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少女一面咬着被角嘤嘤嘤一面抹着泪花,最后哭累了才沉沉睡去,宋狼外婆顿时长舒一口气,感叹自己怎么可以如此机智。

    接下来的几天航程,宋琅每天都被沈瑶缠磨着讲童话故事,大海的故事不够用了,那就大海的歌、大海的诗来凑,总之是把矜傲的大小姐哄得服服帖帖,恨不能被宋琅时时刻刻栓在腰带上了。

    与几乎成为宋琅小跟班的沈瑶完全不同,她的哥哥沈闻却几乎没怎么在宋琅的面前出现过。

    宋琅唯一一次难得见到沈闻时,他正坐着木轮椅安静地在甲板上吹着海风。一转眼看见他时,宋琅下意识地想起一句诗:“海上生明月。”当然此明月非彼明月。

    公子如玉,端方尊贵。他只是静静地倚靠在轮椅上,目光专注地看落海面的尽头,日光在海面的波浪上起起伏伏,辗转不已,便照得他黑水晶似的幽深眸子流光四溢,清冷尊贵得令人惊心动魄。

    宋琅轻步走了过去,他懒懒回眸瞥她一眼,不甚在意地继续看着海面远处。

    宋琅在他身旁站定,丝毫没有挡住他所看的风景,然后从衣袖间掏出一小块折叠的宣纸,递到他身前。

    沈闻侧脸抬眸询问地看向她。

    宋琅浅浅一笑,诚挚地道:“几天前的返航救命之恩,宋琅还没来得及谢过公子。只是料想公子身份尊贵,宋琅也没有可赠之物能让公子看得上眼,所以只好画了几个木轮椅的零散部件,能为轮椅减少摩擦,而且轴承之间更为灵活。还望公子莫要嫌弃!”

    沈闻眼中带着几分兴味,几分无聊,倦懒地抬手拿过折叠的宣纸,展开看落。

    上面是宋琅用工程机械学画法所画出的零散部件,和在远古时代时所画的有所不同,这一次考虑到古代的工艺,她在上面细致地标注了许多信息,哪怕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其价值所在。

    沈闻打量的目光多了一些认真。良久,他将宣纸重新折叠而起,侧过脸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的谢意他收下了。

    宋琅轻松地笑开,也不再多打扰他,敛袖行礼后便转身离开了。

    第20章 京城贵家的公子与小姐〔三〕

    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航行了四天后,远处的海岸终于隐隐显现。

    心情颇好的宋琅哼着小曲出了房门,走到甲板上吹着海风遥望对岸的风景。忽然察觉到一道打量的目光,她转过头,看见一个提着食盒、小厮打扮的少年正躲躲闪闪地打量着她,眼中充盈着惧意和浓浓的好奇。

    沉闷多日的宋琅恶趣味一下子就上来了。她径直走过去,笑着看向少年:“你看我做什么?”

    少年惊吓地后退一步,有点想拔腿而跑,纠结了一下还是好奇地问宋琅:“你真的是海妖吗?”

    “当然不是!”宋琅很诚实地回答着。

    “你骗人。”少年鼓着脸说:“果然书上说得对,妖怪都是会假装作人来欺骗别人的,我们那天可都看到了。”

    说着说着,少年的眼中又泛起惧意:“你是女妖怪,那你会不会像书上说的那样吸取我们的阳气?”

    宋琅顿时笑出声,哪来的这么可爱的小厮。她凑过去,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吸人阳气的……”

    看到少年稍微松动的眼神,宋琅又接着不怀好意地补充道:“我只会吃人,特别是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少年。啧,鸡肉味嘎嘣脆呀!”

    “哇”一声惨叫,少年抱着食篮后退跌坐在地上,惊惧地看着宋琅,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

    宋琅愉快地在心中吹了一记口哨,这才走过去,俯身伸手:“起来吧!你放心,我不吃你。”

    少年身子往后一缩,哽着喉头说:“我不信!你是妖怪,你一定会吃了我的。”

    宋琅无奈扶额:“妖怪怎么了?你以为是妖怪就会不管什么都往肚子里塞吗?妖怪也是有尊严的!”

    看着少年还是一副不信任的表情,宋琅只好放软声安慰道:“妖怪也会挑食的。你这种不合我口味,真的!妖怪吃人也得看色香味,要我说,如果真要吃的话,当然是挑选你家公子那样的上品,长得如花似玉的,一看就很有胃口,而且从小养尊处优,肉质肯定肥美鲜嫩,若是撒上些许椒盐醋酱陈年酒,想必是……”

    “公……公子!”抱着食盒的少年一脸惊惧地看向宋琅的身后。正说着逗趣话的宋琅猛地一咽,弯腰俯下的身体顿时僵硬。

    身后传来淡淡的漠然声音:“想必是什么?”

    宋琅生硬地直起腰,转过身,对上沈闻寒天欺霜般的幽凉眼眸,一边艰难含笑一边倒步走远:“想必是虚怀若谷、有容乃大、宰相肚里能撑船……”

    她有罪!真的!她就不应该给他画那些减少摩擦降低噪声的轮椅部件,她有罪,怀才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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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狈回到房中的宋琅,一抬头就看到沈瑶大小姐端庄坐在桌前,吃着葡萄等着听她讲故事。宋琅泪花一憋,立刻以投怀送抱的姿势扑入她的怀中,声音郁闷悲切:“小姐——你要罩着我啊!”

    沈小姐偏头:“你招惹谁了?”

    “你哥!”

    “尽管放开胆子招惹,小姐我罩得住你!”沈小姐剥开一只葡萄,雀雀欲试:“你放心,这次他奉命出使荆国,我硬是偷跟过来,他都没说我什么。你是我的人,不要怂!”

    宋琅抬脸,满是感动:“小姐,你就是我爱的港湾!”

    沈瑶唇角得意一勾,说:“对了,我已经让船上的人都封锁了消息,以后对外,你就是战乱后流离失所的孤儿,途中与我相遇,我们是一见如故后同行的至交好友。人前你可千万别露了馅!”

    无馅可露的宋琅姑娘丝毫不担心地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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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有了坚强的后盾,可宋琅在下船后远远看见那个坐着轮椅的身影时,还是犯了尴尬恐惧症。

    岸上久候的众多荆国官员,纷纷上前对沈闻拱手,谄媚地恭维着:“久闻贺兰国的丞相之子睿智无双,才华堪称京城十公子之首。今劳远驾,我等已备下酒菜,为沈公子洗尘,请!请!”

    沈瑶拉着宋琅在人群中躲起,咬着耳朵悄声说:“我是偷偷跟过来的,就不露面了。反正那洗尘宴也是你恭我维的没意思得紧,我们还是先回船上,晚点去驿馆用餐吧!”

    晚间,两人正在荆国安排的驿站里同桌而食时,应酬完毕的沈闻微带酒气,推着木轮椅进来了。沈瑶立刻起身招手:“哥,你在那宴会上应该又没吃什么东西吧?一起过来用餐?荆国的大厨厨艺果真不错。”

    沈闻闻言停下,沉默半响后便推着轮椅进来了。

    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连用餐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流畅精致的清贵,每一筷子菜甚至嚼多少次都是固定的。

    偏偏沈瑶大小姐是个在外端庄,屋内无规矩的主,丝毫不顾及食不言寝不语的庭训,不断摇着宋琅的手撒娇,锲而不舍地继续之前的话题。

    “阿琅,你就告诉我吧!我一直都很憧憬山海经里半身人半身鱼的海妖呢,你就告诉我你的鱼尾长什么样子嘛?要不你给我画一幅你半人半鱼形态时的肖像图?”

    宋琅其实也并不喜欢在用餐时说话,可实在禁不住沈瑶的磨人劲,而且看着对面沈闻微皱的眉头,她只好无奈地放下碗筷,声音无比沉重。

    “小姐,对不起,请原谅我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你撒了谎。其实我并不是鱼尾化腿的海妖。”宋琅拧眉说着:“实在是因为事实有点难以启齿,我才没有说出来的。”

    沈瑶一楞,怔怔地问:“什么事实?”

    沈闻规律轻微的咀嚼动作也微微一顿,似是分出了一丝注意力,幽深的黑水晶眸子里,笼着浅浅了然,淡淡无聊。

    宋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其实……事实是,我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才是人……”

    “噗——”

    两双眼睛齐齐惊悚地看向迅速偏头的沈闻——从来清冷尊贵、点尘不惊、恪守礼仪的沈公子,竟!然!喷!饭!了?!!

    在两人震惊幻灭的眼神中,沈闻公子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执起银筷子,冷色开口:“食不言!”

    当然,如果他的眼角不是还染着极浅泪花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下一刻,沈瑶就捶着桌子大笑了出来:“哈!哈哈……想不到京城十公子之首的丞相之子也有今天。”

    她抹着笑泪赞叹:“阿琅好样的,我若是没把你带回来,我大概这辈子都见不到我哥有这么失态的时刻了。”

    宋琅看着对面脸色微凝的沈闻,想到自己今早才刚把人给得罪了,于是连忙给了个台阶:“怎么会呢?公子睿智,举世无双,自然是反应迅捷,脑补能力惊人!”

    “啪擦”,睿智无双脑补力强的公子手上一个用力,将银筷子上夹着的狮子头一断为二!

    第21章 翎·番外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刚从重伤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就感觉到有一个人蹲在身侧,姿态温柔地将我半抱环住,在我的伤口上缠绕着什么。我心中一紧,警惕地转头时,闻到了她发间淡淡的白兰花香……这种淡雅芬芳的花香味,我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曾嗅过无数朵白兰花,却再也没有闻到过一次。

    我对上她抬起的眼眸,那么近那么突然的距离,她却没有意外惊慌或是羞涩怯意,只是那样平淡清幽地看着我。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毫无涟漪又莫名挠心的目光。我微微心悸,她却丝毫不受影响地移开目光,在我的胸前打了一个结后平静抽身离开。

    我低头看着自己心口处,拧着眉感受生平第一次的心乱。很多年后当她再一次平静地离开,而且再也没有回来时,我才发现,当初她在我胸前打下的那一个结,我终其一生都无法解开了。

    当时的我只以为自己的手会废了,她却深深看进我的眼里,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我:“你会没事的。”

    那一刻,内心的所有焦躁和不安,都被她凝定如渊的眼神和冷静的话语一扫而空。我一下子愣住了,只听到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直到听到她故作冷漠地解释自己之前只是谦虚,其实她还是很厉害的时候,我顿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怎么可以有这么可爱的安慰?

    “翎,直接唤我宋琅就好。”

    这是她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我心悸不已地想回应以她的名字。却发现她根本不在意我的回应,而是转过头担心地询问起伊鹿。

    怎么可以这样呢?明明说出了令我如此心动的话语,却又分心地关注到她身旁的伊鹿神色有不妥。怎么可以这样呢?即使明知道伊鹿和她相识更久,在她心中更为看重,我也难以忍受地忽然出声打断他们的对话,带着一丝满足唤回了她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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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过,如果多年后她看够了这些风景,如果多年后她还在,她就会回来。

    我想让你在回来时,看到的是你最喜欢的骄傲的自己。但是,我已经等到发现自己生出了白发时,还是没能等到你的归来。

    闲来无事时,我总是捧着你唯一留给我的草兔子,躺在部落的树上,在回忆里一遍遍将你勾勒清楚……我都已快忘了你的模样呀!就像手上这只你曾说过编得很是结实牢固,不会轻易散坏掉的草兔子,也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松散到看不出它本来的憨态可掬。

    现在的我已经不复最初的骄傲模样,而只是一个终日坐靠在树上的不再年青的老人。一天一天,不厌其烦地听着部落里的几个老家伙得意地说起当初一起偷偷去看你采药时的场景,他们每次说起都仿佛是第一次说起一样哈哈大笑,而我每次听到也像是第一次听到的一样跟着一起笑。

    部落里那些曾经活泼的小孩子也渐渐长到能独当一面了,当我选出了族中最优秀的孩子继承我的位置那一刻,我笑得比新上任的首领还要开心。

    傍晚,河边洗着兽皮的部落女人们又哼起了那首天空之城,空灵哀思的歌声传出很远很远,部落里的老人都露出无比怀念的神色。我静静地听着,想起那一晚明亮温暖的篝火,还有坐在篝火旁温柔笑着的你,直到夜风吹来时才发觉脸上一片湿凉。

    和着远处的歌声,我循着记忆哼起歌调,恍惚你还在身边一句一句地教着我:

    “谁在遥远的夜空

    等飞过的流星

    看它照亮谁的路

    谁走入了谁梦中

    ……”

    慢慢聚过来的老人们,也带着哀伤和思念坐下在我身旁,跟着一起开口唱道:

    “谁站在城中等着你

    谁在城外等我

    ……”

    天亮了,我背着包裹走出部落。

    伊鹿追上来,问我:“何必呢?不可能找到她的。”

    我只是望着他笑,笑出曾经的骄傲和凌厉:“她说,世界那么大,她想要去看看。而我,只是想去看看她曾经看过的世界。”

    他低下头,声音渐渐哽咽:“算了……我自己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又怎么能拦着你呢……”

    部落的人也都出来送我,不言不语的沉默中,是沉重悲伤的理解。他们一直将我送到当初我们送走你和巫师厉的那一片小树林。我回身,对他们招了招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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