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房里有点心。”

    “那好,你休息吧。”

    脚步声渐渐向楼梯去了,沈凤书的卧室在楼下。

    明芝猛地打开门追出去,沈凤书听到声音停下脚步,仰头看向她。

    她陷在黑暗里,隐隐的像个影子。

    “不要死。”她说,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以为她又要哭了,但她清了清嗓子,清清楚楚地说,“大表哥,既然医生开了杜冷丁,总是有必要才开。你别老是硬挺,该用药还是用药,别伤了身体。”

    “嗯。”

    “还有,”小姑娘一咬牙,“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你也要好好的。”不等他回答,她已经返身回去,留给他的仍是一片黑暗。

    沈凤书回了房,想要抽烟时才想起由于肺不好,他已经戒了烟。酒他不爱,烟不能抽,一把老骨头七零八碎地痛,可以做的都做过了,不能做的以后也没有做的机会,所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假如可以在瞬间解决,未尝不是幸事。

    可惜,尘世的牵绊总是没完没了。

    沈凤书不是哄明芝,确实只是想一想而已,毕竟仍有许多事放不下。再说人类对未知总抱着畏惧之心,他也不例外。

    缓缓拉开一格抽屉,但只到一半便停下,沈凤书改变主意又关上了。

    明芝不知道自己的话对沈凤书是否起作用,不过第二天有医生过来给他看脉,想必他总算肯把健康放在心上了。

    沈家这次分家,把公账上的田地、房子、商铺做了分配。沈凤书是长房长孙,拿到的自然不薄,但他把其中一半设了学费,凡是家中子弟外出求学可支取一份。各房对所得或有不满,但每份都是经过衡量才定的,换一份未必比拿到手的好,所以也无话可说。

    沈家这点小波折,只是小事。沈凤书更关心的是外间水灾造成的损失,但统计数据不定,每天报纸上为此吵闹不休,皆道自家的才是真实。他气愤之余,只能以管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劝慰自己,至少梅城他插得进手。

    第三十七章

    梅城从东到西由高到低,东部种植棉花,西部产水稻和小麦。暴雨过后,水稻和棉花自然泡了汤。万幸的是前后将近一个月,虽然也有低洼处房屋倒塌事件,但人员伤亡仅有一起,死了六人,是外地来的灾民。至于期间发生的几起斗殴,那也没有办法,一下子涌入那么多人,难免良莠不齐,任是谁来管也无法控制。而且代理县长徐仲九迅速做出应对,从本地青壮年中选了一批人成立保安队,和警察的保卫团一起昼夜巡逻维持治安。

    只是上游的难民源源不断,小城已成了他们梦想中的落脚之地,不管如何疏散,仍有不少人停留下来不走,给本乡本土的百姓造成了不少困扰。沈凤书和季祖萌为此很动了一番脑筋,最终决定由季祖萌出面联合梅城商会成员,尽量想法安置一部分劳动力。

    这天季祖萌见沈凤书,随车跟来了蒋家老七。蒋家是季祖萌有力的联盟,蒋七假期闲在家中,被父母打发跟着世伯学做事。在沈凤书面前蒋七中规中矩,正是大家子弟的态度,一转身在明芝那里露了本相。

    他抱怨道,“怎么把头发剪短了?”

    当着沈家的六小姐和八小姐,明芝还得贤良淑静地一笑置之,“现下也不短。”刚刚垂肩。为了剪发的事季太太已经说过她,眼看要成亲的人,剪短了到时盘不起发髻。但明芝仍记得发辫滴滴嗒嗒掉泥水的狼狈相,对她来说,恨不得把那天的一切统统烧了扔了。

    “不过不难看。”蒋七又说。

    八小姐握着把团扇,靠在临水轩的栏杆上,“大学生,你家自己的事业都忙不过来,怎么想到让你跟着姑父做事?”蒋家在梅城有几条街,又是电灯公司的大股东,子弟们大多还在读书,确实需要人手。

    蒋七吐吐舌头,“老头子们的意思,易子而教,免得被气坏了。”

    六小姐也道该,“你小时候的顽皮劲,眼错不见就伙着几个做坏事。”

    季蒋是通家之好,蒋家和沈家虽然隔了一层,但这一辈的小时候都在一起玩过,说起来反而明芝算最不熟的那个。聊了会,六小姐和八小姐问起季祖萌和沈凤书的筹划,蒋七一味推搪,八小姐挑起眉毛,“怎么,连我们也不能说?”

    “与其问我,你们还不如问沈县长,我一个小跑腿的懂什么。”

    六小姐和八小姐互看一眼,分家后她俩手头有点小钱,想找可靠的投资,因此对什么都存了份心。谁知蒋七这小滑头嘴巴很紧,看他说说笑笑,尽是些不相干的。

    八小姐拿扇子抵着下巴,“姑父和大哥还在说事,你跑出来跟我们闲话,不怕回头姑父骂你?”

    蒋七光笑不吭声,但八小姐看他表情知道吓不着他,不觉有些扫兴,转头叫了六小姐去看餐桌的摆台。她俩一走开,蒋七递了个信封给明芝,明芝不接,“有话当面说。”

    “友芝给你的。”蒋七解释。明芝这才收了,刚要拆,蒋七不让,“回头再看。这会和我说说话。”他朝里面呶呶嘴,“好不容易清静了。”

    明芝低了头,捻着糕点喂鱼。远处的锦鲤仿佛得了信,一窝蜂冲过来抢食,喁喁地凑在一起。小鱼被大鱼挤在外头,蒋七把一块干点掰成小块,远远扔出去,让那些小鱼也吃得到。

    “上次我跟你讲的,是真心话。”

    明芝茫然地想了想,不记得他说过什么。

    “要是你想读书,我这边可以帮你想办法。就算不读书,先出来也好。”见明芝垂眼只看鱼,蒋七急道,“你得有个打算,不然时间不等人,木已成舟就难办了。”

    明芝拍掉手上的碎屑,拿毛巾擦了手,“不劳费心。”

    蒋七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忍着气劝说,“别跟我闹别扭了,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明芝虽然知道他不过一腔热情,抱着拯救弱者的想法天真地对自己,当不得真,但终究是好意,倒不好随便打发。于是她正色道,“多谢关心,但我没有任何委屈,是我自己愿意嫁给大表哥。”

    蒋七张口结舌片刻,毕竟年少,一时间下不了台,愣在当场。明芝心下不忍,可想来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就让他觉得无趣好了,省得多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八小姐握着扇子转出来,“两位,你们静悄悄的,我还以为你们走了。赶紧过来用饭,姑父和大哥已经去了陪老太太用饭,姑父说饭后要赶回去,七哥你利索点,我家大哥最厌恶慢吞吞的人。”她看看明芝,侧头又笑道,“不过明芝你放心,他对你不一样。”

    八小姐的打趣没起到缓和的作用,蒋七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没接话就往里走。明芝则慢吞吞地站起来,“我刚吃了点心,有点撑,先回去了。”

    真把自个当大嫂了。八小姐握着扇子看明芝走远,不由得哼了声,还不是个可怜虫,一辈子当摆设的货。

    明芝回了房,拆开友芝的信。

    “明芝吾姐见信如晤,”友芝的字隽秀有力。明芝眼睛莫名地一热,她歇了歇才往下看。

    在信里友芝说近日家中事务甚多,父亲不必说,大姐整天忙着青年会和妇女会的救助灾民工作。放晴后天气返热,病菌滋生,几个年幼的妹妹先后病倒,母亲劳累之下身体也有不适。在这种情况下她任性妄为,也是仗着家人的疼爱了。然而她实在不能接受父母的观点与行为,自徐仲九之后他们竟又安排了一个他们认为合适的人选:蒋七。

    她决定离开,自力更生以取得自主权。

    明芝急急展开第二页,但第二页只有寥寥数语,是她对明芝的祝福。最后她说,“逃家此举,吾非一时冲动,汝不必以吾为念。为免多事,化去此信为佳。”

    怎么办?

    明芝不假思索,蒋七肯定知道友芝的去向!她匆匆奔向临水轩,那里只有六小姐她们,“梅城来了电话,姑父听了,饭没吃完就回去了。”蒋七跟着一起走了。

    还能找谁帮忙?明芝一时间只想起徐仲九,她要打电话给他,请他派人手去找友芝。

    但是,“徐县长下乡去了。”

    放下电话,明芝才记起这阵子徐仲九忙得很少来见沈凤书。她在报上见过新闻,说梅城代理县长在此次灾难中亲力亲为,深得民众爱戴。也有记者推断,经过这一回,他名头上那个“代理”也许要摘掉了,毕竟沈凤书长期卧病,身体状况不宜再操劳。

    把自己知道的部分告诉太太?明芝迅速否决,季太太不但不会感谢,恐怕还会把她当知情不报。父亲?她对父亲能抱多少希望。

    明芝在热腾腾的日头下打了个寒颤,她和姐妹们不一样,她没有倚仗。

    当晚明芝小小地发了场烧。她也没告诉别人,自己找了点药吃了。

    过了两天,明芝随着沈凤书回了梅城。季家一直没找到友芝,季太太快急疯了。

    第三十八章

    日头西斜。

    季家的老四、老五在花园里学骑车,老五在骑,老四站旁边等。看见明芝从外头回来,老四叫了一声,“二姐。”

    明芝点点头,瞧见老五骑得歪歪扭扭的,连忙叫道,“小心,看着路。”可惜已经晚了,咣当一声老五连人带车摔了。幸好她穿着厚实的帆布衣裤,孩子家身手又灵活,摔了跤也没事。车是英国来的,骨架结实,只有车龙头歪了,明芝帮她俩扳正车龙头,又叮嘱两声,由得她俩继续练习。

    按节气早已立秋,但白天仍然炎热,明芝的额头冒着层细汗。回到自己房里,她一口气喝了两杯凉水,但仍压不住心头的虚火。刚才她见了蒋七,他带来了坏消息:按原定计划,友芝本该在三天前抵达北平,但目前为止还没有收到她的音讯。

    蒋七慌了,除了明芝他想不到可以和谁商量,“按说一路都是火车,没听说哪段出了事。”

    一个小姑娘家,孤身去千里之外,就没想过路上的风险吗。明芝觉得有东西扼住她的喉头,让她说不出话。她也不想责备蒋七,即使有他的怂恿,拿主意的仍是友芝自己。

    怎么办?她犹豫着,还是告诉父亲?由他派人去找,总好过在这里等。想到友芝可能已经遭遇到的祸事,明芝的心像被虫咬了一样,酸涩痛楚。假如她偷偷的羡慕与忿恨,会造成姐妹的不幸,她宁可那个人是任何一个姐妹,只是千万不能是友芝。

    “二小姐,表少爷来了,请你去老爷那里。”小月在门外说。

    明芝腾地站起来,带翻了杯子,残余的水淌出来。她手忙脚乱拿手帕去抹,听到外头小月在催,“二小姐你快点,太太这阵子火气大得很。”

    季家出走了一个女儿,这件事万一漏出去,将对季祖萌做校董的中西女子学堂产生沉重的打击。本地原有一批乡绅反对西学,尤其反对女子读书,岂有不抓住此次机会攻击女子学堂的道理。为人父母者最怕儿女误入歧途,只要知道季祖萌连自己的女儿都约束不住,怎么还敢把孩子送到学堂。

    所以尽管友芝出走已有数日,但除了季祖萌夫妇外,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而季太太憋着所有情绪,心力憔悴之余难以维持以往的宽和。

    明芝胡乱收拾一番,连忙去父亲那。一路走,她一路猜测沈凤书的来意。到了唯愿楼外,恰好初芝往这边来,明芝站定,“大姐。”

    初芝看也不看她,“进来。”

    明芝低头跟着。

    唯愿楼的厅里灯火通明,下人们避远了,只有季祖萌夫妇和沈凤书主客分坐。初芝进去,一一打过招呼,才沉着脸指向明芝,“把你知道的说给我们听。”

    明芝心里一跳。

    初芝仔细观察明芝的脸色,七分事实三分推测合在一起有了十分准,冷笑着开了口,“你不说也行,我都知道。三妹不愿意嫁给蒋七,蒋七也不愿意娶三妹,你怂恿三妹离家出走。现在你说,她到底跑哪去了?你不要想赖,没证据我也不会问你。”

    明芝垂头看着地上。

    “今天下午你见的谁!蒋七到松江跟你说了什么!你以为你不说他不说就没人知道!”初芝眼里迸出火,她最讨厌明芝的蔫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季家怎么她了,扮可怜求同情。不说别人,大表哥被她迷惑之后还有一个不懂事的蒋七。

    明芝开了口,“友芝出走前写了一封信给我,托蒋七带给我。今天下午蒋七找过我,说没有友芝的消息,他很着急。”

    “信呢?”

    “烧了。”

    “说什么了?”初芝问道,又冷笑道,“问你你也不会讲真话。你要是有一分心,就不会瞒着爹爹姆妈。要不是今天我拆穿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今天知道后我想告诉父亲,请他派人去找。”

    “说得好听,你回来多久了?要想告诉爹爹,你回来就说了,哪会等到我们请你过来。”初芝已经从蒋家二小姐那知道不少,“你还要不要脸?别以为赶掉三妹你有机会跟蒋七走,我们季家容不得你败坏门风。”初芝冷然看向明芝,“爹爹,姆妈,可能你们不知道,上次我们去浙江,她叫蒋家的小七替她打抱不平。”

    “我没有。”

    “小七回家后,居然跟蒋家伯父伯母说要娶她,免得我们把她胡乱嫁人!”

    “那是他的事。”

    “蒋家伯母知道她哪里比得上三妹一个指头,所以替小七来求三妹。”

    “跟我有什么关系。”

    “蒋家伯母不好意思说小七昏了头,蒋家二姐都告诉我了。”

    “我没有。”

    “要不是三妹出走,我们还被她蒙在鼓里。爹爹姆妈,我们养了一条毒蛇在家里。”

    “你胡说!”明芝向前踏出一步,“他找我说话,我已经躲着他还不够?你还要我怎么样?我老老实实接受你们的安排,你们叫我识相我就识相,我什么也不跟你们争,我读书一般画画一般绣花一般,不懂音乐不会下棋,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已经样样听你们的,你们叫我嫁人我就……”

    “狡辩。”季祖萌一记清脆的耳光让明芝的话声嘎然而止,“友芝去了哪里?”

    “北平。”明芝听见自己若无其事的声音,好像刚才那一记不是打在她脸上,“其他我全不知道。”

    季祖萌审视地看着她。事实上,明芝感觉到了来自季太太和沈凤书的同样性质的目光。

    他不信她。明芝想。但也只是想,没有其他感触,如果连亲生父亲都怀疑她,为什么别人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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