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名字的很多,认识他的人很少。
    俞大猷还没正式授职,他只带着他那“亲卫”包正川。
    这段时间随着俞大猷出入公侯府邸,包正川走路时胸膛挺得越来越高。
    追随的是前途无量的武状元,这让他如何不骄傲?
    “将军,不用理那些蠢货。”包正川不屑地看了一眼有些说着“那秀才公武状元莫非要之乎者也退敌”之类话的人,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闲汉,只怕大字都不识,没看到报上怎么说那一轮轮武试的?
    俞大猷自然没有理会这些,只不过这些天确实感受着皇帝对自己异乎寻常的期待,因此有些心虚。
    正思索着心事,然后听到急骤的马蹄声和远处传来的欢喜呼喊声。
    这里可是京城之内,这种嚣张地纵马疾驰的声音立刻让俞大猷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凛然望了过去。
    必定是军情奏报!而且应该是露布飞捷!
    马蹄的声音比人的声音来得更快,等俞大猷望过去时,只见那边马上数人却又按住了马蹄,在街道中间扬着什么布帛。
    “山西大捷!大同镇合围虏贼,斩首一百三十七级,杀敌一千余,大明万胜!”
    “好!”
    通传捷报的人历来如此,人要神采奕奕,路过每一处必定稍作停留大声宣扬。
    夸耀的既是捷报战功,也是皇帝与朝堂诸公的运筹帷幄。
    俞大猷看着他们从身边路过,脸色却更加凝重了一些。
    没提到什么尽歼敌军,那自然是合围算不得完全成功。想要在野外真的围歼蒙古骑兵,本来也确实难。
    斩首能有一百三十七级,那确实是大胜。
    对大明来说是大胜,对鞑子来说,却会是奇耻大辱。
    自应州一战后,鞑子何曾再吃过亏?
    何况如今的虏酋已经不是当初的达延汗了,对他们来说,这可是面对大明的首败。
    在草原上,输给大明的虏酋……为了威信是必定要找回场子的。
    捷报传到了宫中,喜讯如约而至,这次反倒是杨一清和王守仁他们面色凝重。
    俞大猷能想到的,他们怎么会想不到?
    “陛下,朔州大捷,犒赏官兵之事小,明年只怕必有一场大战!”王守仁郑重说道,“俺答年轻气盛、雄心勃勃,北元大汗又对其顾忌重重,土默特部必定要挽回颜面。”
    此时,朱厚熜反倒笑了笑:“露布之时虽夸了些功,毕竟是一场大胜。能大胜,便是好事。卿等所虑朕知道,一则大同镇更不可轻动,二则钱粮要备妥负担不小。北虏之患本就避不过,既然如此,莫若携胜备战,再打一拳。这一拳打完,至少要让我大明北疆安稳十年才是!”
    “……安稳十年?”
    杨一清脑壳痛,那得怎样一场大胜?那得是多大一场战事?
    “钱粮是必定要先着手准备的,此外更重要的,是战略。”朱厚熜沉吟了一下,而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朕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卿等共同参详一二!”
    ……
    忙碌完了演习一事的唐顺之清闲了一些。
    朔州虏敌退去了,兵部的工作也轻松了不少。
    像一年前一样,这次他是真正在开始备考了——明年二月的制科。
    现如今,第一关是进卷。
    按要求,今年腊月十五之前就要完成进卷。
    到腊月底时,哪些人能入京参加策试就会通知出去。二月十六策试后,再过关的便参加御试。
    唐顺之的策论自然早就备好了,可是参与完演习、知道了朔州边情和如今的战果,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换掉其中一篇。
    有身处兵部职方司的方便,唐顺之是能了解诸多北元那边的形势和边防布置的。
    但是显然还不够。
    因此他想到了陆炳,在中了武进士之后,他也到了密云那边。
    唐顺之留意到过,陆炳在参与朔州战局议论时有说出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北元情势。
    于是他在放值后邀来了陆炳,在席间直接问:“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杨总参和大司马早就知道你。”
    今非昔比,陆炳已经有了武进士的出身,而且是正榜十七、殿试十三。
    因此他呲牙笑道:“我和陛下一起长大的,家慈是陛下乳母。”
    唐顺之不禁呆了呆。
    猜到了陆炳来历非凡,却没想到来历有这么非凡。
    “……陛下先熬了你六年?”
    陆炳叹了一口气:“是啊,明年我终于要虚岁十八了。”
    唐顺之又呆了呆,这才意识到陆炳是何等年轻。在那关卡重重的武举考试里能最终名列十三,哪怕有些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也是必须要有真本事的。
    联想到他最开始跟自己聊的时候就能直接做什么兵学院五岳的徒弟,可以想象这么多年他经历了怎么样的“栽培”。
    “你和我熟络得太快了。”唐顺之深深地看着他。
    陆炳继续呲牙笑:“咱俩谁跟谁啊,你找我来要说什么,直说。”
    唐顺之迟疑了片刻,随后问道:“在密云时,你说的北元汗庭之中博迪汗在土默特部做过质子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炳后来能有那偌大名头,不全靠嘉靖信重。
    现在他反问:“你是不是在猜制科的题?你想作弊?”
    “……”唐顺之不忿地回答,“这也是为国谋划!为君解忧!我想换一篇策文,只为进卷,能叫作弊吗?”
    “嗐,逗你的。”陆炳看了他一会,随后说道,“你也别猜来猜去了,你只怕不知道,你进国子监之后,卫里就有兄弟留意你。你到了皇明大学院这边晃悠,我是奉家父之命与你‘一见如故’的。不过,没想到唐兄才高如此,小弟是服了……”
    唐顺之这等最聪明的人物,听到这里,看到他那感慨的表情,岂能不知他服的还有陛下?
    才刚进国子监就有锦衣卫盯着自己……唐顺之忽然背脊发凉。
    为什么?
    听到陆炳暗示的意思,他的心脏不由得剧烈跳动起来:“什么叫……我别猜来猜去了?”
    陆炳苦恼地叹了口气:“骆指挥、王指挥、何佥事、严佥事、张厂督、兵学院……我的先生可太多了。你必定很清楚,陛下是盼我将来能掌好锦衣卫的。你也是陛下看中的人,反正也有真材实料,作弊就作弊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去请旨,然后找张厂督问问清楚。”
    唐顺之:“……”
    这不好吧?
    现在情况很清楚了。
    作为陛下的乳兄弟,作为陛下将来期盼能掌好锦衣卫发挥大作用的人,他这六年的老师都是最强的一批。关于北元情势比别人了解得更清楚,就因为他爹跟总督内外察事厂的张镗也都是潜邸旧臣、当年的兄弟。
    但有些情报,应该是秘密,不是自己该去问的吧?
    他怎么就这么有把握,向陛下请旨之后陛下会准?
    “……我只以为陆兄曾读过什么书,知道些隐秘,想向你请教一二而已。”
    “那也行,你问,我答。”陆炳再次呲牙笑,“他日你入国务殿,有些事别给我添堵就好。今天我不怕告诉你,反正以后我也会盯着你。”
    “……”
    唐顺之觉得友情变质了。
    是的,以后他要到锦衣卫任职,作为天子耳目,自己这百官之中的一员自然在他的注意范围。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又问了一句:“当真是我一来京就有锦衣卫留意我?你是奉令尊之命……”
    “对你又没害处!”陆炳振振有词,“陛下神人降世,早知你是不世之材,你别到处吹嘘,想过那制科还是要靠本事说话!我跟陛下什么关系,都被熬了六年。你知道我这六年怎么过的吗?”
    唐顺之心情复杂。
    反正认识你之后,时常见你在那什刹海畔饮茶,很闲的样子。
    一想到可能是知道自己离开国子监往那边去了,他就“闲”了起来,唐顺之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忽然感觉背后也有一双眼睛,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是陛下的眼睛。
    自从中了状元之后,唐顺之第一回 有点心虚。
    我真是什么不世之材?
    ……
    王慎中在京城租下的宅子里,几个同乡都聚在了一起。
    “志辅,不意你这数年分心研习兵法、性喜武艺,竟落脚于此。”龚用卿现在看着俞大猷,目光很复杂,“还没贺喜你高中武状元。”
    约他又不是第一次,所以都知道俞大猷这些天都是应那诸多公侯伯及杨总参、王尚书人等之约去登门拜访。
    平步青云啊。
    按之前公布的待遇,武进士们将以京营将官身份,在皇明大学院兵学院学习、练兵三年,而后可从正五品到正四品不等授职。
    他这个武状元,毫无疑问起步就是正四品。
    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勋臣和朝堂重臣着意往来?
    “误打误撞,侥幸。”俞大猷谦虚了一下,随后看向了林希元和王慎中,“道思,武英殿赐宴后,陛下召我到养心殿问话,那时你也在。我心中疑惑不少,今日也是想好生向你请教一二的。”
    龚用卿眼里的羡慕难以掩饰。
    还有单独召问,皇帝破例开了武举殿试,对取的这个武状元有多看重可见一斑。
    而他呢?只是授职礼部正七品司务——今年开始破例了,再不直接授职翰林院。除了寥寥数人,其余参加了殿试的人,授职都是正七品起,名为多历实务。
    而传闻了很久的选尚驸马,一直没动静!
    听到俞大猷的话,王慎中沉默片刻,随后就开了口:“陛下问你的打算,你说还要考那制科。陛下虽然勉励了一番,但以我之见,你还是直接授职入伍的好。”
    “……你们都知道,我之所学,还是兵法为最。那要进卷的策论,我也在这半年多里早就备好。如今,举荐之人也都请托好了。”
    王慎中凝重地说道:“你要想清楚了。这制科,只准正六品以下参加。你若要考制科,那便现在就得破例授职,也只能授正六品武职。我知你想博那封伯之机,但文武两科只各取一人封伯,你自然是要考那靖国武略科,我且告诉你,常熟唐顺之,要考这一科。他如今任着兵部职方司主事,实则已是杨总参、王尚书在兵法韬略上的入室弟子!”
    俞大猷先是呆了呆,然后又有点不忿。
    文状元怎么了?文状元就一定比自己更有机会考中那靖国武略科魁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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