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隐砚回首:“去泡茶,几天没喝了身上乏得很。”

    “我去。”符柏楠也站起来。“我记着叫人捎来了,壶也给你拿了。”

    白隐砚笑道:“我知道,你没到时监坊的孩子就同我讲了,他们都好得——”话到一半她忽而一顿,笑意稍减,转而低道:“我去泡茶。”

    符柏楠眉心一跳。

    两人一前一后提水上炉,取了壶闷火起,白隐砚的脸被红光映照,抿住的唇角淡影烨烨。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往炉中添了块柴,白隐砚走到窗前,未醒的城镇寝在晨曦中,天边淡蓝中有一线极细极细的白。

    蓦地,身后贴过来一具暖躯。

    他先低头吻过她发旋,指尖将她鬓发塞到耳后,又去吻她的耳廓,白隐砚侧头要躲,他便贴得更紧,把她压在窗前与自己之间。

    符柏楠紧贴着她道:“有什么事便说,能办到的我全去办。”他语调自然,不信誓旦旦,也不炫耀邀赏,只陈述的低平着。

    “……”

    他对她很好。

    白隐砚望了会儿远方,忍不住为这种好叹了口气。

    符柏楠没有问她这两日中间经历了什么,他自然会查,这并不造成什么隔阂,但他的不问是一种态度,而她说与不说也是一种态度。

    她十指互搓,慢慢地讲了几日经历。

    如何出城,如何行远,如何饮酒,如何同厨子打听到本城监坊,又是如何跳河夜逃。

    她说的一贯简洁,省去了很多缘由,很多猜测和心绪,讲到最后,白隐砚轻笑道:“冬水真凉啊,从今往后我可要拜黄酒为恩公了。”

    符柏楠无法言语。

    白隐砚听到了他磨响的牙关。

    她双肘撑在窗柩上两手交握,因站在高处,她垂眼便能看到远处的民家。早出的货郎挑担行在青砖上,脚起脚落,路过歪在墙角的饥饿与流亡。

    沉默许久,直到天边那线白变成三指宽,白隐砚缓缓开口。

    “翳书。”

    她道。

    “今年……梅开得很好。”

    符柏楠还浸在方才的话里,没有反应过来,“甚么?”他顿了顿,“哦,那等回京我叫人移些到府里。”

    白隐砚轻笑一声:“移多少。”

    符柏楠道:“你愿意看就开个院,满栽。”

    “满栽?”白隐砚又笑,“满栽……咱们府里养不起吧。这么多西南来的枯梅,食惯了稻米喝惯了曲水,北地怕是住不惯,总是想回家的。”话落时,白隐砚已经挂不住笑了,她望着巷角零零散散的流亡,低叹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她话说得不明不白拐弯抹角,符柏楠起先不解,顺着她视线望过去,话越往后,面色越肃。

    气氛一下变了。

    符柏楠喉结滑动几下,开口道:“流疫两三年便发一次。”

    “……”

    白隐砚低头看自己的手。

    符柏楠一把把她转过来,“阿砚,你不能用天灾对我下判书。”

    “是两三年便有一次,可你还记得九十月时,咱们在做什么。”

    符柏楠提了提声:“那时我在等什么你不知晓?”

    “我自知晓。可那时权在你手,既西南水灾上疏减赋,为何不批?纳税朝员盘剥,供物都在咱们府里,那些珍奇是用什么换的?大政皇更你无暇顾及,那现在既新局已定,为何不跟皇上进言赈灾。”

    白隐砚手有些抖,“翳书,这是京边,这里都死成这样,西南那边要怎么办啊。你想咱们穿暖吃饱,他们就不想么。”

    外层的发干了,芯里面还湿着,冬寒过窗,符柏楠觉得从头皮凉紧到脚心。

    白隐砚闭了闭眼。

    “翳书,我……有些难过。”

    符柏楠面目一滞。

    他有很多话可以说,很多缘由,很多托词,但白隐砚的话令他不敢多想。

    他脱口道:“好,我回去就上疏。”

    白隐砚睁开眼看他。

    “我回去就上疏,谏引西南今年减赋,赈灾借粮。京郊外大市不是冬歇么,我回去请君下诏寻官清出地来设粥棚铺庙席。”符柏楠话说的很快,甚至有些喘,话未完他脑中便已有简单几步行略,如何着手,说出来的和还在脑中盘亘的。

    白隐砚听完却只垂着眼略点了点头。

    炉子上水壶盖跳出声响,她侧让出去弯腰提壶,水落茶滚,换过一铺,周围静无人声。

    长久的沉默引得白隐砚侧目。

    天光明,屋中更亮了些。

    符柏楠一人独身逆阳立在窗前,他披着衫赤着脚,冬寒长风卷起乌黑宽袖卷起散落的发,卷过他的面无表情,他背世中余烬仅存的双眸。

    对望之中,白隐砚不自觉住了动作。

    一黑一白。

    一逆一正。

    良久,符柏楠开口。

    “阿砚,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茫罔行路退让荆棘,散去毒雾,驱开野兽,孤灯一盏以最赤诚的袒露之姿引孑孑旅人留步,旅人却忽说责难,说动摇,说有些心向远行。

    喜宴后的皇皇怒吼犹在耳畔,这条路却仍只徒然挽留,不愿攀而吞杀。

    所以,你还说要甚么。

    白隐砚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手抖得擎不住,后退几步壶砰然砸在地上,千钧一发符柏楠猛将她拉过,滚水嘶嘶泼了一地。

    他急忙弯腰要去检视白隐砚的脚,却被怀里的笑打住了动作。

    怀里人低低笑着,渐渐声平,渐渐声又高。她在符柏楠难言的目光里边摇头,边妥协,边终而回身搂他。

    “翳书,你不要怕。”

    所以你还要说献祭毒沼,你说长路漫漫——

    “我不会走的。”

    ☆、第五十六章

    召人进来收拾地面,白隐砚捧着茶和符柏楠站在一边。

    待厂卫出去两人坐下,她还有点愣神。

    有些事心里想开,愣神是难免,直到符柏楠几句话把她拉回来,白隐砚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甚么?”

    符柏楠以为她心有不满所以反问,话头一停,“那便算了,还是寻他们——”

    “啊,不。”白隐砚接道:“我来,我愿意的。”

    符柏楠只直看着她。

    他眸中无话,只似思索了半顷,鼓气道:“阿砚,我知错——”

    “清早起来饿得很罢?想用点甚么?”

    白隐砚豁然起身。

    她捞过外袍穿上,抬手绾发。

    “……”

    “流民——”

    “甜粥吃不吃?”

    在符柏楠目光里白隐砚绕过他身后,手指插/入他发间簌簌梳理皇上,你不懂爱。

    “……”

    “是我不——”

    “洗过澡了也没有好好擦干,脖子里面都还湿着,老了要出病的,伺候起来可麻烦知不知道?”

    “……”

    “……”

    符柏楠无言而坐。

    他三度被打断,一鼓作的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时不知如何再开口。头皮上还有指尖揉搓的触感,符柏楠默默受着它,视线不知撂在哪里。

    二人间沉默着。

    片刻,头顶落下来点重量,沉甸甸压在头顶。

    符柏楠垂下眼睑。

    那重量悠长地叹了一声,慢慢开口道:“翳书,你不要因惧怕我心绪动摇而认错,理不对,人也不对。”

    她抬手摸摸他的脸。

    “你自然是错了,但你不该同我认错,因我也错了。天下人谁都有资格指骂你,唯我没有,谁都该责问你,唯我不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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