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孙延观将萧燕菡亲手捣制的雪白毡毯递到他的眼前,令他陡然想到后世羊毛制品是极其普遍又极受民众欢迎的一种消费品,重要程度比丝绸都要高得多,甚至不比棉布略差。
    这也恰恰是游牧民众能大规模提供,而中原地区紧缺的消费品。
    然而当世赤扈、契丹、党项以及吐蕃诸部,民众所普遍使用的毛毡,因其质地粗糙厚重,作为裁衣的原料,却又远不及棉麻丝绸。
    当然,毛毡粗糙厚重,是与制备方法直接相关。
    当世制毡,主要是温毡法,将羊毛羊绒一层层铺好,用温热水濡湿后,反复用手揉搓或拿木锤、木棍捣擀,将羊毛羊绒紧密结合在一起、压制成毡,质地怎么可能不粗糙厚重?
    即便作为毡毯,也会觉得质地太硬。
    不过,羊毛羊绒搓纺成线之后,用来织造呢?
    从后世的面料发展来看,这是一定的;真正受世人欢迎的,柔软轻薄的毛质面料,通过织造手段一定能实现。
    当世的织造技术能不能实现这点,徐怀还是颇有信心的。
    中原的织造技术,远远凌驾于周边地区的,早在汉代所造的提花织机,中原地区就能直接织造出有复杂花纹的锦缎。
    当世更能制造巨如屋舍、构件多达两千余种的花楼织机。
    这些是远非游牧民族所能想象。
    而说到对水力的利用,当世也早有能力造水力驱动的水转大纺车,能最多带动三十二只纱锭用于麻缕加拈。
    当然了,当世所制造的水转大纺车,依旧有一些难以克服的弊端。
    比如需要建在地形崎岖的湍流之旁,而过于湍急或者不稳定的水流,难以用于对力度要求更柔缓的棉纱纺拈,目前主要用于麻缕加拈。
    不过,这些在京襄都能得到很好的克服。
    除了粮食之外,当世最大宗的消费品就是布匹。
    就目前而言,民众对布匹的总需求规模,远在食盐、铁料、蔗糖、桐油、茶药、纸张之上,甚至直接促使染料成为大宗商货——甚至布匹可以直接充当货币使用或充当薪俸发放。
    为了增加岁入以及满足制司自身极为庞大的布匹需求,徐怀也要求南蔡、荆北四县以及南阳新置的屯寨,拿出相应的田地,从江淮地区引进优质棉种种植。
    之前在南蔡成立相应的织造院,主要从江淮等地购入棉花、棉纱进行织造。
    这里一方面是南蔡地少人多,富余的劳动力需要有场所进行吸收,另一方面新式水轮机当时还没有投入使用,传统的水转大纺车用于纺拈棉线很不够稳定,相比较畜力或人力,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目前新式水轮机投入使用,能给所有的作业器械,提供稳定、速度可调节的动力,当然不能仅局限于冶炼、兵甲等铁制器的锻铸。
    京襄北倚伏牛山、东秦岭、桐柏山、西倚荆山、巫山诸脉,襄阳府还与大洪山西麓诸岭接壤,水力资源充沛,而且多为最有利于发展水力器械的低山浅岭区。
    徐怀怎么可能因为担心新式水力机的机密外泄,而自缚手足?
    当然,为了争取拥有更长时间的先发优势,一些试验性质的新建工场,目前主要还是集中在云阳、淮源、泌阳三地。
    特别是泌阳,目前作为制司衙署所在,大量的将吏家属集中居住在泌阳城里,再加一定的驻军规模,使得泌阳城里脱离农业生产的人口目前已经超过十万,对外部的物资输入需求极大。
    作为制司所在,徐怀当然可以从州县直接征调各种物资满足泌阳的基本需求,但更有效率的还是大宗商货的自然流通。
    泌阳东倚桐柏山西麓连绵山岭,徐怀就将几座包括水转纺车在内的试验性工场,放在泌阳河中上游几条支流河谷之中,希望在未来几年时间内,形成一定水力生产规模,到时候促进大宗商品自然往泌阳流通。
    “羊毛羊绒能不能拿来搓纺成线,不管是传统的人力纺车,还是目前新试制的水转纺车,都要大力尝试,然后再上织机,看能不能织造出理想中的新型羊毛织品来。”徐怀跟史轸、韩圭说道。
    “此法若成,功在万世啊!”
    一贯波澜不惊的史轸,这时候也禁不住振奋说道。
    大越立朝初期,为了保证边地的军粮供给,实施盐茶榷卖制,要求所有的盐商、茶商,需要运输一定量的粮秣到边地,然后按值换取盐引、茶引,凭着茶盐引到盐场、山场购入茶盐进行贩售。
    之后改为“折中法”,茶盐商直接到汴梁出资购买盐引、茶引,而中枢拿这笔收入作为运粮支边的开支。
    这一切都是万变不离其宗,都折射出边地军粮的巨量消耗以及边地运输粮秣的艰难,是历朝历代以来都极其困扰中枢的一个巨大难题。
    甚至可以说是中枢诸多事务里最为重要、关键的一项,在中枢度支里占据极大的比例。
    中原地区没有大规模的草场用于长绒羊的养殖,一旦羊毛织物真能与棉缎并列为世人所喜,到时候源源不断的原料需求,都能促使一大批的原料商涌入边地进行贸易。
    作为运输的双向性,大量的商队骡马除了可以从边地运输羊毛羊绒到腹地,返回时则可以将粮食等紧缺物资运往边地——而边地从羊毛羊绒贸易里收取的过税,又足以填补一部分粮食度支的空缺。
    往远处说,对羊毛羊绒等原料的需求,也将从根本上驱使中原王朝对草地地区的军事扩张及占领——这是千古以来,中原王朝都没能解决的一个难题。
    而就眼下而言,也能很好解决支援契丹残部的进出项平衡难题。
    想到这里,史轸都想立即返回泌阳,亲自组织人手,先从各地搜罗一些羊毛、羊绒进行试制,广成这边的战事进展,反而引不起他什么兴致了。
    目前制司在广成的防线已经形成以广成三寨及东岸大营的体系,接下来进入汛季,对任何一方来说,攻势都难以展开。
    制司在广成的驻军,战兵仅有两万,其他都是兵甲较差、操练有限的守备兵(府军),而敌军也在箕山与伊水大造坞堡,短时间内他们想要打出去也很难。
    这样的军事对峙与僵持,其实在相当程度上比拼的是钱粮的消耗与供给。
    制司决定要在马涧河修建铁桥,主要还是之前的装穷、哭穷、示弱,并不能麻痹赤扈人,反而促使赤扈人决心通过中路战场持续的高强度对峙达到消耗、削弱京襄的目的。
    制司这才要展示更强悍的手段,去动摇赤扈人的决心,告诉赤扈人中路跟京襄对峙是没有意义跟结果的,赶紧将战略重心转移,到其他方向寻找有没有突破的可能吧……
    第六十四章 示敌以弱
    听得“咔嚓”一声响,斩及敌卒铁盔的斩马刀,在经历数十次猛力斩劈之后,终于支撑不住,从中断裂开来。
    然而不待敌卒由惧转喜,徐惮反拧刀镡,断刃划过一道凛冽的寒光,从敌卒面庞斜斩而下,将其脸骨齐齐破开,鲜血激射而出。
    徐惮所持斩马长刀,刃长四尺,从中断裂,犹有两尺利刃连着三尺镡柄,便不忙着更换兵刃,捡起一面铁盾,带领将卒继续往前猛攻猛打。
    很快将眼前的敌军杀退,与一支围于敌阵之中的盾车队会合,徐惮这才使部众稍作休整,很快蒋昂、刘福金也各率步甲、突骑从后面增援过来。
    这两天的敌军却跟吃了春药一般,一波刚被打退,一波又像潮水一般扑上来。
    由于战场距离敌军的前垒已经很近了,敌军除了将不少偏厢车等战械拉上战场外,还有十数架西域石炮架在坞垒前的长壕之后待命。
    蒋昂、徐惮无法继续率部往前进攻,便在原地结阵,利用数十辆精铁盾车组织防御,与敌军拉锯。
    马涧河畔的厮杀持续到日暮之时,双方才各自收兵。
    徐怀站在望楼之上,看着浴血奋战数个时辰的将卒徐徐往东岸撤回来,跟身旁的徐武碛、韩圭、周景等人说道:
    “曹师雄连着几日组织上万人马轮番进逼马涧河畔,这是眼见着雨季将至,打定主意要消耗我们一波,好向主子有所交待哩——”
    “那就由着他们来吧!打硬仗楚山还没有畏惧过谁!”徐武碛撇嘴说道。
    数日来战事都较为激烈,但曹师雄的目的还是在于消耗他们,并不敢将所有的兵力倾巢而出,总体上说来,他们的伤亡还是远远低于敌军的。
    这种程度的对耗,还是他们所能接受的。
    “刚刚接到信报,史琥、邬散荣、张雄山、萧泫他们业已率部在南蔡登岸了——两千将卒会暂留南蔡休整半个月,史琥、邬散荣、张雄山、萧泫等将,是不是先让他们来广成?”周景上前来禀报道。
    王举率武装商团年前从广南西路矫诏出关,广西经略使司事后肯定是密奏朝廷了,但整件事就像雪花飘入湖中,朝中既没有掀起波澜激烈的争议,甚至都没有派使臣赶来京襄追问其事。
    因此,王举、徐惮、萧纯裕他们提前赶回泌阳报信,徐怀也只能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命令史琥、张雄山等人率领三千步骑照着既定的路途、计划,取道静江府返回京襄。
    史琥他们一路归返,一路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但人马规模庞大,又携带大量的马匹,要比王举他们晚了将近三个月才抵达南蔡。
    再精锐的老卒,如此长程跋涉,也都是巨大的考验,需要休整足够长的时间才能继续投入新的战斗。
    不过,史琥、张雄山以及邬散荣、萧泫等将,却无法那么悠闲。
    特别是邬散荣、萧泫二将,此次又是代表契丹残部率领部众为京襄效力来的,自然要第一时间来参见徐怀——制司这边也要尽快明确邬散荣、萧泫二将所率领的千余契丹骑兵要如何使用。
    “让他们直接去泌阳,我们过两天就回泌阳。”徐怀说道。
    “这边不管了?”徐武碛问道。
    徐怀挥手说道:“曹师雄呲牙咧嘴再凶,也就这点伎俩了……”
    不仅河洛敌军这几个月来一直都在极力加强前线坞堡壁垒的建设,打定主意钉在广成不撤军,岳海楼所部的京西兵马也没有稍稍脱离战场的意图,甚至年后还花费大气封堵住许州城南的颍水河道。
    在大越立朝之前,颍水出箕山北面的河谷之后,抵达许州城南,则往东南方向流淌,经襄城与临颍旧城之间往东流淌,又于临颍旧城东南再折向往北,差不多在许州南部形成一个几字形的大湾。
    大越立朝之后,为减轻颍水中上游的水患,在许州与陈州开凿新的河道,使颍水中游变曲为直。
    现在京西敌军的做法,其实就是恢复颍水的旧河道,并利用颍水复归旧道,将包括临颍故县在内的大部分缓冲区,变成他们的实际控制区。
    岳海楼又花大力气重建临颍故城,实际上将双方的对峙战场大范围往南推进到石公河以南,靠近襄城、召陵的一侧。
    不过,在雨季来临之后,箕山附近的河流湍急,低洼地带被淹,道路泥泞,粮秣、战械周转不便,加上弓弩遇潮也会变得软弱无力等等因素,都决定了双方下一阶段的战事会转弱。
    不管敌军后续撤不撤退,徐怀都决定先将前期损失较为严重的兵马都撤到汝阳、梁县、舞阳等地休整,后续还将进一步缩减汝蔡前线对峙兵马的规模。
    马涧河铁桥的前期筹备工作已经完毕,诸多构件都已经运抵梁县,但雨季虽然都会到来,后续的安装工作只能拖到入秋后再进行。
    虽说示敌以弱并没能欺瞒到赤扈人,甚至令赤扈人加强了中路长期对峙的决心,但至少对绍隆帝及朝中仇视京襄的士臣还是有效果的。
    倘若京襄在自去年秋冬以来的中路防御对峙表现得游刃有余,很难想象朝廷会对武装商团矫诏出关以及后续上千契丹骑兵径直入境接受京襄制司调遣等事装聋作哑。
    除此之外,制司还分别与诸路监司谈妥于诸路设立货栈及过税、住(税)、车船税以及诸多抽分的减免。
    铸锋堂除了在建邺设有商栈外,主要往南阳、襄阳等地倾销商货,一方面乃是楚山之前能往外输出的大宗商货有限,还有就是大越立朝以来,对盐铁茶酒等实行严格的榷卖制。
    比如说茶的榷卖制,乃是由朝廷在各大产茶地设立茶场,所有茶农所产之茶,都必须出售给诸路提举常平仓司下辖的官办茶场。
    而各地的茶商则需要向朝廷交纳相应钱数后换取茶引(钞),凭借茶引到官办茶场购入相应的茶叶;同时茶商贩售的区域也有严格的限定。
    大越就是凭借严格的榷卖制,维持极高的榷税收入。
    楚山行营时期,励锋堂在信阳等的茶场,依规制炒茶只能在行营所辖的汝蔡申三州自产自销;倘若想贩售到南阳府、襄阳府及荆湖北路等地,理论上只能低价出售给诸路提举常平司(仓司)所辖的官办茶场,然后由这些官办茶场再转售给茶商。
    铁料等榷卖制所涉及的大宗商货,都要受到相应的限制。
    却是建继帝在世时,特旨允许楚山所出茶铁等商货过境贩售,仅需向各地仓司交纳一定的抽分,即可豁免榷卖、过住税及车船税。
    而当时也仅限于南阳府、襄阳府、荆湖北路及建邺府等地。
    京襄制司成立之后,大宗商货想要往外输出,特别是茶铁及瓷器三类是目前京襄能最大规模对外输出的三类商货,同样都牵涉到榷卖制的限制。
    倘若不想办法突破榷卖制的限制,还想大宗商货往外输出,理论上只有两个传统的途径:
    一是各地的商贾向朝廷交纳相应的榷税,拿到许可之后来京襄收购商货回去;一是出售给诸路仓司,由他们转售给当地的商贾,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官买与官卖。
    如果不想办法突破榷卖制的限制,京襄想通过商货扩张,换取足够的资源,效率就太慢了。
    京襄还不能说别人的不是,毕竟行营(制司)早期在汝蔡申三地、后期在京襄诸州县实行粮食的统购统销,就是将榷卖制引入到粮食交易中来,实行粮食的官买与官卖——只不过其他地方是放任粮食交易的。
    为了突破榷卖制的限制,制司成立之后,徐怀就直接将铸锋堂划归制司直辖,然后派人拿着建继帝的旧旨,与诸路仓司交涉,要求循照旧例在诸路监司所在的州城直接设立货栈,京襄所输出的大宗商货除了抽分之外,一律豁免榷卖、过税、住税及车船税,以便在诸路及时换取战事紧缺的食盐、布匹、蔗糖、豆粕、马匹等物资。
    诸路仓司当然不敢自行决断,纷纷上书,请朝中裁决。
    朝中始终对此保持沉默,徐怀就当朝廷默许,直接在诸路首府设立货栈专司其事;诸路仓司没有朝廷的明确旨意,不想与京襄尖锐对立,引发不必要的冲突,同时又涉及到大量的抽分不能拒之千里之外,因此整件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当然,也主要是绍隆帝嫡系将臣所掌握的荆南、淮西、淮东三地太缺优质铁料了,也无法拒绝京襄所出的精良兵甲,最先突破限制,其他地方自然是有样学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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