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只是再次看着这半年多以来从吐蕃那边不断收集回来的更丰富的信息。
    旬月之间,大明强势南征击溃了三司大军。
    有了威力更大的炮,有了更多能架在车上的炮。
    这些都还好,汉人的火器本就厉害。
    让俺答感到寒冷的,是汉人如何在那险山恶水之间出其不意便准备好了粮草军资这些后勤的。
    昔年蒙元南征,他还记得族内流传下来的记载,有多难他是知道的。
    云南诸土司,内外不是没有联络的。汉人的准备,外滇那些土司绝对是应该知道的。可是这一回,他们是准备不充足被偷袭打败了,还是准备其实已经很充足、当真被摧枯拉朽一般打败了?
    朵颜那边的边市,汗庭离得更近。土默特部过去时,总是说已经被汗庭那边买走了。
    难道要土默特部现在就去劫掠汗庭的马队、激化矛盾?
    这三年,除了帮衮必里克打下青海,俺答一直只是清剿土默特西北部残余的瓦剌小部族,锻炼着麾下将卒的战力。
    衮必里克再无进取之心,虽然夜夜笙歌,可他的身体竟然还熬得住。
    “花当确实死了?”俺答开口问道。
    “确实死了。现在朵颜部,做主的是他孙子革兰台。”
    俺答点了点头:“三年了,朵颜部应该富了不少。今年,去大宁吧!”
    “可汗,那汗庭和明人……”
    “不能就这样等下去。那个唐顺之过去陕西之后,衮必里克都不愿轻易去劫掠了,只敢逼迫一下吐鲁番和西面的瓦剌旧部。去大宁劫了朵颜部,若那三部彻底被汉人吞并,是汗庭和永谢布与他们接壤。”
    俺答下定了决心:“让满受秃装成察哈尔的人,装好一点。当年营救察哈尔的人留下的旗帜装束,都给他!”
    这个行动不需要太多的人,只是劫掠。
    草原广袤,大宁在群山之中,有心算无心,是有机会的。
    花当刚死不久,革兰台年轻,他的注意力在部族之内。
    大明的乡试开始了,诸省总督和左布政使在准备启程赴京。他们三年一次的大国策会议,也是诸多显位交接的特殊时期,大概也很难及时顾得上外头。
    汪直坐上了前往满剌加的海船,严世蕃还在路上。
    年轻的革兰台并不知道一场针对他朵颜部的偷袭正在酝酿,他在准备着入冬之前最后的两次大边市。等入冬了,大雪封山,银子就会少下来,各家都盼着他这个部族之主给到他们好处。
    边墙以北,俺答在准备。
    南洋风才起,北漠寒又至。
    第379章 大明那该死的压迫感
    “岂有此理!他真是这样说的?”
    交趾升龙城的皇宫里里,莫登庸愤怒地把那张纸捏做一团摔了出去,站起来怒喝。
    在他面前的台阶下,跪着风尘仆仆的人。
    眼下这升龙皇宫之中,其实会让汉人颇感熟悉。
    文臣武将,虽然官服另有一些异处,但大体上与明朝相似。
    殿内,额匾楹联,也还都是汉字。
    在交趾,虽然民间说话的腔调既上承秦汉时百越的中古音,又融合了高棉等诸多的语法,但落于文字,其实识字的人用的都是汉文。
    包括科举制度,也在那一段交趾布政使司时期扎下根来,后面的黎朝不仅没废除,反而还发扬光大了。乡试、会试、殿试,一如明朝。这里的科举制度,从此一直延续到将近四百年后。
    当然,此时也已经出现了汉喃文字,并且一度短暂地被黎朝以前的胡朝定为官方文字。
    现在,交趾的官方文字仍是汉文,但民间也有用汉喃文的。
    但这汉喃文字也脱胎于汉字,却更难学、更难掌握。无论如何,汉喃文字的出现,本身就象征着这一片土地上的人已经有自己的民族意识萌芽,只是还没进入到更完善的程度。
    这正如阮文泰终于下定了决心,派人先行赶到升龙汇报消息并提出建议之后带来的分歧。
    “阮文泰奉陛下之命,重任在身,如今竟出卖陛下与我国!”站在最前面的一个文臣大声道,“陛下,此贼当斩,族灭其家!”
    莫登庸站在那里沉重地喘着粗气。
    他自然不甘心就此降一格,成为什么大明宣尉使。
    他要的,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主的身份!
    “可那大明皇帝的威胁,怎么办?”另一人立刻反问,“阮文泰也很清楚,这并不是那个大明礼部尚书之子本人的恐吓与意气之争。这样的要求,只可能是大明皇帝的授意!大军出征,岂是区区一个礼部尚书能调动的。”
    交趾早已自成一统多年,庞大的人口之中,不乏具备洞察力和政治智慧的人。
    莫登庸沉默着,他自然也能看穿。
    这也是他不会把怒火倾泄到阮文泰身上的原因,那个最先主张斩杀阮文泰的人又表达意见:“正因为大明意图再吞交趾,所以才要表明决心!陛下,当年他们在交趾先胜后败、最终北逃,如今也只会这样!既然大明皇帝獠牙已显,陛下御强敌而守土有成,才是让交趾上下都认定陛下乃天命所归的不二法门!”
    莫登庸心头一动,不由得看了看他。
    “若败了呢?”
    这反驳声让莫登庸心里很不痛快。可他的身份已经是君主,不能再仅仅因为情绪就怎么样。
    事实上,他也是因为这些顾虑,才不得不希望通过请得册封来加强法统、渐渐增强力量。
    “我看你是早就与明人做生意赚得太多,舍不得断了财路!”
    “你血口喷人!若非早年我从明人那里换来的好东西,你们又有多少人甘愿襄助陛下?”
    “够了!”莫登庸愤怒地打断了他,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当年,确实因为他有几个部下与明人贸易,用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让一些中立派倒向了他莫登庸。可是现在,那些东西却不足以招降阮淦这些人,也不能变成他麾下将卒的作战力量。
    “陛下!从明人的宣交使借观望之名退居吉婆岛,大明蚕食我交趾之心便已现。”见莫登庸喝止了主和派,主战派的人声音就大了,“如今更要陛下献上户籍名册,岂能让他们如愿?即便当年,明人也要倾力南征,最终劳而无功!依臣之见,早便该禁绝了海贸。明人用心险恶,若非海贸,岂会有人贪小利而忘大义,劝陛下甘为大明犬臣?”
    不愧也是从交趾的科举体系、从学习儒家经典成长起来的人,“犬臣”二字一出,莫登庸的脸色难看无比。
    可他偏偏就处于无能狂怒的状态。
    在汉人王朝庞大的软硬实力面前,毗邻大明的交趾既想逃、也逃不掉。
    姓阮的,姓莫的,姓黎的,姓陈的,姓郑的……交趾大姓,大多出身于汉地。和那汉地王朝,就好像远支分总与本支祖宗的关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有本支的影子。但心思和身体,都想追逐更自由的天地。
    “陛下!臣就不说那些旧事了!”主和派却没放弃,一脸冷静严肃地说道,“年初大明出兵外滇,助缅人复国,且不管大明打的是什么主意,出兵助了大明的老挝、八百大甸,都是分了木邦旧地的!如今若定要指称陛下篡灭黎氏,传檄外滇诸司,大明果真需要自己兴师动众、大举来攻吗?”
    这话说出来,那主战派也不由得被噎住了。
    扈从军战法自然并不新鲜,若是稳定状态下的交趾,也不见得会怕。
    但现在呢?正是莫朝新立、黎氏余孽未绝。
    内有忧患,强邻窥伺,狐狗成群。
    主和派的这个大将见震住了场,又用沉重的语气说道:“郑大人,你一直没说话。这些年,我交趾海商不用出云屯港了,都是从明人手中买卖。但郑大人还一直有遣人去大明做劳工,不知来去路上,是不是已经总见到大明战船越来越多?”
    莫登庸看向了自己的另一个臣子。
    被主子盯上了,他这才出列:“……确实如此。不仅这样,如今还有新动静。广州江口之外,海师军寨越来越大。大明已在广东的东莞,设了大明第一支正式的海师。”
    “为何不曾呈奏上来?!”莫登庸怒了。
    “臣自然有呈奏过,只是陛下忧心逆贼阮淦等,不曾降旨处置……”
    莫登庸却不相信这一点,反而扫视了自己的亲近内臣——没错,交趾同样也是有太监的。
    毫无疑问,他必定当真也看过一些相关的奏报。
    只是新朝初立,诸事繁忙。那些奏报是不是刚好被控制在自己最疲惫的时间呈给他看的,就不一定了。
    当场把那奏报找了出来,也果然夹在一大堆事里,只是提了一句,就好像是见闻一般。从整个奏报来看,是这个姓郑的臣子,非常好地完成了结交大明官员、让他们帮交趾新朝说好话的任务。
    “当时广东传言,只是说浙江开了海禁之后民船下海颇多,要侦缉走私之人,臣也不以为意。如今看来,大明设海师,便是要再复昔年大船团屡屡下海的盛景了。”姓郑的一句话就把这些干系撇得干净。
    流程做到位了,判断应该是主子来做。当臣子的眼力不够强,那也算有罪吗?
    莫登庸再环顾一周,知道自己的新朝班底里其实筛子颇多。也不能说他们真的就已经是逆臣了,只不过他们不是交趾之主。而不论谁是交趾之主,他们都是交趾当地的大族、望族。
    莫登庸装作继续看这一份奏报,嘴里吩咐道:“把文泰的奏请再拿来。”
    被他扔出去的纸团又被人捡起细细摊开,莫登庸在这段时间里思考。
    当年,大明设布政使司,各个官位都任的是从大明派来的流官。这样一来,交趾当地大族的利益得不到保障,所以大明对交趾的治理最终半途而废。
    现在,大明换了一个新路子。从十年前开始,大明的皇明记就来到了这里,海贸行经商,劳务行等从交趾雇劳工、价钱给得公道。这么多年来,交趾有多少大族、望族从与明人的交易里,知道了大明会保障他们的利益?
    而这一次,大明给他莫登庸的选择,是设宣慰使司。
    宣尉使,名为大明之臣,但内部还是自成一统,就好比缅甸的东吁朝,八百大甸的兰纳朝。
    可是莫登庸知道如果就这么认了,内部也会有许多人认为他是卖国之君。相较之下,黎朝多强硬正派?这同样会损害莫登庸想要的法统权威。
    真打吗?打败了大明可能发起的联军,那确实会让他的威望攀上巅峰。可是已经在与明人往来中获利的这些大族望族,只怕也是不乐意的。说不定反而就倒向黎氏那边,与莫朝割据而治。
    何况阮文泰所说的大明京城见闻中浓烟不绝的铸铁厂军械厂、铁多到铺成路、京郊京营中时不时会隐隐传至城里的巨大炮响……
    莫登庸咬了咬牙,这次捏成团的是姓郑的递上来的奏本:“不管如何,阮氏余孽都是要剿灭干净的!那个什么严世蕃以此为条件之一,在他来升龙之前,也要将此作为我们交趾的筹码之一!大明有军威,交趾难道就没有?”
    “传令下去!沿途征收新粮为军用,北面进抵边镇,防明军袭来。西北面守好关隘,防老挝助拳!战船聚集安兴城,防大明海师!南面和升龙大军,进剿哀牢!明年雨季之前,堪平内乱,不给大明可乘之机!”
    他可以先与大明来使虚与委蛇讨价还价,但这个旱季和下一个雨季,大概是交趾最后的机会了。
    若还有黎氏余孽存在,明年的旱季,大明只怕就会真正做好准备。
    阮文泰也说了,大明今年有大国策会议,要换很多重臣。
    明年,大明新的一批重臣,难道不会拿交趾作为他们向大明天子摇尾乞功的成绩?
    ……
    离大明更近的交趾知道大明的最新动静,而来到马六甲的汪直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当年占据这里的满剌加苏丹马末沙家族早已逃走,现在这里既然已经被大明的皇帝陛下称之为马六甲,汪直自然也这么认为。
    港口的酒馆里人声鼎沸,各种不知名的酒、食物和不同模样的人身上传来的气味刺激着汪直的鼻子,海象笑了笑:“这就是马六甲!”
    汪直仍不知道海象真正的名字。
    现在看着光怪陆离的眼前景象,汪直也不由得感叹,双眼里都是光亮:“这就是马六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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