来得及睡上几个,见到杀父仇敌,沉不住气不奇怪。我觉得督帅或可稍稍放开手,将曹成调往永宁、长水,使他独领一军,以击卢氏之敌……”
    曹师雄心里还是犹豫要不要放曹成出去独挡一面,没有急于回应孟平的建议,朝坐在一旁的客人仲长卿苦笑道:“叫仲将军看笑话了……”
    仲长卿拱手说道“曹成现在性情是急躁一些,但假以时日琢磨,必成大器……”
    在知道河洛军攻陷汝阳的消息后,木赤、岳海楼就派遣仲长卿从箕山与少室山之间的登封(颍水上游)谷道绕行,赶到汝州来见曹师雄商议两军夹攻楚山之策。
    仲长卿得幸全程目睹昨夜庇山河谷夜战的全貌。
    曹师雄不惜声名狼藉,将杨麟尸体拖出来践踏,意图将汝州军引诱到庇山河谷予以围歼的计谋,可谓狠辣之极,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楚山军的增援会如此迅疾快速,以致曹师雄毒计功败垂成,仲长卿也深深为之扼腕。
    在徐怀亲率楚山精锐甲骑杀入战场后,以善战自诩的仲长卿也只能说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怎么应对都有道理。
    曹师雄作为一军之主帅,最终谨慎起见,率前部兵马撤出庇山河谷,退到十数里的坡岗扎下大营,更没有指摘之处。
    至于曹师雄没有急于下令广成驿、紫逻口、汝阳以及大谷、伊阙的兵马快速集结过来,对立足未稳的楚山军再次发动攻势,一鼓作气夺下庇山河谷、汝州城,仲长卿也能理解。
    非不想,实难谋也。
    赤扈铁骑初时南下,横扫河东、河北、陕西、河淮三四百州县,无不望风披靡,南朝百万兵卒却无有能挡者。
    当时也是他们附从兵马最为意气风发之时,每逢战事,十之八九都是大胜,偶有受挫,也不会伤及筋骨;一路烧杀劫掠,也无需要食粮补给;军卒也无需钱饷发赏,也都斗志昂扬。
    不过,仲长卿不得不承认,此时他们所面的战场环境,已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后,利用三年时间,在秦岭、熊耳山、伏牛山、桐柏山以及淮河长逾两千里的防御带上,成功组织起总兵力高达四十万的防御力量。
    南朝诸部兵马在过去四五年的抵御作战中,虽说败多胜少,却不可否认其战斗力都有长足的进步,抵抗意志也越发坚韧,这两年大规模不战而降的情形,已经绝迹了。
    就连郑怀忠所领的神武军,也在平陆等城将他们的兵锋抵挡在河洛之外两年之久;他们这两年在秦岭以北、渭水以南的兵马,与顾继迁、高峻阳等部倚秦岭北麓山地据守的兵马作战,也是互有胜败,甚至伤亡还要略高一些。
    杨麟虽然于汝阳战死,河洛军最终也成功攻下汝阳,但从广成驿一战到攻陷汝阳,再到庇山河谷仓促夜战,也付出上万的惨重伤亡。
    更不要说南朝还有楚山军这样的妖孽横空出世,汝颍一战,令他们痛不欲生;徐怀所经营的淮上防线,更令他们满口利齿却难以下嘴。
    因为南朝诸部兵马作战意志越发坚韧,又因为南朝新近组织的防御带上,地形地势,已不利于赤扈骑兵大规模迂回穿插作战,在汝颍会战之后,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都意识到快速解决南朝残余势力的可能性变得渺茫。
    两大宗王府遂下令更多的色目诸蕃骑兵改习步战,在颍州、徐宿等地大规模操练水军。
    同时新占领的州县数量极剧减少,即便有所占领,所得也多为被南朝兵马有序撤离后有意推毁的残城。
    这些都意味着他们要在渭南、河洛、京西以及徐宿等地,还想对南朝维持碾压性的军事优势,后勤补给就成为他们当下最迫切需要克服的难题。
    木赤、岳海楼等将帅在许昌得知河洛军攻陷汝阳城,并于阵前斩杀敌将杨麟,当然是十分的振奋。
    不过,是不是要从蜈蚣河及颍水故道沿岸,对襄城、召陵等城蜂拥而上,配合河洛军对楚山军发起最后的强袭攻势,京西军内部也存在巨大的争议,诸将在许昌城也大吵了一夜。
    最终还是带病主持京西总管府军政的都元帅木赤力排众议,认定当下不是通过仓促会战,解决楚山军这一劲敌的良机。
    时间不够。
    前期物资消耗太大,兵马累积伤亡过大。
    而楚山军将卒太过坚韧。
    楚山军在襄城以南地区坚壁清野极其彻底,令他们的渗透扰袭作战难以奏效;楚山军对战械的了解及实战运用,只在他们之上,不在他们之下。
    木赤以为在接下来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仓促组织会战,即便京西、河洛两部兵马加起来,占据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胜算也极为渺茫;甚至河洛军即便能强攻下汝州、鲁山等城,也不可能改变太多。
    木赤、岳海楼最终决定派仲长卿赶到汝州来见曹师雄,希望河洛兵马与京西总管府一起避免仓促会战,在接下来的时间,从北面、西面对楚山军保持军事压力为主,一步步收缩对楚山的封锁。
    河洛军能顺势夺下汝州城最好,倘若不能,木赤希望河洛军能在贴近汝州城的位置上,择地建筑前垒营寨,对汝州、鲁山、郏地等地保持军事压力的同时,全力肃清南朝在汝州城以西的残敌,加强对汝阳、广成驿以及大谷关一线等洛东地区的控制。
    木赤同时还希望河洛军与京西总管府共同在大谷关以东、位于少室山与箕山之间的颍水上游河谷(登封)地区,广修城寨,驻以精锐,加强对嵩山抵抗势力的打击力度,减少河洛、京西侧翼受到的威胁。
    相应的,京西总管府也将放弃春后撤兵回颍水以北的计划,将派驻精锐兵马,进驻临颍残城,会将与楚山军的对峙战线从颍水沿岸,往南推进到蜈蚣河及颍水故道沿线。
    木赤要曹师雄做好平燕东路军并不能一举攻占淮南的心理准备,希望通过这一系列的举措,迫使楚山军在襄城、召陵以及汝州、郏县等地,不得不保持四到五万的常备兵马防御,以达到牵制、消耗楚山军的目的。
    京西、河洛,也早就发现徐怀在统兵作战之外的过人能耐,但不管怎么说,楚山每年能从南朝中枢所得的补给不过三四百万石钱粮,其余所缺只能从军民总数不过五六十万的地方自筹,倘若被迫常年维持六到七万规模的兵备,日子只会比京西、河洛更为艰难……
    第一百四十章 新旨
    且不管敌军是否已露出怯避之意,徐怀在汝州以西部署防御,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很多时候守军体现越坚定、越不容摧折的抵御意志,越能削弱或压制敌军的进攻意愿;反之则会令原本并没有特别强进攻意愿的敌军,变得跃跃欲试起来。
    楚山除了在庇山以南河谷交错修造五座小型营垒,营垒之间以长壕、栅墙相接外,还在庇山以北,在箕山南坡那仿佛女子裙装一般起伏的褶皱岭谷间,择地修造三座营垒。
    徐怀目的是要以营垒群、长壕、栅墙以及庇山陡峭如战刀横持的狭长山体,在北滍水上游北侧支流渡马河以东,构建一条长逾三十里的防线,将河洛敌军阻拦于汝州盆地的西部。
    从襄城、叶县往西,到汝州城(梁县),约有一百五十里路程之间,乃是郏县、鲁山两县辖地:
    早些年北滍水南北两岸皆有驿道相通,其北岸驿道,乃是许蔡汝颍等州县的商旅,经襄城进入汝州的必经之路;而南岸驿道则是荆襄商旅经叶县前往河洛的必经之路。
    两条驿道于杨楼沟河口以西的马家渡合二为一,通过汝州城后再继续西延。
    河洛军暂时没有要将万余赤扈骑兵精锐从伊阙、大谷关附近调入汝州盆地的意图,励锋堂以及长史院所属的骡马辎重队伍,便从襄城、叶县出发,每日无一刻或停的,将成千上万石的粮食、铁料等海量物资,源源不断的通过这两条驿道运往汝州城,运往最前线的庇山营垒。
    短时间内组织汝州民夫有难度,也难以如臂使指,徐怀则从叶县、舞阳等地征调数千民夫,沿着南北驿道,在原有驿站、坞寨的基础上,同时加强以及扩建十二座护驿营垒,以郏县、鲁山县城为支撑,形成横贯整个汝州盆地东部、不惧小股敌骑袭扰的交通线。
    这一切,不仅意味着楚山从兵力原本就紧缺的西线,抽调万余精锐战兵、州兵弥补汝州防线的不足,不仅意味着楚山直接从舞阳、乌桕等地抽调上万青壮民夫进入汝州,用于营垒防寨及驿道的修筑,还意味着每日数以千石粮秣等巨量物资的消耗。
    不过,之前常为徐怀挥霍无度而叫苦不迭的史轸,这一次却恨不得将家底都翻出来,支援汝州防线的建设。
    守住庇山一线,或者说在汝州城以西,以庇山为核心形成稳固的防线,则意味着楚山将彻底把整个汝州东部地区兼并进来。
    并不仅仅局限于汝州盆地的东部地区,还包括整个箕山东部以及伏牛山的东北部的广袤山地。
    虽说箕山东南麓的襄城以及伏牛山东北麓的叶县,早就划入楚山行营的防御范围之内,但楚山之前所能管辖,仅限于襄城以及叶县县城附近二三十里范围之内的山岭。
    从叶县县城往西,绝大部分伏牛山山地,则隶属于汝州的郏县、鲁山、梁县、汝阳等县;从叶县县城往南的大部分山地,则属于南阳府治下的方城、向城两县。
    从襄城以西,大部分箕山(嵩山南脉),南坡隶属于汝州下辖的郏县、鲁山、梁县诸县,北坡则隶属敌军控制登封县。
    这些山地,之前归属于郑怀忠统领的河洛行营治下,郑怀忠南撤后,则隶属于杨麟统领的汝州及左骁胜军冶下。
    虽说徐怀一直强调左骁胜军应该更好的依托伏牛山、箕山的险要地形,抵御占据河洛地区的虏兵南下,但左骁胜军后续还是将重心放在汝阳、梁县等城池的守御上。
    杨麟非是不想,实则不能也。
    主要原因乃是杨麟治下没有一队精练能干的地方吏治队伍,短时间并不能真正掌握汝州地方事务。
    河洛敌军沿伊水大举南下,在迫在眉睫、自身难以抵挡的生死威胁之下,汝州盆地内部的乡绅士族,要么遵从杨麟的清野令,放弃坞寨庄园撤入梁县等城池以避战乱,或直接举家逃往南阳、襄阳等地,或举族避入山中,要么打开坞堡屯寨,迎接左骁胜军精锐入驻加强防御。
    杨麟从这些坞堡村寨,无论是征调粮秣,还是征募乡勇补充守军的不足,也没有遭受到太强烈的抵制,各方面都非常的顺从。
    不过,杨麟在汝州统治的触手,却没有办法有效的向汝州盆地两侧的伏牛山以及箕山内部延伸——不要说接管山地坞堡村寨的守御了,征粮募勇等事都无法有效开展下去。
    这种情形,与匪乱之前的桐柏山大姓宗族在县治之外保持相对独立、封闭地位,极为相似。
    本质原因同样是传统的县治对乡野地方的控制手段极为有限。
    不过,杨麟做不到的,不意味着楚山做不到。
    楚山崛起的根基,就是对桐柏山南北岭绝大部分山地的控制与经营,继而扩大到对大复山、金顶山及灯台架等山的控制与经营上去,也早已形成一整套以巡检司、乡司制为核心的统治手段——楚山这些年同时也以伤病、年龄等因素退出营伍的老卒为基础,在一批通习吏事的武吏率领下,形成近千人规模、绝对忠诚于行营指挥的巡检司、乡司吏治队伍。
    因此楚山才能够完全绕开乡豪士绅,直接掌控诸村寨粮秣征购、屯田垦荒、兴修水利道路桥梁、秋冬操练、征募役工以及兵勇选募等等一切事务。
    楚山治下虽然总计仅五十万军民,却因此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军事潜力。
    楚山目前所开垦粮田有限,但正因为乡司体制极大压制乡豪士绅兼并土地坐食地利,压制土地主对粮食的囤积,这才确保有限的粮产,能更多的用于民众自食,补弥军队及诸多工造事务用粮的不足。
    而楚山目前对桐柏山、大复山等山地的经营与开发,不仅贡献了近一半的粮食产出,还囊括绝大部分的煤铁开采、冶炼、金银矿开采以及桐油、茶、乌桕子、木材、药材等大宗货物产出;大部分的畜牧养殖也是利用山地间相对平缓的坡谷地。
    面对京西、河洛敌军强大的军事压力,楚山还没有能力占领、经营地势开阔的平川地区。
    汝水沿岸大部分平原地区,名义上都隶属于楚山,也有着数以百万亩的肥沃良田,但楚山目前只能任其荒芜,更多是组织军民,对临近大复山、金顶山以及灯台架山的坡岭区进行屯垦。
    因此,就现阶段而言,易为敌骑渗透袭扰的汝州盆地对楚山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两侧广袤的伏牛山、箕山山地,价值则更大。
    当然,前提则是楚山军在汝州城以西,以庇山为核心建立稳固的防线。
    ……
    ……
    朱芝随同其父朱沆返回建邺复旨,旬日之后他又单独携带新的圣旨赶来汝州。
    大半个月,朱芝都在马背上渡过,令粗习武技、自诩骑术过人的他,人到庇山,叫侍卫搀扶下马来,连脚都站不直溜,大腿已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鲜血从袄裤渗出。
    “什么,要调左骁胜军前往襄阳休整?”杨祁业听朱芝宣读过圣旨,一时间怔站当场,费解的朝徐怀看去。
    “陛下与诸相这是怎么意思,难不成楚山军任劳任恕,就要承担一切?”从舞阳赶来汝州,协助徐怀处理汝州军务的徐武江,以及王举、王宪、唐盘、史琥等统兵将领,这一刻也都是极其不解,甚至都感到非常的气愤。
    不要说楚山诸将了,杨祁业及杨耀宗等左骁胜军诸将以及汝州官吏,旬日来也都以为徐怀节制蔡汝两州、左右天雄军及左骁胜军,抵御京西、河洛之敌,是理所当然之事。
    杨祁业子承父位,接任左骁胜军统制,没有出乎众人的意料,但众人万万没有想到,朝廷并没有令左骁胜军留在汝州接受徐怀节制的意思,反而将其调往襄阳休整,归由襄阳留守文横岳统领。
    左骁胜军虽然在之前诸战中受到重创,但强军的底子还在,并没有被打垮掉。
    大批老卒以及精锐武吏经历血与火的考验,斗志越发昂扬,只要及时补充新卒进去,再经过一定时间的休整、操练,恢复到汝阳失陷之前的战斗力,只是时间问题。
    左骁胜军倘若留在汝州,在经过充分的补充、休整之后,楚山将直接掌握四万五千余精锐战力,再加上操练有素的地方兵马,对抗京西、河洛之敌,勉强还是能承受得住的。
    现在朝廷要将左骁胜军调到襄阳休整,楚山所直接掌控的精锐战力,顿时间缺掉一大块,这时候再想独力去扛京西、河洛之敌施加的压力,难度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徐武江、王举、周景、王宪、唐盘、史琥、乌敕海等将,第一念头就是想着朝廷并不想将左骁胜军置于楚山的掌控之中,有意限制楚山实力膨胀得太厉害,才会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执意要将左骁胜军调走?
    徐怀一时间脸色也是阴晴不定,沉默端详手里的圣旨。
    “……”看到王宪、唐盘等将都有些沉不住气,史轸问朱芝,“除陛下手谕外,胡公与朱沆相公,可有什么话捎来?”
    “只有陛下手谕。”朱芝只是负责传旨,他自己对建继帝竟然决意调左骁胜军前往襄阳休整,也感到非常的费解,但他也不清楚建继帝召集诸相廷议,是如何作出这样的决策的。
    “陛下如此安排,或许是迫不得已,我们当体谅陛下的难处……”史轸朝徐怀说道。
    “史先生是说唯有左骁胜军南下襄阳,郑怀忠才会奉旨统兵前往淮南参战?”徐怀眉头微扬,问道。
    韩圭也赞同史轸的猜测,说道:“陛下是不是如此想,我们只能猜测,毕竟这种事不能落诸笔端的!”
    徐怀闭眼想了片晌,睁开眼,看向杨祁业说道:“陛下运筹于建邺,我们即便一时难以理解,也当奉旨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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