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淠水河口附近除了这一小截石崖,其余皆是泥沙沉积而成的沙洲地貌。方圆二三十里的河口三角洲,不仅地势低陷、汛季易为水淹,地基也浮摇松动,不利于修筑坚固的大寨。
    淠水河口作为赤扈东路大军此次南下最为重要的中转基地,浮渡也是连接南北两岸核心枢纽,大营的修筑当然不敢有一丝马虎。
    赤扈东路大军渡淮之后,在选定渡口的南侧与东侧,分别在当地人修建的垸寨基础上,一倚淠水、一倚淮河建造了两座大营,仿佛门户将浮渡、水营码头遮蔽在内侧;然后又分别依托这两座大营,修建数座环护小营。
    赤扈淠水河口营区的布局特点,使其在浮渡的正面形成了一个漏斗形、约有七八里纵深的缺口。
    选锋军六千精锐步骑会同八千余契丹援骑连夜从淮阳山北麓大营开拔,沿淠水东岸北上,就是要从这个缺口杀进去,摧毁其浮渡,短时间内打断虏兵于淮河南北两岸大规模快速调动兵马的能力,然后通过信阳水师与淮东水营从上下游牵制虏兵水军,为荆州水师大规模杀入淮河,彻底将殿后的虏兵封锁于南岸争取时间。
    “不够杀的啊!还以为杨老狗、那个不黑不白会将全部殿后兵马都从营垒里拉出来列阵呢——一战定胜负、大家都省事不好吗?”
    徐惮作为重甲步营的统兵都虞候,战前被严禁第一时间就在出现最前列冲杀,他很是不满的看着前方比想象中要单薄得多的虏兵防御阵列,扬声跟相距数十步、同样在阵列之后督军推进的孙延观抱怨起来,
    “他们是不是想着故意诱我们杀进来,然后主力再从营寨里杀出来切断我们的退路?好一招‘请鳖入瓮’啊,可惜他们今天请来的鳖有点大啊,他这只瓮装不下!”
    “你小子才是鳖,你全家是鳖!”孙延观哈哈一笑,说道,“他们当然怕将缺口堵得太结实,真将我们拦在外面了,或者吓住我们啊!”
    很快前锋线与敌阵拉近到一箭距离左右,如蝗箭雨从敌阵中射出,孙延观也不再跟徐惮搭茬,专心致志盯着战场上的细微变化,眼睛里流露出对虏兵的凶残的光。
    说实话,怯不黑、杨景臣真要将三万步甲以及四千轻骑、四千披甲重骑都拉出营垒结阵相待,今天这一仗还真不好打。
    在预定的方案里,他们也考虑过敌军殿后兵马闻讯全面出动的可能,那他们的应对策略也要做相应的调整:
    突袭兵马可以先选择试探性突击,但倘若试探出虏兵抵挡较为坚决,估计短时间内难以形成突破,则应转为控制外围战场为主,等待靖胜军主力携带一部分轻便战械赶到后再进行新的进攻。
    现在契丹骑兵已经成功将两翼的虏骑压制回去,使虏兵封挡营区缺口的正面阵列彻底暴露出来,仅不到八千步甲列阵,还是战斗力及兵甲较弱的降附汉军,也没有什么战械摆布出来,众将当然有信心一举杀穿过去,也决定直接投入足够多的进攻力量。
    说到底还是赤扈人太贪心了,既没有提前预料到京襄会从契丹残部紧急调来八千精锐轻骑,却又想着将京襄的突袭兵马诱入营区内侧断路一举围歼。
    这也说明赤扈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邛崃山道的存在。
    年初徐怀宣称要在枞阳与秋浦两县间修建长江浮渡,之后数月也的确大张旗鼓的力行其事。
    这么做一方面是麻痹虏兵,令虏兵误以为京襄完全没有与之争雄长江水道的水军力量,这也是将一部虏兵水师诱入枫沙湖之中歼灭,斩获枫沙湖水战大捷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就是借助修建浮渡,隔绝长江水道,同时与枞阳、秋浦、铜陵、庐江等地的驻军一并,将江淮与荆湖的东西信道完全切割开来。
    要不然的话,就算虏兵一时意识不到邛崃山道的存在,意识不到吐蕃东翼的打箭炉与长江上游的嘉州、黎州仅相隔三四百里,但只要大规模将契丹人马通过长江水道东运,就很难完全保密。
    这么多人马的吃喝拉撒,以及从枞阳穿过淮阳山南麓的山岭进入霍山境内潜伏下来,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
    最好的方案,就是封锁信道、隔绝东西,而且封锁也要做到不着痕迹,令赤扈人完全意识不到这是封锁。
    当然了,徐怀早就有从契丹秘密借兵的计划,只是一开始没有想到潜邸系会与赤扈人这么快媾和,仅仅想着在龙舒水、李陵山对峙中,已方能秘密多八千到一万骑兵可用,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后面的局势变化,徐怀完全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
    第一百七十三章 破袭
    杨景臣站在南大营的寨墙之上,这一刻如同回到数年前身置汴梁皇城朱雀城楼之上眺望藏津桥战场的噩梦之中——
    清晨接到靖胜军从龙舒河沿岸开拔北上的信报,杨景臣与怯不黑就断定京襄部署于霍山北部山麓之中的选锋军必然已经趁夜沿淠水北上突袭而来。
    他们之前虽然没有接到霍山方向的信报,但相信实是京襄选锋军推进速度太快,又不乏剽掠如风的精锐悍骑,令他们分散于淠水上游的探马、斥候,根本就来不及赶回来传信,或被清除、围杀,或被切断道路。
    他们预计京襄靖胜军主力最快也要拖到今日黄昏时才能赶到淠水河口;而左右骁胜军即便与京襄沆瀣一气,但距离更远,最快更是会拖到三天之后才能赶到淠水河口,便决意先解决京襄充当前锋突袭的选锋军精锐。
    他们不单仅派出八千步卒在浮渡正面结阵迎敌,他们还授意在阵前督战的都虞候、指挥使们,能抵挡则抵挡,不能抵挡则可以往大营附近、投石弩车等战械以及弓弩能遮蔽、掩护的区域撤退,甚至不拘他们提前为撤退做好准备。
    说白了,第一时间在浮渡正面结阵拦截的兵马,只是他们为诱敌深入、以便合围的诱饵。
    普通兵卒当然都被蒙在鼓里,但是阵前督战的都虞侯、指挥使们,都心知肚明,也早早看好撤退的路线,还将精锐人马都收拢在自己的身边。
    那些杂兵死就死了,随随便便都能补满,但就怕精锐部属损失太惨重,他们会失去在军中立足的根基。
    这样的排兵布阵,督战将领又是这样的心态,仅仅凭借阵前入秋后仅剩浅水的窄壕以及零散的拒马,如何抵挡住京襄最为精锐的披甲重骑、重甲步卒往前推进的步伐?
    不要说披甲重骑、重甲步卒了,在他们派出的袭扰骑兵被压制、驱逐出战场,不得不往营区深处暂避锋芒之后,京襄军上千弓骑兵分作十数队,越过沟坎进逼过来,战骑驰骋不停,软弓张开不断快射,就叫他们阵脚禁不住松动起来。
    京襄军的这些弓骑兵,上半身所着简易板甲类似两当铠,主要遮覆胸背,却是通体锻打而成。
    这种简易板甲,叫弓骑兵虽然不像披甲重骑那般防护全面,但在阵前对射时,却能有效保护要害;倘若腿臂等非要害处中了箭创,及时后撤,不至于伤及性命。
    而这些进逼到阵前的弓骑兵,坐骑还披覆一层类似锁子甲的网甲。
    战马的承受力要比人更为强悍,用轻便网甲大面积遮挡胸腹等处,骑射娴熟的弓骑兵进逼到阵前,且驰且射,极大降低战马为流矢所伤的可能。
    在战场上,前列兵卒以大盾、长刀、长矛为主,弓箭手位于阵中抛射箭矢——铠甲防护齐全的将卒或者战马,在这样的战场上,生存概率要高得多;特别是于缺口正面列阵的雄州汉军,斗志不坚,无意从整饬的阵列中反扑上来,基本上是被动承受上千弓骑兵轮番袭扰。
    如此一来,选锋军重甲步骑极其顺利的越过几道简陋的障碍物,杀至雄州汉军阵前,如汤泼雪一般,将强悍无比的凿穿战力肆意发挥出来,几乎眨眼间的功夫,就被撕开数处缺口。
    雄州汉军阵前督战的都虞候、指挥使们,无心组织精锐兵马去堵缺口,杨景臣站在寨墙的箭楼之上,看着浮渡正面的防御阵线,可以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崩解开来。
    这时候他才完全确认北岸传信推测京襄已经得到大股契丹骑兵的增援是真。
    无论是轻骑弓兵,还是突阵冲杀的披甲重骑,绝不像京襄拿普通的马步兵充数来吓唬他,可以确认京襄此时凿实在淮西战场有一万五六千精锐骑兵可以调用。
    问题是多出来的这七八千契丹骑兵,是怎么瞒住他们的眼线,进入淮西战场的?
    不是说契丹残部一直都停留在吐蕃高地的深处吗?
    不是说契丹残部都没有往大理国方向进一步转移的迹象吗?
    浮渡正面的防线被撕开,不计其数的兵卒往两翼营区逃来。
    雄州汉军的兵卒此时的伤亡不会有多惨重。
    毕竟浮渡前的两大营区,都是主营环绕数座小营的布局,与浮渡正面的缺口,有多条道路相通,营垒里除了一队队弓弩手站在寨墙之上严阵以待外,还部署大量的战械,京襄军还不敢肆无忌惮的轻易逼近追杀溃兵。
    不过,看着京襄军分出一部精锐,通过缺口往浮渡栅营杀去,杨景臣他敢下令营中待命的精锐兵马杀出,去截断其退路吗?
    杨景臣眺望怯不黑坐镇的东大营,许久也未见东大营升起“出兵断后”的狼烟信号。
    京襄军的重甲步骑在撕开浮渡正面的防线之后,并没有直接往浮渡方向杀去,而是往两翼营区转进,在他们东、南营区的正面重新收拢起坚密的阵型;京襄军之前游弋于两翼的弓骑兵,这时候分出上千人马径直往浮渡外侧的栅营杀去。
    杨景臣看京襄军的部署,也知道京襄军有防备这边出动精锐断其退路,此时他心里也很清楚,他们即便调兵出营垒,更大可能会在营区前陷入胶着作战,断其退路则不要妄想了。
    一方面是京襄选锋军进逼太近,他们没有办法将优势兵力展开,而出营垒的兵马侧翼安全也得不到保证,极可能会迎来对方骑兵凶猛的扑咬。
    另一方面,也是更令杨景臣担忧的,由于外侧战场为京襄骑兵完全控制,这意味着靖胜军主力可以抛开任何防御性的阵列全速前进,也就意味着京襄靖胜军主力将比他们所预测的,更早抵达淠水河口。
    他们现在要做的,已经不是出兵断其退路,而是要考虑在浮桥以及浮桥附近的码头被摧毁之后,他们这些殿后兵马该如何才能顺利撤出南岸。
    ……
    ……
    以仲长卿的想法,他希望平燕王屠哥能当机立断,调派水军运送增援兵马前往南岸。
    因为受淠水河口积沙成陆的地形限制,整个河口营区的摆渡码头实际也主要集中在浮桥南头附近,依托石崖填土围堤修建了多条栈道延伸到淮河之中,可同时供多艘战船停靠上去。
    而东、南主营所靠近的河滩地乃是大片沼泽,都只勉强填出一条土道延伸到水边,还在汛季里因为河水漫涨被冲毁了。
    考虑到京襄靖胜军主力今日入夜之前就将抵达淠水河口,到时候南岸仅凭借殿后的雄州汉军及怯不黑所部骑兵,将很难夺回浮渡区域的控制权,就需要花费时间在东、南大营近河区域紧急修建新的栈道码头。
    那样的话,就极可能会产生新的不可预料的变数。
    然而等到日上三竿,看到浮桥南端的栅营被京襄军突破,栅营之中仅有的千余守军被杀得丢盔弃甲,无数兵卒被迫跳水逃生,看到浮桥南端已经被纵火,仲长卿都没有看到北岸这边有集结水军战船,增派援兵渡河过去的迹象,便与摩黎忽赶往平燕王屠哥的牙帐。
    这时仲长卿才得知淮东水营已经于清晨时分杀入洪泽浦中。
    “什么,淮东水营编有两艘船型比普通楼船不小的铁甲战船?”
    仲长卿听到这一消息,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在平燕王屠哥面前,也禁不住震惊的拍案叫道,
    “定是邓珪早就暗通京襄。桐柏山匪乱期间,邓珪就与楚山众人通力合作,我们怎么就想当然以为他真为权势投靠南朝潜邸系啊?定是邓珪说服或要挟顾藩与京襄合作!”
    由于淮东水营已经编有两艘超大型铁甲战船,在出动时机又跟京襄靖胜军、选锋军几乎一致,这直接坐实顾藩、邓珪所主导的淮东军已经选择与京襄共进退,绝非他们之前所认定的,淮东军还是潜邸系的中坚力量之一。
    这个错误的判断,影响太大了,大到令仲长卿良久过后,都觉脑子里嗡嗡作响。
    淮东军的转向,并同时调派水营杀入洪泽浦,直接意味着他们留在南岸的殿后兵马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目前接到的消息是淮东水营携两艘超级铁甲战船杀入洪泽浦,但与他们留在洪泽浦西口的水军还没有接战。
    他们暂时很难评估这两艘超级铁甲战船会有多大的威力,但平燕王此时已不敢再派遣援兵前往南岸了,生怕淮东水营径直溯流杀过来,他们又无以抵挡,那就意味着他们连新增援过去的兵马都将折在南岸。
    当然,这还只是最直接的后果。
    更令仲长卿心悸的是,邓珪、顾藩都已经选择同京襄站到一起,这实际意味着南朝实际已经彻底落入京襄的掌控之中了——潜邸系就算成功救下韩时良、葛钰所部兵马,也已经不可能与京襄系抗衡了。
    而且邓珪、顾藩都跟京襄站到一起,南朝绍隆帝及潜邸系,还敢相信其先主旧臣一系的任何一个人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 增援
    京襄不仅突然得到七八千契丹弓骑的增援,还获得执掌淮东军政的顾藩、邓珪的支持,淮东水营昨夜同时从楚州出发溯流杀入洪泽浦——这两大事前未曾预料到的变数,是那么震骇人心,甚至可以说令人魂飞魄散。
    在这两大变数面前,平燕王屠哥迟迟未敢往南岸派出援兵,助南岸殿后兵马争取浮渡区域的控制权,谁能指责他这是优柔寡断、心生胆怯?
    而且这七八千契丹弓骑以及两艘超级铁甲战船编入淮东水营,是目前才暴露出来的筹码,谁知道京襄还有没有暗招没有浮出水面?
    现在他们所能确知的,就是浮桥被摧毁已经难以阻止了,他们现在必须评估淮东水营与信阳水营分别从上下游发动夹攻,经水道奔袭淠水河口的可能性。
    早就在昨日,斥候送回来的信报还确认荆州水师的主力还停留在铜陵、枞阳一带,但此时他们还有这样的自信吗?会不会荆州水师主力的实际动向,也被京襄玩了瞒天过海?
    谁敢说此时增派援兵过去,不会肉包子打狗,都折在南岸?
    仲长卿痛苦得快要呻吟出来,他自诩对京襄了解甚深,信心却一再惨受打击,这一刻是彻底被颠覆。
    然而,他们真能弃南岸殿后兵马于不顾吗?
    南岸殿兵后马看似不足四万,相比较平燕宗王府这次总计集结逾二十五万规模的东路大军来说,占比不算特别高。
    不过,总兵力跟精锐兵力永远是两个概念。
    平燕宗王府所辖总计仅有八千披甲重骑;此时有一半在南岸。
    平燕宗王府所辖汉军看似兵多将广,但能拉出来打野战的战兵,也就八九万而已;此时有三万在南岸。
    真要舍弃南岸这近四万殿后兵马,平燕宗王府一系的损失,将是极其惨重的,甚至还要远远超过镇南宗王府中路两年对峙的损失。
    镇南宗王府三年前集结三十万兵马从中路对汝蔡发起进攻,前后对峙近两年时间。
    虽说两年对峙作战,镇南宗王府累计伤亡看上去更大,但其中大半都是杂兵,或强行驱赶上阵的民壮,损失的精锐战兵占比其实不高。
    再一个,就是两年高强度的对峙作战,令相当一批杂兵成熟起来,因此镇南宗王府在两年对峙中精锐兵马在总的规模上并没有什么缩小。
    平燕宗王府倘若舍弃南岸这四万殿后兵马,三五年内都不要想能恢复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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