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隐砚不笑了。

    她蹲下身近观那老龟,伸手摸过他发黄皲皮的肢,暗沉甲壳上雕琢的悠长岁月,龟缓慢地眨了下眼,眸中湿濡。

    静默半顷,白隐砚点头。

    “好,我养。”

    老龟就此落户。

    这么过了大半个月,新岁起头,十二月的暴雪渐渐化在一月里。

    冰棱松动,檐下滴滴答答积泥水冷,暴涨的流民攒动积压,庙里篷下装不了,有点力气的便寻了些破布碎料搭简帐,三五成群窝在道旁小巷,沤臭了每一个施粥点周围的雪水。

    人一多,就要口角滋事,争斗之间推推搡搡,有人打就有人伤,有人伤就有人死。

    零星斗殴身死的人与饥病致死不同,兵马司管顾不及无法及时运送掩埋,打死人的惧怕官府问责,也不敢偷送出城,寻个看不见的角落,两张草席粪堆脏污中一扔,烂的恶臭了才能被发觉。

    烂尸两三具,鼠虫三两只,二月初一场细春雪雨过后,瘟疫陡然爆发。

    饥疫未平,恶核瘟又起。

    先死的是鼠。

    成片成群的鼠死在檐下巷角,接着便有老人孩童高烧不退,咳病不止。撑过两三日,咳病变为咳血,手脚迅速发黑,吞噬般蔓延。

    家眷成群逃荒的起先还有人短工求药,很快连求药的也没了,送药的,也没了。

    都没了。

    人们开始争先恐后的向外逃,朝廷迅速下令关闭城门,禁止任何饥民再出入,疫病却仍旧流出了京城。

    自城南流民窝聚集处开始,短短十日死亡迅速席卷京畿,街头巷尾伴随恶臭的哭号不曾停止,病者伤者死者横七竖八,道中几乎下不去脚。

    药草贵如金,民心动如烟。

    囤积居奇之下民众无药,暴/乱盗窃时有发生,烧香抢符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五城兵马司数度出兵镇压,可最终储兵处也引了疫,一人病,一群病,七八日间十室九空,死成一片寂静的坟场。

    守兵死光了,阉军便被拉出代充巡城卫。

    上疏请京郊屯兵场急调兵源,调度阉军应值,还要清管东厂与司礼监,符柏楠一时彻底忙起来。

    自大疫爆发伊始,符柏楠把白隐砚强行软禁在府中,禁止她踏出府门一步,周围伺候的侍女寺人一旦有谁咳嗽一声,第二日便被迅速换掉。

    城中铺户许多迅速关门歇业,每日开店便也不成为一个走出去的借口。

    白隐砚并不抱怨,只晚间符柏楠回来,她有时会提一提[网王]擦肩而过。

    但无论明话暗话,符柏楠只有一个态度——

    疫病不止,不准出府。

    “外头死成什么样儿你都甭管,安心歇着,这日子开铺也赚不着几两银子。”

    再要多说,符柏楠就冲她瞪眼,于是白隐砚只能转去后院,割了草喂龟。

    二月中时,白隐砚夜里起夜路过临院墙近些的地方,常能听到大道传来的呻/吟。它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隐约而无力地攀过高墙传进来,像几声轻柔的扣门。

    你听到它,开一开门,那声音便会显露出羔羊般的温驯,歉疚地同你讲,真不好意思啊,打搅到你,可我快要死了。

    及到二月底,那歉疚的声音渐渐少了。

    白隐砚有时听见会在墙下站许久,后来听不见了,站得便更久,即使她困倦不堪,直到符柏楠汲着鞋来寻她。

    三月中下,天彻底回暖,恶臭的京城迎来场大雨。

    倾盆大雨天哭一般下了整整五日,中间时而细丝绵绵,却一刻不曾断绝。春雨伴着微风,砸在青石路,砸在被血与疼苦侵蚀的土地,冲刷净所有污秽。

    五日后雨收云开,疯狂肆虐的恶疫明显收敛。

    白隐砚终于得以出门透透气了。

    绣鞋踏出的第一步,脚起脚落,鞋底沾上暗沉血水。

    白隐砚提裙慢慢走过皇城根,走过掩门闭户的富户门前,走向瓦市,走向人。

    目及全是死寂。

    青石路中央一片通达,雨水冲刷过的石路格外干净,凹凸间水洼反光,映射正阳。

    巡城卫与阉军沉默地忙碌着,道路两旁三两成群,十几步一撮,堆满或坐或卧,涨发的尸身。

    十室九空。

    人若蝼蚁。

    白隐砚缓慢地走过,阉军中有人见到她都无言施一施礼,接着又转回头,和搭伴一同拖尸。

    走过整整一条街,白隐砚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在往日熟悉的瓦市街口停住脚,抬头望天。

    青空万里。

    站了许久,她听到远远地有隐约哭声,侧耳听了一会,白隐砚转头问过跟着的侍女,几人朝那走去。

    大雨一场,泡涨的尸体随着肮脏一同被扫出城外。

    符柏楠命人在城郊建了个临时的巨大焚烧架,将流民的尸身破衣尽数收拢焚烧,一缕不留,冒尽了天下之大不韪。

    炙烤熟肉的香味中火窜三尺三,伴随大疫中幸存者的通天哭号,他转身看到了站在远处的白隐砚。

    ☆、第五十九章

    四目相触,符柏楠一惊,朝着她就来了空间是个地摊货。

    “来这儿做甚么,赶紧回去!”赶到近前,符柏楠压着嗓子冲白隐砚身后的厂卫道:“让你们看着伺候,就这么伺候的?”

    白隐砚拉住符柏楠衣袂,顿了顿没有说话,手伸进宽大袖中握住了他的手,符柏楠目微停,与她站得近了些。

    符柏楠很高,靠得近了,他便只能尽力低下头与白隐砚说话。近乎额抵着额的距离之间,白隐砚从他脸上看出了含带杀意的疑问。

    收刃的尖刀将自己心甘情愿交出,薄锐朝外,持刃者稍动便是杀伐一片。

    坚钢易折。

    于是对视片刻,白隐砚轻轻摇头:“我没事,就是累。”她笑了笑,“不过我看你更累些。”

    她摩挲着符柏楠袖中的手,掩着口打个哈欠,咽回了原想说的,符柏楠此生再不会听到的一句话,换了个平淡的问题。

    “一会还要去宫里吧?”

    “嗯。”

    “今日还能回府么?”

    “……”符柏楠迟疑片刻,还未开口,白隐砚便抚过他的脸,“不行就不要勉强,没关系的。”

    她笑容中有些缱绻的倦怠,一如困囿府中这一整个月的每一日。

    符柏楠点点头,“忙完了我回去。”话落他又皱眉,“怎么困成这样,夜里又起夜了?”

    白隐砚低笑,摇摇头:“只是没睡好。”

    符柏楠手按在她发上摸了摸,转头嘱咐手下人抬轿子来送白隐砚回府。

    看着她上了轿,符柏楠转身向焚烧架走,未行几步,身后忽而传来一声低唤。

    “翳书。”

    符柏楠回首,见白隐砚探身冲他轻招手,他走近轿子,白隐砚探手拉下他上半身,仔仔细细给他抿好了厂服的领口。

    等做完了,她又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哈欠,下巴抵着手背,肘撑着轿窗,冲符柏楠温柔地道:“翳书,我等你回家。”

    “……”

    世间一定还有比这更动人的话,可符柏楠并不在乎。

    开春一场大疫夺去了城中近千人的命,百业萧条,朝臣中也有染病故去的。虽多是基层小吏,可一时也是人手不足。

    吏部、内阁会同司礼监共同拟了个人事票,符柏楠和凉钰迁私底下又一议,递上去之后很便快批下来了。

    提拔吏员人事变动,关系网又要巩固重建,来回调动免不了孝敬巴结,东厂也死了近百个厂卫,召私阉扩员又是大事一件,符柏楠忙得脚不沾地,等一切基本现出个雏形,已是七八日之后了。

    久未见白隐砚,符柏楠心中有些焦躁。

    天近黄昏,他紧着理完了一日的事,打宫中出来上轿,想着早些回来同她在一起

    灰姑娘的姐姐。

    进府时符柏楠还在想着,虽然仍拿了几本奏折回来,但不打紧。她总困倦,近来他又一直忙,月前夜里虽然有时还能睡在一起,但满算来他们已有日子没正正经经说话了。

    跨过影壁,符柏楠径直走过行礼的手下人。内院就在眼前,他不自觉面上带了些松快,步子也轻。

    他一路想一路走,朝事划拉到一旁,脑海中拉拉杂杂全是家常,那戚戚哀哀的哭声直到过了二门,他才隐隐听到。

    停了停步,符柏楠渐渐疾行起来,身后厂卫跟不上了。他脚步愈发疾快,最后轻功起落,院门被他狠厉功夫卷过,劈啪作响,碎了窗纱。

    卧房前哭泣的侍女寺人跪了一地。

    符柏楠猛地停下来,直盯着地上嚎哭的那些人。

    半晌,他轻声道:“这是做甚么。”

    一个拭泪的寺人朝他膝行过来,边哭边断续道:“主父!主父主母她……她……”

    “阿砚如何?”

    寺人扑在地上大哭:“主父!主母她去了!”

    “……”

    符柏楠目光直远,眼中似有那群哭声滔天的下人,也似穿越幔帐,望向里面躺着的女人。

    片刻,他嗤一声笑了。

    “嘘……莫要哭了。”

    符柏楠跨前半步扶起个侍女,轻拭去她的泪水,温柔道:“你们声音大,要吵醒阿砚的。”

    他在侍女近旁耳语着,又笑起来,“若你们真吵醒了阿砚,那这可就是你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哭了。”

    符柏楠声音不大,却极阴,话语落地刹那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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