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艘大小战船停泊在其水军大营约百余亩大小的船池之中,但船池与荆江相接的狭窄河道已经被第二厢的战船封堵住。
    两道水栅露出水面的部分、水栅两侧的木结构敌台以及最早出动、已经抵达水栅内侧的数艘敌船,此时都被抛射的火油罐引燃,正熊熊燃烧起来……
    史琥一面指挥选锋军精锐往北寨门方向杀去,争取尽快打开北寨门,让更多的甲卒携带战械从北寨门杀入敌寨,一面观察敌寨与西侧水营的敌卒调动,将一名侍卫喊来:“速报唐将军,赤山总寨守御要比预想中弱得多,至少有半数步卒之前就被秘密调走……”
    唐盘将指挥牙帐临时设在露出江面的一截断堤上。
    早年栖息繁衍于赤山湾的民众,曾在荆江筑堤抵御洪水的侵袭,保护村庄与耕地,但湖匪肆虐之后,民众或被迫入伙,或逃亡他乡,江堤无人修缮加固,很快就被冲毁,村庄、耕地被洪水冲毁,汛季被淹没,只剩残堤以及地势较高的地面以及一堵堵断墙、树木露出水面,仿佛江水之中的孤岛。
    “之前至少就有半数守军从南岸秘密调走了啊!”唐盘接到史琥从攻寨阵地传回来的信报,登上临时搭建的望台,朝北面眺望过去。
    赤山贼军除了他们此时正全力进攻的总寨之外,在赤山湾及北岸还建有近二十座水寨,已经陆续有数百艘大小舟船杀入荆江之中;南蔡水军第二厢部署于两翼的战船,此时已经与赤山贼军的水军展开激战,不少战船已经被点燃,黑烟在江面上滚动。
    南蔡水军第二厢战船也以左、右、前、后、中分作五队进行部署,以都指挥使史雄为首的中军,战船此时则下锚停泊在江心;后军船队作为预备队,则停泊在上游靠近南岸的浅水区;左军及前军各以一艘大翼船、两艘海鹘战船为核心以及相应的艨艟舰、斗船、赤马舟,与从外围靠拢过来的贼军分寨战船接战;右军战船则负责保护登岸兵马的侧后以及将赤山贼军水军主力封锁在水营之中无法杀出。
    赤山贼军的水军主力,虽说装备较大、战械较全的战船,但此时被封堵在水营船池之中无法杀入荆江,其分寨仓促间派出增援过来的战船,大船不过七八丈长,小者仅是丈余长的舢舨、渔舟,数量再多,也无法弥补船型上的巨大差距。
    赤山贼军的战船,不一会儿就被杀得溃不成军,纷纷往浅水区逃窜,不敢再围逼上前来。
    “传令史雄,即刻分兵从南侧进攻老虎寨!”唐盘下令道。
    赤山总寨的抵抗比预期要弱得多,有一部分守军之前被秘密调出,军情司部署到南岸的哨探事前察觉或没有来得及将消息传出来,唐盘毫不怀疑这部分守军最大的可能就藏在北岸的老虎寨之中。
    ……
    ……
    孙延观心情沉重的看着千余步外江面上的激战。
    老虎寨辖下仅有四艘艨艟舰船型较大,但在之前的水战中,已有两艘艨艟舰直接被南蔡招讨司的战船冲撞侧翻沉江,此时仅剩两艘艨艟舰与十数艘排桨战船,极力阻拦南蔡招讨司的战船从南面直接往老虎寨靠近过来。
    老虎寨北面与桑赤湖有六七里纵深的淹水区、洼地区作为缓冲,但南面几乎就紧挨着荆江而建。
    这意味着一旦叫南蔡招讨司的战船靠近过来,就可以拿床弩、旋风弩等战械直接攻击到寨墙,而寨墙上的守军却拿相距百余步外、停泊在江面上的南蔡招讨司战船没辙——即便强弓能勉强射及百步之外,但能造成多少威胁呢?
    然而他们似乎已无力阻止这一状况的发生了!
    在孙延观的视野里,他们此时是有一艘艨艟舰成功用钩镶搭住南蔡招讨司的战船,但这艘大翼船上的楚山甲卒除了手持盾牌、刀枪在战船的侧舷结成密集阵型,仿佛一堵坚墙般防备接舷作战外,还有十数名弓弩手站在战棚之上居高临下引弦射箭。
    此外南蔡招讨司还有两艘斗舰从侧翼往艨艟舰接近过去,相距五六十步就能将一只只火油罐投掷过去,然后拿火箭引燃。
    赤山寨所造的艨艟舰,船舷艏艉都拿熟牛皮蒙裹,战时拿水浇透战棚、舱室,是不怎么畏惧火箭远射的。
    不要说火箭在射击过程中极可能就熄灭掉,就算成功引发火势,也不会大,随便浇一桶水过去就能扑灭。
    不过,一只只火油罐投掷过来,将大量火油浇淋在战棚、甲板上,一旦引燃顿时间就黑烟滚滚,不等火势将甲板、战棚烧透,滚滚黑烟就呛得将卒无法在船上立足。
    而他们拼死靠近后发动的火攻威力显然要弱得多。
    一方面他们主要拿捆绑成束的柴草引燃后,在接舷时进行近距离投掷,不仅威力跟火油无法相比,在楚山将卒的弓弩攒射下,从侧舷发起的投掷也是慌乱零散。
    另一方面南蔡招讨司的战船侧舷更为高耸,还有覆盖铁甲的女墙遮挡。
    即便能引发一两处火势,旋即就被楚山军将卒扑灭。
    孙延观眼睁睁看着那艘艨艟舰挣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被大火彻底包裹住,最终也没能将火势引到南蔡招讨司的战船上,就被断开接舷,上百名将卒、水手不得不跳入江中逃命。
    其他战船更被南蔡招讨司的一艘大翼战船、三艘艨艟舰横冲直撞杀得节节败退,根本没有办法上前增援,或者说这些战船已经不敢再上前增援,只能往下游方向退去,被迫将老虎寨前的水道让出来。
    “孙延观,此时不降,难道要拿你身后无辜兵卒为你陪葬吗?又或者你以为负隅顽抗能支撑到援军赶来?”
    史雄站在船艏甲板,相距仅百余步,清晰看到老虎寨守将、洞荆联军赤山寨第三将孙延观身穿皮甲站在寨墙之上,振声劝降道。
    第十四章 促降
    徐怀决意强袭赤山寨的目的还是以战促降,绝非无谓的杀戮。
    而洞荆联军绝大多数的兵卒、寨众都是迫于生计,都是身不由己被这乱世裹挟,他们在将来即便不能转换成抵御胡虏的中坚力量,安置到地方也能有利于农耕生产的快速恢复,无端扩大杀戮干什么?
    再说了,洞荆联军那么多人马真要负隅顽抗下去,楚山一座水寨接一座水寨强攻下来,又要付出多少伤亡?
    因此,徐怀会给前线统兵将领充分放权,但坚决打击顽固抵抗、尽一切可能瓦解敌卒斗志,争取更多的联军兵卒就地缴械投降及归义投附等基调,徐怀在战前也是一再强调。
    孙延观乃是赤山寨,甚至放在整个洞荆联军都可以说是一员悍将,要不然胡荡舟也不会将老虎寨这个直面楚山兵锋的门户之地交给他来防守。
    在今日之前,徐怀坐镇南蔡招讨司也多次写信给孙延观,劝他改邪归正,投降南蔡招讨司,只不过屡屡为孙延观所拒。
    此时史雄率领水军从荆江迫近老虎寨,看到孙延观站在寨墙之上,自然还是争取能兵不血刃拿下老虎寨。
    “南蔡招讨司在荆北并无多少兵马,其分兵进入荆江突袭赤山湾之后,其留在北面的兵马更是有限。三叔你与我守住老虎寨,待天圣将军援兵旋即将至,定能将官兵杀退!”胡游见孙延观神色变幻莫定,担心他心志动摇,急忙劝他坚决守御老虎寨的念头,说道。
    孙延观满心苦涩。
    此时从南岸火势蔓延的情况,他不难判断楚山精锐已经杀入总寨之中正进行巷战。
    这意味着总寨留守的千余步甲精锐,战斗力这时候应该基本上已经被瓦解了。
    虽然说总寨还能从紧邻的水营调集兵马参与巷战,但水军兵卒以短刀小盾以及皮甲为主,缺乏重兵器、战械,很难想象在巷战中能支撑多久——这还是胡荡舟等人抵抗意志坚定、不放弃的情况下。
    赤山寨在湾口一带的其他分寨兵马,一是没有太多的精兵,二来刚才的水战被打成什么样子,他们都是有目共睹,差距太大了,分寨已经没有勇气上前围攻了。
    至于其他联军兵马,一方面距离赤山湾都较远,最近的援兵赶到赤山湾增援,少说也要在一天时间之后;而联军主力,比如说天圣将军孙彦舟所部兵马,则盘踞在在鼎州辰阳县境内、沅江交汇西洞庭湖河口一带,距离赤山湾有近四百里水路,怎么可能旋即将至?
    更为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其他联军兵马此时都在犹豫着要不要接受朝廷招安,谁会不惜一切代价,率兵马赶来与楚山精锐决一死战?
    其他联军兵马,甚至赤山寨在湾口一带的诸多分寨,抵挡不住南蔡招讨司的强攻,还可以走水路往南、往东撤退,甚至可以选择向荆北制置司或荆南制置司投降,他们据守老虎寨,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孙延观也没有想着火急火燎就直接投降。
    他有他的坚持,他也是要脸皮的。
    老虎寨还有近三千精兵,他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在总寨完全沦陷或胡荡舟等人投降之前就打开寨门,放楚山军进来。
    至于胡游说的这些话,他此时也实在没有心情理会,只当胡游情急所至。
    “三叔你断不可长他人志气,此仗我们有得打,”
    见孙延观不吭声就要袖手走开,胡游哪里肯放过他?连忙拽住他的胳膊,急切说道,
    “南蔡招讨司分兵进入荆江,其河口、长林大营驻兵必然有限,我们先出兵从北面先击溃从桑赤湖进袭过来的官兵,再等诸寨兵马聚拢过来,乘舟船突袭河口、长林,定能反败为胜!”
    孙延观朝北面眺望过去,从桑赤湖方向进攻的楚山兵马,这时候是有明显放缓的迹象,似乎并不急于对老虎寨展开强攻,但这并不意味着南蔡招讨司心虚或兵力不足。
    说到底南蔡招讨司两路兵马是彼此策应的。
    其南路进攻不顺利,北路定然要争取以更快的速度拿下老虎寨,打通桑赤湖通过虎噬口与荆江的联络,才能确保立于不败之地,但现在其南路攻势进展顺利,北路自然就可以更为从容。
    这甚至跟他们在老虎寨有不有藏伏兵,以及伏兵有没有被南蔡招讨司察觉都没有直接的关系。
    此外,东洲寨在上游五十里余外的临江地区都已经投降,南蔡招讨司甚至可以在老虎寨以西选择合适的地点,铺设一条通过低洼地区的栈道出来,打通桑赤湖与荆江的联络,也没有必要急着不计伤亡强攻老虎寨;完全可以留出更充裕的时间,迫使他们投降。
    反正孙延观不觉得南蔡招讨司此时从北面桑赤湖对老虎寨发起的强攻有趋缓的迹象,是兵力不足所致,也不觉得他们从北面主动发起进攻,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但他还是顾及胡游的颜面,说道:
    “少寨主且放宽心,只需要大当家能守住总寨,待援兵四合而来,官兵必然退去——我等目前守住老虎寨觊觎一侧,牵制官兵最为重要,切不能轻举妄动而致大挫。那样的话,反而会令援师心生观望之念,不敢前来相援,这才会坏了大当家的大计!”
    “我们不从老虎寨出兵,总寨怎么能守得住?三叔,你该不会贪生怕死想着拿我项上的头颅,去换富贵吧?”胡游急道。
    “少寨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孙延观追随大当家纵横洞庭湖这些年,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大当家最是清楚。”孙延观强抑住内心的不满,低头说道。
    “你若不敢战,那我自率兵马出寨——待我杀退官兵,看你如何跟我父亲交待!”胡游抓住腰间的佩刀,叫道。
    孙延观瞥了一眼胡游抓住腰间佩刀的手,手背青筋暴露,他又转身朝胡游身后的四名军将,沉声问道:“你们怎么说?”
    孙延观乃是老虎寨守将,守军包括水军在内,一千五六百人马皆是他的嫡系,在之前的水战中已经损失不少。
    而潜伏在老虎寨的两千甲卒,则是总寨归属胡荡舟直辖的精兵,此时还藏在寨中没有出动,受胡游节制而来;胡游身侧四人乃是这两千甲卒的统将。
    虽说这四将都是胡荡舟的嫡系,但这些年左冲右突,都没能撕开官兵的封锁,心志早就不如最初那么坚定了。
    魏楚钧代表荆南制置司找上门来谈招安事,联军大部分中下层军将又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内心还是倾向接受的;这四将也不例外。
    只不过孙彦舟、胡荡舟等人顾忌太深,想着招安后还继续独立统军,家小不受钳制,同时以楚山为主导的南蔡招讨司又觊觎一侧,不作表态,这才拖延下来。
    现在形势如此,赤山湾外围水军被杀得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总寨也已被攻破,看不到有在援兵赶到之前通过巷战与楚山精锐僵持的可能,甚至都不知道会不会有援兵。
    再说了,四将两年前都跟随胡荡舟在盘龙寨吃过大亏,叫他们有什么信心真的以为此时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那不是开玩笑吗?
    “少寨主,此时切不可仓促出兵,诸事且听三当家安排,断不会有错。”四将当即劝胡游莫要冲动出兵。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父亲这些年如何待你们,你们难道也要袖手坐看总寨陷落?你们就不想想你们的家小都还在总寨?”胡游额头青筋跳动,怒叫道。
    胡游不说这话,孙延观或许还会稍作隐忍,但这一刻知道已无法再犹豫。
    他朝站在胡游身后的侍卫瞥了一眼,便伸手抓住胡游握住刀柄的手腕,沉声说道:“少寨主,我看你还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胡游统领伏兵藏于寨中,不参与寨墙守御,而寨墙又很是狭窄,站不了太多的人,因此除了四将陪同登墙外,胡游并没有带其他侍卫在身边;寨墙之上都是孙延观的人。
    孙延观有如铁钳一般抓住胡游的手腕,反应稍慢一线的诸多侍卫也都一拥而上,将胡游死死摁住。
    孙延观看向四将说道:“倘若想楚山进攻总寨的兵马手下留情,保住众人家小,恐怕我等还不能太优柔寡断……”
    “一切听三当家吩咐。”四将说道。
    孙延观与胡游都已经内讧起来,此时果断献寨投降,多少还能捞个归附的名义。
    要不然的话,真要叫楚山兵马瞅准机会趁乱突杀进来,他们连性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呢。
    第十五章 制司
    “爷,您好歹也歇一歇力啊,我们都已经将敌寨杀透了——唐统制勒令不得出城追击,赤山城就几处残寇还冥顽不化,也得留给其他兄弟过过瘾吧!”
    听着身旁将卒招呼,牛二停歇下来,血浆与汗水混杂到一起,看着身前不多的敌卒或逃或降,他这时候才觉得两层铠甲都有些沉重起来。
    胡荡舟经营赤山湾多年,老巢虽说仅有三座大门,却与城池相差无几,赤山城内也是街巷纵横,还有胡荡舟的谕公将军府。
    天雄军后军杀入赤山城的主力,乃是以袁垒为都虞侯的第一厢,此时除了已经控制住南城门外,千余精锐正通过西城门往西边的敌军水营杀去。
    牛二他们已经杀到谕公将军府南侧的一条石巷之中,左右前后都看不到还有敌卒顽抗,两名武卒走上前来,先帮牛二将所穿瘊子甲上所插的十数支羽箭的箭杆铰断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将瘊子甲解下来。
    大部分箭簇都卡在瘊子甲的缝隙间,却也有三支箭簇穿透内层皮甲,有血洇出来;待卫当即召来军医更加小心翼翼的将皮甲绞剪下来,清创、包扎。
    “牛爷,缴了多少首级,这趟可是过足了瘾?”
    选锋军精锐负责攻坚,将赤山寨杀透,作战便算告一段落。
    在唐盘将指挥牙帐移至北寨门之后,史琥就不需要在那里盯着,下令选锋军诸队人马往南寨门处的收拢后,他也走到牛二身旁,见他伤势不甚要紧,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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