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皇城重新整修,自是先以禁宫之内为主,依皇帝的意思添了些引雷入地的物事,又对三大殿及诸多重要大殿做了一些防备。涂泥抹灰本就是春秋时就有的防火做法,这次也不例外,此外还新建了一些隔火的砖石火墙和火巷,宫里宫外又造办了一批水龙。
    但前年,太庙还是失了火。虽然扑救及时,却也烧毁了一些神主。借着重修之机,八部、五府新衙的事也正式提上日程。
    这国立北京图书馆,八部官衙,都有了一番新面貌。
    “会同馆离这里不远,不知道这图书馆,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这……贵使先不急,待本官呈奏上去问问再说。”
    其实图书馆是对百姓开放的,只需交上点押金办了牌证便可。但外藩使者允不允进去,他确实得问一问。
    路易斯被接待着,此时御书房内,气氛又很紧张。
    如今担任着御书房首席的,是已经四十七的朱纨。
    自四品总司徐阶任了御书房首席后,再任御书房首席的却又门槛更高了,是已经做到广东右参政的正三品。
    而另外两个御书房伴读学士,一个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已经在地方任过知县的胡宗宪,另一个则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所有人都很奇怪为什么被直接点进御书房的沈炼。
    三个人在一旁,看着皇帝对面站着的五人:领工商部事的国务大臣刘天和、转任工商部尚书的翟銮、负责皇明资产局的驸马余承业、袭爵之后担任建设局总裁的成国公朱希忠、从皇明大学院工学院院长转为博研院院长的申仲鸣。
    朱厚熜开了口,语气森然:“蒲津桥虽是实验桥,却也不该如此快就出问题。徐阶的奏报虽然还没来,但经办此事的,上下都先自查一遍!耗铁何止十万斤,泡在水里才两年不到的铁船这就锈漏了水?余承业,每个环节你都要查!”
    “……臣遵旨!”
    “这是你袭爵后专门办的第一件大事!”朱厚熜又看着朱希忠,“是不是建设局自己出工做的,你也要给朕一个明确答复!”
    “……臣这就去查。”二十五岁的朱希忠脑门上都出了汗。
    “申仲鸣,你这便派人,再去勘验一下。”朱厚熜望着申仲鸣,“每月在那里采集数据、查勘磨损,怎么就没发现问题?还有翟銮!蒲津桥管理处也要对工商部汇报工作的,车马限行管没管到位,维护工作怎么做的?”
    翟銮叫苦不迭,怎么大国策会议前夕又出了这种事?
    “臣这就去责问。”
    朱厚熜看了一眼刘天和,随后又寒声道:“朕对蒲津桥极为看重!大江大河隔绝两岸,这大桥营造之法,总得去摸索。纵然有人以为朕这只是要营建前人无有之奇观,那也不该轻慢,难道不怕朕勃然大怒?才建成一年多就出了这等问题,若是直接便崩塌了,岂不是天下笑柄?”
    胡宗宪憋着气,只听皇帝最后说了一句:“此桥道理可行,是皇明大学院、博研院精推细算过的。这座桥塌了,是不是物理大道也要塌了?”
    众人这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对这件还没引起重大后果的事故如此重视。
    如果蒲津桥的问题被关联到陛下极为重视的新学,尤其是陛下这些年极为重视的物理大道,那才真的传递出很令人不安的信号。
    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心心念念旧理学?
    刘天和战上前一步,沉声说道:“陛下息怒。臣以为,蒲津桥既能建成通行,足以证明此前踏勘、推算都没错漏。然既已通行,寻常磨耗、巡视维护,自然又有诸多新问题。铁材长期浸水,或有变故。防锈涂漆、防水之橡胶泥,风吹日晒水侵,铁索常年累月受力,这些都要经了实证。既是实验大桥,只要不是人祸,便不算坏事。”
    “有没有人祸,正是要查的事。”朱厚熜看着刘天和,缓缓说道,“包括有没有人觉得朕陕西种树、山西建桥、黄淮治水,数年以来靡费太多而不见功效!”
    刘天和跪了下来:“陛下,不可迁怒他事!”
    “不,要给百官提个醒。”朱厚熜微眯了双眼,“十四年来,新法全面推行后新增的官员们,如今许多都到了想厚积薄发之时。皇后崩逝,没几天就有朝野波澜。大国策会议在即,朕倒要看看,哪些人心里只有官位没有实事!”
    总理国务大臣的位置已经初步定了,但还有其他的国务大臣位置、台阁位置。
    又是一批老臣致仕,换届之年,从上到下多少人无心公务?
    朱厚熜又要筹备新一轮的注意力外转,那么内政方面,必须在时隔数年后再敲打一番了。
    包括他已经知道的官商乱象!
    第435章 饼越画越真了
    起先只是蒲津桥下的一艘充作桥墩浮台的铁船漏了水,然后皇帝上纲上线到了物理大道是不是要塌。
    现在,领人事部事的国务大臣黄佐领到的新任务是:大察。
    任务是由张璧派下来的,这个还没卸任的总理国务大臣一脸郁闷。
    “……此次大察非同小可。”张璧叹了一口气,“子实,用修,养和,司法部、财税部及工商部也要参与,更有都察院、治安总司及皇明资产局。陛下此举,意在大国策会议。”
    亲历了经过的刘天和看了看张璧,心里不以为然。
    皇帝看得倒是没错,太多人眼里只有官位没有实务。
    张璧心情不好是能理解的,离任前还要亲自领办这件不知道要得罪多少官员的事。
    但陛下特地点出的公务履职情况、官商来往情况、官员子嗣同族经商情况,这些问题不正是因为张璧接任后态度暧昧、无甚决断才越发懈怠、滋长的吗?
    黄佐已经五十一了。科途坎坷的命运在正德十六年终究,以人事论何以富国的殿试策文让他在当年复杂的会试情形下被点为榜眼,如今他也高居国务大臣之位,领的便是人事部事。
    面对张璧的说法,黄佐迟疑了一下,开口反驳了:“我倒以为,陛下降旨令今年大察,非为大国策会议。用修已得在京诸多同僚推举,中枢人事,陛下自有计较。倒是如今诸新法已定,大明自上而下,诸制大有不同。然大小官员,想法还是老想法。”
    “哦?”张璧平平静静地说道,“愿闻其详?”
    “我领人事部事,如今考功虽明令地方官员以奏报政务得失为主旨,以公帑列支为绳索,然地方自上而下,还是更多称颂陛下贤明、中枢定策有方。”黄佐看着杨慎,“用修是知道的,想要专门知道一些数据,还得专门派发公文去要。”
    杨慎点了点头:“这些年,陛下过问政务只关心发展如何,其余精力便用在博研院、用在御学、用在军改。以实践学与辩证法来看,凡事岂无利弊?如今较二十年前,可谓大明已富了。大明既有所得,自然也有所失,现在是陛下关注这些年成效下面埋着的问题的时候了。”
    黄佐又看了看桂萼这个当年在广东的老同事,凝重地点了点头:“陛下令子实也参预此事,自然是要揪出一批典型,办一批案子了。大明律例虽森严,只是诸位都清楚,这些年要新法成效,有些问题,是闭了一只眼的。”
    多年来热衷刑名的桂萼,这一生已与原本大为不同,甚至如今都还健在。六十三的他,虽然此前也对总理国务大臣的位置有点想法,但他的竞争力在众人之中是最小的。
    现在位置已定,桂萼本来也是准备今年干完了就告老还乡的。
    没别的原因,就是没劲。这些年,正如黄佐说的一样,虽然商法大行之后地方在百业从商许可登记、采买招标、账目税务等等方面有诸多乱象,但朝廷采取了暂时闭一只眼的态度,鼓励百业兴盛为主。
    如果说张孚敬在时,还确实需要多鼓励;那么到了张璧接任时,就已经到了要开始敲打的时候。
    指望不上总理国务大臣的位置,又没有什么大案可办,那不是闲得没劲吗?
    现在桂萼来劲了,卸任前大干一票!
    他两个小眼睛里都是精光:“有些风气,是要杀一杀了!”
    “警示,对百官和商人的教化,再强调一遍规矩。”黄佐看着杨慎,“地方和各衙门、各企业呈报上去的一些问题,陛下始终没给决断,我以为那都是与吏治相关的。官员待遇法已经有了,如今地方上姻亲、同乡、族人行商设店,再加徭役工程采买,税课司迎来送往打点,财税损了多少事小,多少事有蒲津桥这样的隐忧?”
    “财税损了多少,事可不小!”杨慎断然说道,“才伯言之有理,重要的是规矩!若还是那么多人以为陛下清丈田土、官绅一体纳银之余又解了商禁、提了官吏待遇是为他们再开财路、安抚一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见他们聊来聊去,张璧坐在那里很不自在。
    人还没走呢,国务殿内的核心似乎已经转移到了杨慎那里。
    他心头有些恼火,皇帝这次把一个小事情上升到了这种高度,未尝不是表达对他这个总辅的不满。
    高风亮节退位让贤、解决了皇后崩逝后朝堂隐有不稳迹象这样的大问题,难道不是功劳?
    现在,曹察还并没有公开请辞,严嵩对于他在皇帝那里曾领到的敲打自然也是讳莫如深,张璧甚至并不知道后宫里端嫔的那件事。
    他还以为严嵩和曹察是深明大义,是他张璧这个总辅的威望和脸面在。
    总辅做成张璧这个样子,他现在也只是仍旧打了个哈哈:“既然你们都看得明白,那这件事就各自去筹办吧。用修,陛下已经意属你接任总辅了,这事便由你实际领办。只是今年有万寿大典,更有大国策会议,还是别闹得不稳。若出了什么要老夫来处置的大事,再由老夫奏请陛下吧。”
    调和折衷是他的主旋律,这个坏人,他是不想做的。要出手时,必定也是卖个好,调和折衷一下。
    他心里可是很清楚的,杨慎这个脾气已经把问题点透了:如今有些情况,就是因为陛下鼓励行商的大方向,最终还是官绅富户们得到了绝大部分的好处。
    管了田土再管行商财路,难道当真对官绅富户赶尽杀绝?
    这些人才是大明如今国富力强的根基,不能搞得不稳。
    张璧看了看刘天和。
    这次大察集中的方向就是工商部职权的那条线,刘天和一直一言不发,显然已经感觉到不妙了。
    如今的工商部可不比昔年工部了,已是美差。
    张璧已经预感到了,这次一定会查出很多大问题的。
    谁会对工商部尚书和领工商部事的国务大臣这两个位置感兴趣?
    ……
    严嵩没参加这次会议,他从原先的文教部尚书入了国务殿后,领的是礼交部事。
    但礼交部与这件事无关吗?
    大有关系。
    整个大明,如今边贸是利润最高的。最有实力的商人,和官员们来往得最深入的,往往是拿到了边贸牌照的。
    而在山西的徐阶,一直和他保持着很好的关系。这一次,严嵩本来也在运作他回到中枢。虽然还只有三十八,但正三品平调、做个某部左侍郎是可以的吧?
    再做三年,升任尚书,而后再去总督一省。如此六年后,严嵩若能做总辅,徐阶也够资历可以进国务殿了,必定能成为自己极大的助力。
    现在徐阶却牵涉到了蒲津桥的事情。
    严嵩知道这蒲津桥的事情不简单。他熟悉自己这个学生,徐阶既然奏办此事,在工程的质量上就绝对不敢轻忽,那不是断自己将来的官途吗?
    本能地,严嵩怀疑起是有潜在的对手在未雨绸缪。
    朝中重臣里,严嵩的威望已经是被皇帝越压越大了。
    御书房首席,总督浙江,礼部尚书,文教部尚书,国务大臣……他已经在显赫的位置呆了二十年。
    再有六年,杨慎要卸任了,如果严嵩仍旧身体健朗,那么总理国务大臣的位置舍他其谁?
    在外界看来,严嵩一直是圣眷极隆的。
    只有严嵩总是感觉到皇帝在刻意压他。
    如今蒲津桥出了事,为何要大察?为何主要方向是官员履职、工商事?
    严世蕃如今表面的身份也是在经商……
    以筹备万寿大典护卫事为由,严嵩找到了陆炳。
    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驸马都尉,和严世蕃的关系不错,和皇帝的关系更不用说。
    陆炳觉得现在就来商议万寿大典的事太早了,还有四个月呢。
    所以他猜到了原因,因此笑道:“无怪陛下盼严国老再伴驾二十年,严国老凡事想在前头。”
    “不敢懈怠啊。”严嵩旁敲侧击,“世蕃在日本栉风沐雨,连妻儿都顾不上。我只盼把陛下交办的事情办好,早享天伦。陆指挥贵人事忙,现在不先商议一下,恐陆指挥接下来没那么多精力。”
    “……也是。”陆炳笑了笑,就此与他先论公务。
    他得王佐真传,又在锦衣卫呆了这么多年,三十二的陆炳也早就锤炼出来了。
    任凭严嵩想探听些风声,但陆炳的太极功夫也不差。
    等到夜里把新近奏报呈到养心殿时,陆炳才提了一句:“严国老看似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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