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注定了此时的许璞比任何人都渴望能通过一两场畅快淋漓的胜捷,证明自己,并奠定自己的根基与地位。
    更何况,最终谁担任前线统帅主持淮南会战,朝廷此时还没有定论,许璞心里就没有渴望?
    当然了,庐州与建邺相距甚近,辖域几乎就挨着,有江水、巢湖水路相通。
    正常情况下,许璞即便有争胜之心,诸事也得听朝廷,听绍隆帝以及汪伯潜、杨茂彦这些最终决定他地位的贵人们招呼。
    也是因为距离的关系,朝廷到现在都迟迟没有定下庐州一线的前军统帅,诸事还都由枢密使遥控指挥。
    倘若平燕宗王府突然间集结大股战船杀入长江,切断庐州与建邺的联系呢?
    在建邺彻底无法对庐州耳提面命、遥控指挥之后,在许璞真正掌握决策权之后,又会出现怎样的变数?
    特别是东路虏兵摆出渡江突袭建邺的势态,许璞到时候面临的不单单是争胜抢功、奠定自身地位与根基的问题了,他还得担忧自己在庐州倘若按兵不动,会不会引起绍隆帝及汪杨等人的猜忌、责怨?
    如果是刘衍坐镇庐州,赤扈人敢这么玩,纯粹是军事上的冒险。
    此时换了许璞坐镇庐州,赤扈人的引蛇出洞之策就相当有可能会奏效。
    甚至退一万步来讲,赤扈人就算最终并没能将许璞引出洞,以许璞的威望、能力以及刘衍走后的右骁胜军协调能力,决定了将很难抓住赤扈大军因战线拉得太长、太散乱而出现的战机,瞅准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因此,此策单纯针对许璞,平燕宗王府并不算太冒险;毕竟许璞又不是韩时良、刘衍这种级数的将领,更非徐怀有如妖孽一般的用兵奇才。
    姜燮、徐武江都意识到其中可能存在的凶险,也都神色凝重起来,从中也能意识到他们以往没有怎么面对的平燕宗王屠哥,用兵也是大胆出奇。
    只是现在的问题,京襄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不过,见徐怀神色凝重,却没有要众人畅所欲言的意思,众人也都没有吭声说什么。
    徐怀接着将苏老常请到书斋,了解今年的税粮征收情况。
    之前因为长达两年的高强度对峙作战,很多事情都不得不中断下来,今年是京襄全面实行税粮改制的第一年,不仅将传统的丁役、口赋、加征等种种税目都摊入田亩之中,还第一次全部实行货币征收。
    目前各州县的税粮征收已经进入尾声,结果已经先一步汇总到制司,总体来说,京襄这些年不仅仅在南阳、襄阳及荆州清查出高达近四百万亩的私占田地进行充公外,还额外查出逾两百万亩隐匿偷逃税粮的田地。
    这还仅仅是京襄一地的情形,试想天下那么多的州县,私占、隐匿田亩将是何等的严重。
    若说对此时大越治下的州县,进行一次全面清查,私占加隐匿田亩超过亿亩,徐怀也是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今年税粮征收的具体结果,徐怀已经知道,还特意将苏老常唤到荆州来,原本还是想详细了解各州县税粮改制具体实施时出现过哪些问题。
    当然,现在这个节骨眼,徐怀哪有耐心去了解这些,草草应付苏老常,便去荆江都水监视察这两个月来船只筹备情况。
    一连数日,徐怀都拉着萧燕菡去盯以荆江都水监名义暗中筹备的增援进展,也不讨论对局势的应对。
    徐武江、苏老常、张雄山、姜燮他们私下讨论许多,还尝试将军情司的人员召集起来推演战局的发展,但找不到对应的善策。
    ……
    ……
    阴霾的苍穹下,风雪交加,一队骑兵护送一辆马车从北城门驰入江陵城。
    徐武江、韩圭、姜燮在城门口相候,看到马车停下来揭开车帘子,史轸与董成走出来,都是一愣。
    看到徐武江、姜燮二人发怔的神色,史轸活动快被颠散架的筋骨,说道:“我硬拽着董公赶来荆州的——使君现在什么想法?”
    “使君已下令在荆州的兵马备战了,但使君到底准备怎么打,却没有说。”韩圭说道。
    史轸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坐回马车,随众人径往饮晴园而去。
    走进饮晴园后园,就见两道身影在狭窄的庭院里,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对打,一道道凛冽的刀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徐怀以静制动,刀锋凛冽,常常后发先至,有如一座危崖峙立激流之畔,另一道身影就实在太快了,史轸有些昏花的老眼,都分辨不出另一道身影是谁来。
    就见牛二、徐惮抱刀站在一旁,史轸疑惑地看了迎接他们进来的苏蕈一眼,低声问道:“是郡主?”
    苏蕈点点头,说道:“徐惮还是差使君一线,不想郡主步刀竟如此犀利。”
    等了一会儿,见徐怀与萧燕菡都没有停下对练的意思,韩圭大着声音喊道:“使君,史先生与董公来荆州了!”
    “就你多事!”徐怀收刀,瞪了韩圭一眼说道。
    “兹事体大,非深思熟虑而不得后行啊,韩圭也是为京襄大计着想,使君不能不叫我等与闻其事吧?”史轸与董成上前来给徐怀、萧燕菡见礼,说道,“若非武碛公人在舞阳,说不得要将他一起拉过来为使君出谋划策。”
    “好吧,我看大家都憋好几天了,都一起进来说说吧!”徐怀从侍卫手里接过汗巾,将脸上汗渍擦去,便往花厅走去。
    后院花厅不大,就徐武江、史轸、董成以及韩圭陪同徐怀、萧燕菡落座,其他人都站在一旁。
    见徐怀面色沉毅坐案后,史轸看向韩圭,说道:“使君都决意备战了,即便不考虑朝廷会如何想,目前要是单以荆州五千选锋军精锐论,能使战局产生怎样的变数?”
    虽说能大体推测平燕宗王府的算谋乃是行引蛇出洞之策,将右骁胜军主力以及已经抵达庐州附近的增援兵马从坚城险寨之中引诱出来进行会战,但京襄这边采取何种形式应对,都会产生无比复杂的变化,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彻底推敲明白的。
    史轸在泌阳接到韩圭、徐武江急信,拉董成一路赶来荆州,半路都没有歇口气,骨头架子都快颠散了,有些复杂的变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推敲。
    荆州这边除了更早知道消息,更为关键的是选锋军好几位都虞侯以及军情司自张雄山以下十数佥事及参谋武吏侍随徐怀左右,即便徐怀不作声,他们也应该对可能会出现的战局变化进行过反复的推演。
    既然徐怀都下令备战,史轸坐下来还是想先听听倘若此时不管不顾就直接介入淮西战局,战场上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韩圭苦笑说道:“使君亲领五千精锐杀入淮西战局,会出现怎样的变数,还真不好说,但结局并不能预料,最大的可能,就是使君以赤诚之心挽淮西之危局,最终落一个桀骜逆臣的骂名,而令京襄处境日益困窘,陷入孤立之中……”
    徐怀早期用兵有他个人极其鲜明的特点,屡屡兵行险招、剑走偏锋,创出诸多堪称传奇的战绩,却是近年来偏向另一个极端,用兵守正如大剑无锋、大巧不工,纯粹在营伍军将武吏的修习、教训、兵卒的选拔、激励以及兵甲粮秣供给、防线建设上下苦功夫。
    这在中路两年对峙作战中体现最为鲜明,汝蔡两地就是守得跟龟壳一样,所有的反击,也只是解除敌军对前垒防线的威胁。
    两年对峙作战,看上去平平无奇,京襄也累计逾三万伤亡,但敌军作为进攻方伤亡倍增不止,消耗的物资更是数倍于京襄。
    也恰是如此,今年徐怀才敢一直都留在荆州观望淮西的形势,而将汝蔡申等地的防务全权交付给诸将负责不去过问,最多也就徐武碛、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轮流下去督促诸军谨于防务、免于懈怠。
    不过,荆州这边目前除了能快速集结万余战斗力并不是特别强的州军以及两千余水军外,最为核心的战力就是充当侍卫的五千选锋军精锐。
    除此之外,徐怀并没有下达更大规模的动员令。
    徐怀虽然没有吭声,韩圭他们料得徐怀有意亲率选锋军精锐杀入淮西战场,甚至萧燕菡将长子萧柏送回打箭炉,她留在荆州,也应有并肩作战之意。
    徐怀再次决意剑走偏锋,亲率五千选锋军精锐踏上淮西战场,会诱发怎样的变数,还真不好推演。
    不过,韩圭有一点是能肯定的,就是京襄不诏而援,即便再次挽大越于狂澜,但会令自身更加孤立。
    他怕自己说服不了徐怀,所以找徐武江商议,派人将史轸请来荆州……
    第九十九章 相劝
    听韩圭说及军情司这几日推演的一些结论,史轸沉吟片晌,朝徐怀看去,说道:“是否可以使苏蕈、徐惮他们先回避一下?”
    徐怀抬头看到站在花厅门口的苏蕈、史琥等人一眼,有所犹豫。
    徐惮还想问史轸,有啥机密是他不能听的,却叫苏蕈拽住袖甲往外拽;苏蕈同时将愣头愣脑靠着门框而立的牛二拖了出去。
    牛二后知后觉的问道:“我也要回避啊?”
    姜平、史琥等人一并回避,花厅里就剩史轸、徐武江、苏老常、韩圭、姜燮、董成及徐怀等人。
    萧燕菡也要起身暂退,史轸行礼道:“所议之事亦关乎契丹之存亡,还请郡主留步……”
    当世对女性参与政事还较为宽松,更不要说契丹残部与京襄此时已利害攸关,需要有人代表参与接下来的议事。
    萧燕菡迟疑的看了徐怀一眼,徐怀拍拍身边,要她还是坐下来听史轸怎么说。
    “使君率选锋军五千精锐,不等皇诏现在就直接东进增援庐州,”史轸徐徐说道,“平燕宗王可能对使君的到来并不以为意,其水师主力照着既定计划杀入长江。其实真要如此,都还算好,朝中也能意识到赤扈人的杀机直指建邺,应该也无理由责怨使君不诏之过。不过,使君可有想过平燕宗王有可能选择隐而不动呢?到时候使君如何跟朝廷解释不诏而援之事?又如何让天下人以为使君不诏而援,不是居心叵测?”
    “屠哥对我应没有那么重视。”徐怀脸色沉吟说道。
    “不错,赤扈人在两年对峙作战无果之后,没有当机立断想办法媾和朝堂以孤立京襄,就是赤扈几大宗王以及新立汗王,对京襄,对使君还不够重视,但只要有可能,使君就不能拿京襄二十万将卒、四百万民众,不能拿大越亿民黎庶未来百年、千年的命运去赌,”史轸说道,“屠哥当然不会当机立断就引而不发,至少会在庐州与舒州之间,试一试使君的兵锋,问题在于,使君仅率五千精锐驰援淮西,没有办法藏拙,只能一鼓作气,挫虏兵前锋锐气,才能站住脚。这时候屠哥就有可能会冷静下来,以史轸所见,在陆地没能挡住使君的兵锋之前,屠哥还是有可能令其水师大军暂退的。这时候使君所立的功劳,虽然从根本上解除了淮西的危机,但是朝廷不会认!”
    “如果在敌军水师进入长江口之后,我们再出兵呢?”萧燕菡忍不住问道,“这么一来,应该不会存在不诏而援的问题了吧?”
    “许璞非是刘衍。使君援淮,许璞极有可能认为使君是前去争功而贸然出城。倘若因为许璞躁动,而使右骁胜军被敌军击溃,使君这时候还有几分把握能力挽狂澜?”史轸劝道,“使君,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桐柏山里以小博大、无所顾忌的少年了,又或者说天下之大,使君以为还有谁能代使君挽此狂澜,令使君能无所顾忌的再放手一搏?”
    “许璞若是躁动,为虏兵所乘,我当然不会径直前往庐州,”徐怀蹙眉说道。“真要出现你所说这个情况,我会在庐州以西的潜山登岸,从侧翼收拢乱军,以待后续援军会合而来!我还不至于自傲到在右骁胜军被击溃之后,仅凭五千精兵就去力挽狂澜,你们无需多虑此事!”
    “使君既然料到这一步,为何不能多些耐心,从池州登岸呢?”史轸问道。
    徐怀沉默着没有作声。
    “董公以为使君率部在池州登岸,以待后续援军咸至如何?”韩圭看向坐在一旁的董成问道。
    董成这时候才彻底明白过来,史轸为何要拽住他赶来荆州了。
    舒州位于庐州以西,长江以北。
    徐怀率援军在舒州登岸,遏制敌军往荆湖北路境内渗透,同时威胁敌军侧翼,令其不能从容渡江威胁建邺,局面就有可能僵持住,等后续的援军往舒州集结,还有望将虏兵从淮南驱逐出去,就是付出的代价大一些。
    徐怀有此功勋,不管绍隆帝后续会不会更忌惮京襄,至少表面上还是会备加封赏。
    而池州位于长江以南,建邺以西,徐怀率援军在池州登岸,同样可以威胁令敌军不敢仓促渡江威胁建邺,也可以遏制敌军从淮阳山南麓与长江之间的浅谷平原(潜山、蕲春)插往荆湖北路的腹地。
    从舒州登岸与从池州登岸,看上去区别不大,甚至对援军来说,走南岸要更安全一些——有机会对试图渡江的敌军来个半渡而击,当然要安全得多。
    然而董成心里很清楚,池州与舒州最大的区别,就是池州在建邺之侧。
    徐怀率选锋军精锐在江北舒州登岸,天下援军毕至,理应都受他的节制,但这也只会局限于淮西战场。
    而以徐怀的地位与资历,率选锋军五千精锐在江南池州登岸,后续京襄还会将有更多的兵马从荆州等地,源源不断驰往池州,徐怀是不是就可以要求总揽淮西、沿江甚至京畿建邺的御敌大计?
    在此基础之上,再进一步,不就是……
    董成想到这里,当即站起来,揖身长礼,说道:“朝廷奸臣当道,陛下昏聩无能,听信谗言而使时局再陷泥淖,非使君不能御胡虏于域外、拯黎民于水火,还请使君力挽天下之狂澜、大越之败局,不要计究淮西隅地之安危。使君但能使天下安,则大越安、则淮西安!”
    韩圭更为直接,走到堂前,双膝跪地,劝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请使君为京襄数万将吏、百万生民计议,请担当此任!”
    韩圭打了样,史轸、苏老常、徐武江、姜燮、董成也都纷纷离座,在堂前跪地相请。
    “这是咋的了?”
    徐惮、牛二他们回避并没有离远,人都还在外面的园子里候着,看到史轸、韩圭、苏老常等人在花厅堂前跪下,都吓了一跳;牛二探头往那里打望,揣摩着问道,
    “莫非史先生犯什么错事,特地跑来求使君原谅,现在大家一并帮着史先生求情?你们说史先生都一把年纪了,能犯什么错事,暗地里伸手捞钱,还是抢了哪家的小媳妇?这不能吧?”
    当世不兴跪拜,君臣之间也仅有极为有限的朝廷重大礼典之日,众臣才会统一行跪拜大礼,平时基本上都是揖礼相待。
    徐怀与京襄诸将吏之间更是以礼相待,不讲究这些虚礼,不说要徐武江、苏老常可都是徐怀的叔伯辈人物了。
    当然,除了牛二一惊一乍的,园子里其他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禁想到韩圭、徐武江多次绕过徐怀,直接要求张雄山与军情司的参谋武吏推演选锋军在池州登岸后的可能战局变化。
    韩圭、徐武江甚至已要求军情司派出斥候、密谍,先行前往池州进一步详细了解州县城池及主要镇埠、坞塞的分布与山川溪河走向情况。
    此时能站在院子里,无一不是京襄的核心将军,看到这一幕,又怎么会没有联想?
    他们也是紧张的盯着花厅里的一举一动,盯着徐怀隐约的脸色与身体姿势的变化;徐怀坐在案后沉默不言的看着诸多人跪在堂前,他们一颗心也都吊在嗓子眼上,实在猜不到徐怀会做怎样的决断。
    过了许久,就见徐怀从案后站起来,也没有叫众人起身的意思,而是与萧燕菡往起居的院子径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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