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思乱想中,周诏已经凝重地说道:“孝庙只有一子,大行皇帝却又绝了嗣,如今的亲王与先王皆是宪庙庶子之后。殿下,自古嗣统一体,法统名分所在。”
    他这么一说,朱厚熜理解了过来。
    文臣们抱成一团跟嘉靖皇帝争,死活不让人家认自己的亲爹亲娘,是因为这个时代的许多道德礼法与后来就不同。
    此时,如果嫡宗无后,从庶宗过继的例子很多,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
    现在的这份家业,可是大明皇帝、天下共主。
    太后也好,朝臣也好,都必须拥立一个名正言顺的天子,这样才不会被认为是乱臣贼子,给别人留下把柄。
    这既是他们的利益根基,也同样是嘉靖自己的执政根基。
    正常来说是这样的,除非……
    朱厚熜想起了老秦说过的那句话:那遗诏也不知道是故意写错的,还是真的没考虑周全。反正道爷就揪住了那几个字,一直坚持争了20多年!
    这时候,蒋氏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王儿,那娘怎么办?”
    “母妃,先不急。”朱厚熜心里有了些底,赶紧劝慰母亲,“遗诏怎么说的,毕竟还不清楚。”
    “正是!”周诏说了,“遗诏未至,不必先大动干戈议论纷纷。”
    解昌杰却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臣刚才所言,王府一脉不会就此断绝啊,还是殿下血脉。如今当以江山社稷为重……”
    “住口!”蒋氏怒了,语气悲怆,“你们这些王府属臣,就是这样为王爷尽忠的吗?王儿若是继嗣过去,就不能叫我一声娘了!依礼,我见到王儿还需下拜!太后没了儿子,就要把我的儿子夺过去……”
    “王妃慎言!”解昌杰吓了一大跳,赶紧劝阻。
    “不就是这样吗!”蒋氏手指着他,“你们一个个为了从龙之功,就要我们母子分离!”
    解昌杰哭丧着脸:“王妃,殿下是您的亲儿子。现在殿下有这样的天命,难道您希望殿下为了一个名分以后就只做个王爷吗?皇明祖训在上,若不尊兄终弟及之例,殿下何以奉诏登极?如今遗诏已经颁行天下,殿下若不奉诏,则天下立时大乱,殿下愧对列祖列宗,也会遗臭万年啊!江山社稷为重,臣等一片苦心……”
    朱厚熜看他们装腔作势,只从中体会到太后和阁老们的威势、许多王府属官的私心、还有礼法名声这些大旗。
    虽然还没真正成为皇帝,但日后群臣哭谏乃至死谏的场景已经可以看出些端倪了。
    “此事就不要再议了,先闭门待诏。”
    朱厚熜终止了这场争论,先回到了王府的“后宫”区域。
    今天的功课更多了,知道了奉迎团有哪些人,这得回去查一查保存下来的邸报以及孝宗一朝已经修好的实录。
    另外可以肯定的是:转机应当就在遗诏的表述之中。
    次日一早正在和蒋氏以及自己的姐姐朱清沅、妹妹朱清怡一起吃早膳,就听张佐进来禀告解昌杰求见。
    到了接见王府属官的承运殿正殿,解昌杰看到蒋氏和朱厚熜之后跪下来就不停地磕头。
    “臣知道此前行止不端,今日特来请罪。臣昨日更妄言使王妃动怒,回去之后寝食难安,自觉万死莫辞。”解昌杰直磕得额头都肿起来了,再磕下去立刻就会流血一般,整张脸上涕泗横流,“这是臣家全部资财,只求殿下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厚熜深刻感觉到什么叫权力的威势,什么叫前倨而后恭。
    只因有了遗诏命他继承帝位的消息,解昌杰就突然犹如大祸临头、战战兢兢。
    但谁让他之前做下了不少错事呢?
    明朝的藩王,在开国初年是很有分量的,王府还有自己的护卫军,一般来说也都有三个卫的兵力,人数过万。
    建文削藩、靖难之役后,亲王的实力就在不断下降之中。
    护卫军自然是没了,如今只有仪卫司,骨干都是锦衣卫中选派出来的。加上京营中淘汰出来的兵丁,总人数也不过数百,好一点的过千。
    而王府属官,一开始为首的还都是翰林学士,后来就变成二甲三甲进士,再到如今甚至有以举人作为长史的。
    这辈子仕途已然无望,到任后怎么过完这一生?
    厚道一点的做个安乐闲职,在地方上多少有个体面,逍遥度日;不厚道的,仗着王府的威势,既为王府敛财作威作福,也中饱私囊。更不厚道的,甚至敢利用手中掌握着的向朝廷奏请事务的权力,回过头来利用皇帝对藩王的警惕敲王府的竹杠。
    解昌杰就是那种最不厚道的!
    兴王府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之前蒋氏担心儿子孝期结束之后因为宁王叛乱带来的影响不能袭爵,就想趁过年进贺表的机会探一探口风。
    而解昌杰就夸大其词,左一句现在朝廷恐怕有进一步削藩、兴王府有除封之危,右一句朝中内臣外臣相斗、需要找座师同乡同科多加打点,从蒋氏和王府库藏中敲诈了不少。
    谁知道这孤儿寡母突然天降大运了呢?
    解昌杰恐惧又忐忑,浑身发抖。
    敲诈过将来的皇帝一家,这补救的办法他想了整整一夜。
    如今他眼巴巴地看着朱厚熜,希望能留一条小命,甚至更多……
    坐在上方的朱厚熜此时体会着身份改变带来的第一次直接影响,心头对于皇权的光环与威严有了多一份体悟。
    他看了看蒋氏之后就开口说道:“解长史,你是朝廷选任的命官,怎能就这样向王府请罪呢?”
    解昌杰肝胆俱裂,毫不犹豫地又重重磕下头去,剧痛之下额头顿时血流不止,悲声号哭着:“臣自知罪该万死,臣是猪油蒙了心,只觉得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却要终老于王府,心有不甘才铸此大错。殿下如今进退两难,正是用人之际,臣虽然品性已难入殿下青眼,只望殿下允臣一心悔过,忠心事君。”
    朱厚熜知道他话里有话,不置可否地问道:“小王怎么就进退两难了?”
    解昌杰精神一振,知道机会来了。
    他顶着流血的额头,诚恳无比地说道:“殿下既有继统不继嗣之意,则后果难料!”
    蒋氏果然紧张了起来。
    朱厚熜没开口,蒋氏已经担心地问道:“此话怎讲?”
    解昌杰侃侃而谈:“陛下大行,权柄操于阁臣。太后若想要孝庙不绝,择一幼子继入大行皇帝之下,既得一王府助力,又能亲养长大,期间更可秉陛下遗谕与阁臣审处大事行垂帘听政之实,岂不是上上之选?”
    第8章 怎么争权?
    朱厚熜现在对大明之前的历史和礼法已经有所研究了:“但开国以来没有垂帘听政先例,英宗祖母张太后也只是由三杨辅政。”
    “眼下情形,大明开国以来也只有英宗北狩时可堪比拟,凶险之处不遑多让!陛下只有遗谕,如今遗诏必是内阁阻止太后,妥协之下的结果。”解昌杰殷切地解释着,“杨阁老荐殿下继统,在臣看来实有以殿下制太后之意。而我兴献王一脉人丁不旺,朝中毫无根基,殿下年方十五,如何能压服群臣?到了京城,殿下两头受制,这皇帝难做!”
    蒋氏脸色煞白,想着张太后盘踞宫中三十余年,已经想象到那皇宫中的刀影斧声。
    就算儿子认了她做母亲,作为名义上唯一的儿子安全是无虞的,但也会天天活在她的脸色下。
    有皇帝之名而无皇帝之实,那还不如就做个平平安安的王爷。
    王爷还能出府,但做了皇帝又没有实权,进了紫禁城就是坐牢了!
    朱厚熜听解昌杰把情形剖析了一下,一个人静静地想着。
    现在倒是对嘉靖的“聪明厉害”有了一层新的感悟:既然有嗣君的名分,嘉靖身边又怎么会缺乏智囊?
    就算解昌杰这么一个小人,对形势也能有自己的分析判断。
    他现在这么卖力,就是想让朱厚熜觉得形势艰难,他解昌杰虽然道德上有瑕疵,但却能派得上用场吧?
    想想也对,立朱厚熜为帝的消息不可能一直瞒着那么多天,老秦没说过朱厚照死后有秘不发丧。
    只要知道了这个消息,像张锦这样拼命赶来报喜邀功的不知道有多少。
    聪明人到处都是,礼法的规定更是人人都知道,偌大一个王府,嘉靖真的到了京城才发现不对劲?
    恐怕是王府中真正的骨干和嘉靖早就商议好了。
    不争到实权,王府潜邸旧臣的从龙之功如何落到实处?
    解昌杰看蒋氏与朱厚熜都进入了思考的状态,顿时趁热打铁继续说道:“遗诏已立,殿下奉诏与否,其实已经由不得自己。若殿下不登基,则需废遗诏、另立他人,天下必乱,此太后与阁臣皆不可负之重。朝中文武百官,甚至太后安危,已全系于殿下!”
    蒋氏这下是真的害怕了:“王儿不愿继位都不行吗?”
    “哪有如此简单?”解昌杰苦笑着,“他们的身家性命、权柄名声,可都赌在了新君顺利登基之上。再说,以王府之力,真能与太后、阁臣们联合起来的势力相抗衡吗?如今依他们的意思登基称帝,或可保一时无虞。正因如此,臣昨日才苦心劝告啊!”
    他顺带着把昨天的锅甩掉了:让你继嗣,是为了你安危着想,你以为这遗诏可以不接?
    立了你,结果搞得要废遗诏、选各方都很难再妥协的新方案,那动乱的可能性指数级上升。
    而围绕皇位的动乱,是伴随着性命之危、灭族之祸的。
    这些人已经谈好了利益分配,将来的权柄、辅国柱臣的名声,哪里容得上你真不登基?
    朱厚熜看着他笑了笑:“依解长史之见,应当怎么做?”
    解昌杰看到他的笑容,心里安定了不少:“依臣之见,当蛰伏保身,先奉诏登基。殿下有了大统名分,只需谨小慎微,凡事先请太后与阁臣们审处,如此自无性命之忧。臣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杨阁老是那一科主考,臣愿为殿下从中周旋。”
    “殿下年方十五,阁臣们却都已年过花甲。以潜邸旧臣为班底,徐徐拔擢,再在朝中选任新进,如此十年后,殿下自然稳如泰山。到时候,不论是追尊先王还是加尊王妃,都可一言而决!当此之时,不继嗣之言断不可提!”
    看他侃侃而谈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个智计无双的军师。
    朱厚熜点了点头:“解长史的建议我听明白了,卧薪尝胆对吧?你毕竟是王府长史,过几天奉迎团就到了,额头上的伤赶紧去看看吧,到时候还要由你率王府属官招待,可不能失了体面。带来的东西带回去吧,小王袭爵的事情,解长史这不是办成了吗?不必惊惧至此。”
    解昌杰大喜,连连磕头,但现在就只做做样子了:“殿下宽仁,臣感佩莫名。袭爵乃太后特恩,臣不敢居功。奉迎团不辞辛劳,殿下也需要有所赏赐,臣敢不效力?”
    “解长史有心,那我就不再推辞了。”朱厚熜笑着宽慰了他一句,随后又叮嘱道:“昨日议论还请解长史约束一下其他属官。遗诏未至,本不应多议。就如解长史所言,先奉诏登基。”
    解昌杰顿时保证,这一下关系到朱厚熜能不能顺利登基,他的威权也将从这种“约束”中建立。
    他最终还是留下了那些东西:总计三千两的银票,还有他在安陆州这边已经买下来的八百亩水田的田契。
    这才到安陆不满两年呢,他拿出来的必然不是全部。
    朱厚熜似乎暗示他只要能办成事可以得些好处,解昌杰岂会不舍得眼前已经薅到手的那些好处?他说来说去,不就是建议朱厚熜以后以他这样的潜邸旧臣为班底,逐步提拔到高位掌握住皇权吗?
    说杨廷和是他的座师,他愿意从中周旋,除了同为内阁大臣,他哪里有资格与杨廷和他们周旋?
    那时候何止良田八百亩、白银三千两?
    等谢昌杰离开后,蒋氏不由得哀戚地问:“王儿,你当真不要娘了?”
    “怎么会呢母妃?”朱厚熜安慰道,“儿子心里已经有了定计,先等遗诏到了再说吧。”
    随后去见周诏的路上,张佐又开口建议:“宫中内官头领们或可倚仗!如今谷公公等人均是大行皇帝信重的,却历来与朝臣不睦。殿下若保他们,必得效死,则宫中安危无忧。”
    朱厚熜不置可否,见了周诏之后先说了说解昌杰和张佐的建议。
    “不可!”周诏顿时反驳,“重用内臣,殿下纵能争到些许权柄,也会与满朝臣子离心!”
    朱厚熜看在眼里,就连王府属官中的周诏也对张佐这样的太监警惕无比。
    借住太监的力量上位,和朝臣离心的,那可不就是“昏君”了吗?
    文臣与太监这样的近臣,似乎天然就不和。
    “殿下。”周诏再次行礼,语重心长地说道,“解昌杰品行卑陋,其言乃书生之见。臣知殿下聪颖勤奋、胸有大志,殿下若真要扛起社稷之重,反需坚守孝道,走一条更加凶险之路!这权若一开始不争,其后便越来越难争!”
    朱厚熜是更信任他的,闻言顿时请教:“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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