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攸则笑:“去年是以魏家长子的名义求娶小娘子, 但今日不同,是以我魏攸自己的名义。”他说完,媒人便递上合婚庚帖。
    只见这回的细帖上,除了生辰八字和财产之外, 不再有魏氏祖宗三代的名讳,只有他和他的母亲。
    “你可会介怀我无父无家, 孑然一人,如今只是府衙里的七品主事?”
    窦姀闻言一笑, 忙和马姨娘一同将筷子和活鱼放进他送来的酒坛里,做回鱼箸的礼节,“那郎君可会介怀我什么都没有?”1
    “又是打哑谜,真是要急死人!”
    马绫玉正在擦拭木桌,手一停,抬头嗔笑:“只是如今没有,又不是以后没有。主事也好府尹也好,魏郎才高八斗,日后定会有大作为的!”
    ......
    这天窦姀和魏攸上街,见那告示墙上贴的榜文,是今年一至三甲的进士名次。
    告示墙前围着热议纷纷的乡亲们。
    她停步注目,一下便看见弟弟极显目的名字。
    魏攸也看见了,下意识望向窦姀。
    只见她似是欢喜的、欣慰的,可自己心头却拂开一抹忧心。他不知这抹忧心从何而来,许是见过她弟弟看向她时的眼神。
    那不是寻常姐弟该有的,而是含情又偏执。
    他听说过这个窦家二郎虽是面常有笑,待人客气,可对谁又都淡漠疏离,只有待她不同,格外惦记。
    这其中渊源,他似懂又非懂。魏攸两眼瞄向窦姀,也替她高兴:“会试殿试连中榜眼,可见二郎实乃人中龙凤,必定前途无量。”
    说到窦平宴,窦姀忽然想到,当初便是昌叔一干人等护送自己离开的江陵。
    当时为了途中性命安危,不得不由昌叔等人护送。
    偌大的扬州,虽说底下还有江都、江阳、六合、海陵、高邮、扬子、天长这七县,找户人家无疑海底捞针。可若窦平宴铁了心要找,不怕折腾,也不是没有被找到的可能。
    窦姀想到这儿,忽然看向魏攸。
    彼时晨光尚好,明媚的光线落在他眉目间。他脸上笑意如朝曦芒芒,蓬勃温暖。她一下便愣了,只觉世间安逸也不过如此。
    窦姀红了脸颊,遂低头说道:“我们早些成婚如何?”
    趁着现在日子还算安宁,早些成婚。若是再拖,她总怕生了变故。
    说完,手已被人悄悄拉上。
    窦姀微诧的抬眸瞧他,他脸也红烫,低声说:“好,某求之不得。”
    相伴的这半年以来,这是他第一回 拉上她的手。
    先前两人从来只是发乎情,止于礼。等到她如今渐渐表明愿与他结为夫妇的心迹,魏攸才破天荒大了一回胆子。
    见她轻轻笑,他一紧张,忍不住抓耳挠腮——奇怪...从前也算随意张扬,现在反而要被小娘子笑羞怯,哪有这么没出息呢......
    ......
    每逢过节,魏攸无论府衙的事再忙,日暮时都会提礼来到桐花巷。
    有时是些羊肉、鱼肉,有时是些首饰、缎布,窦姀亦有回自己做的绣品,如挂屏、枕顶等。
    七月初七,乞巧节。
    良宵好景,窦姀和魏攸五亭桥下放莲灯。
    今夜七夕,河边多是年轻的男女。少女们穿着彩衣绸缎,点绛唇画花钿,眉间炽热如火,一个赛一个的美儿。
    窦姀本在河边放了莲灯祈愿,忽然彩缎拂过,她闻到了极香的胭脂味。
    窦姀一回头,便见身旁有个小娘子眉如黛,点了花卉靥钿,面上是檀晕妆。那小娘子朝她一笑,真真是沉鱼落雁。
    她稍一出神,脑袋便被魏攸敲了下,叮嘱她专心祈愿放莲灯。
    窦姀回头瞧他,竟问出了普天下小娘子都爱问的:“你不觉得她甚美么?”
    魏攸将一只题好字的莲灯放在她手心,便笑道:“自然是美。经上便有一句怎么说来着?其出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窦姀轻咳两声,耳尖一红,转头放起莲灯。
    季夏的晚风轻柔慢抚,微热却令人沉醉。
    华灯初上,一只只漂在河面的莲灯光影斑驳,渐渐在天际没了影。五亭桥下热闹非常,有不少卖花、卖灯笼假面、卖面食、卖罗绮新衣的小摊。正正是万家灯火,叫卖声此起彼伏,男女老少,人头攒动。
    蹲太久了,窦姀腿有些麻。
    正站起身,舒展一番胳膊。可眸光一瞟,浮光掠影中,河的对岸竟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闪过。
    那身影颀长玉立,熟悉亲切,却让她恍惚想起在窦家的无数个日夜,或许床幔里的一抹凝香、烛火下的一滴汗、还有耳畔的一声旖旎轻唤......半年过去了,怎么还是如影随形,没来由让她心头一窒。
    窦姀惶恐,不确定是不是。登时极目远眺,再想找寻那抹影子时,已经消失在对岸的人堆中......
    难道只是错觉?
    似是而非罢了?
    她稍稍安心,倒还真希望是个错觉。想着如今那人应该正在无限风光上,前途大好,多的是人找他。不会有闲头,也不至于再寻过去一段亲缘罢?
    “你怎么了?”
    魏攸还蹲在河畔,正放完一盏莲灯。忽而拉了拉她的衣袖,抬头问道:“可是逛累了?”
    窦姀摸摸脑袋,说不累。继而蹲在他的身侧:“我看走眼了,还以为河对岸有什么呢。”
    她望着天涯的钩月,接着笑道:“咱们马上就要成婚了,特特赶来乞巧夜放莲灯。你说,咱们的姻缘会得天孙娘娘看顾吗?”
    魏攸也随着她一起看弯月,横无际涯的天穹,浩瀚茫茫的江面,而他们便像这世间的两叶扁舟、两只蜉蝣,再再渺小不过。
    他一笑,肯定道:“自然是会的。你说我魏攸长这么大,本也没识得几个世家女子,却单被你救了两回。我原是不信命的,这下也不得不信这天定的缘分了。”
    缘分......
    的确,窦姀一想,自己和他是真有缘。连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竟能在离开江陵的最后一日碰见他。他们本就是极相似的身世,后来又都成了无家可去之人。
    本还想再写几盏祈福的莲灯,一摸脚边,却发现刚刚买的那几盏都放完了。
    月夜下,窦姀拍拍手,站起笑道:“我再去买两盏来,你先在这看好咱们的笔墨。正好也饿了,买些糕点垫垫肚子,你可有想吃的?”
    “芸豆卷。”
    魏攸很是爽快。
    二人相视一笑。
    穿过两条人流如潮的街,窦姀先看见一家卖芸豆卷的小摊。
    她朝摊主问了斤两,正待付银钱时,一摸腰身,却发觉空空如也。
    忽然忆起方才题字之时,她嫌荷包在腰间太硌,便先解下放至竹篮里,和笔墨在一块。没想到竟忘记这茬了!
    窦姀看向笑眯眯的小贩,以及油纸包好的糕点,稍许窘迫。
    正要开口,忽然一锭银子落下:“我替她付了。”
    这声音很轻很淡,如珠滚玉,极为熟悉,是困住她的无数个日夜,一抹永不见曙光的黯淡......令她闻之丧胆。
    是他......
    是他......
    河对岸的那抹影子,原来不是错觉!
    窦姀魂一颤,猛然回头,却见那人笑意淡淡。数个月过去虽风华未变,却跟记忆中又有些不同了。他虽笑着,那眸光却是冷的,冷得人牙关打咯。
    她一骇,正如见鬼般,转身就要跑。
    突然手腕被人大力一拉,她身形忽顿,便像被什么锁住一般,险些踉跄地没站稳。
    七巧月夜,熙熙攘攘的街上。原来能见到的不止是情郎,也可能是阎罗殿爬出来的鬼......
    窦姀胆战心惊到不敢回头,脸霎白,身在颤,这半年的扬州美梦此刻皆然碎了。世间浮华,原来也仅如昙花而现,只是刹那芳华......
    无尽的黑夜,灯火喧艳。
    那人便站在身后,不紧不慢,却用一种极陌生又冰冷的语调笑问:“小娘子,东西不要了么?”
    第55章 求命
    “对...不要了!”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说出的话颤缩到这种地步。窦姀又大力挣了挣,这回竟轻易从他桎梏中脱出。
    前脚刚迈,身后却传来他的声音。
    那人拎着芸豆卷就站在身后,倏尔冷笑道:“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小娘子, 本在江陵有家室, 却抛夫弃子来扬州会情郎!”
    他的声极大,惹得过路人纷纷注目, 以为现场捉奸, 纷纷围了过来。
    窦姀一下便被看戏的挡住去路,恼羞成怒, 上前便拽住他的衣袖叫他闭嘴。等到人潮散去一些, 她才怒目瞪他:“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
    窦平宴眉一蹙,眸色忽而哀恸, 却又立即被戾气取代。他猛然抓住她的手:“我还想问你欲如何呢?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听你的了, 你为何要这么对我!你想逼死我么阿姐?”
    一句逼死被他咬牙切齿地说出, 窦姀手腕攥得疼,直直吸着冷气,“你松手。”
    月色如晦, 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开。
    他倏尔哈哈而笑, 心抽痛,找了多少个日夜,却让他今夜见到她和那姓魏的在河边放莲灯。不是昨日,不是明日, 偏偏是乞巧的今日。而去年的乞巧,她却装模作样地哄他, 给他下药,最后狸猫换太子。
    没有他, 今夜她竟能这样开心。
    窦平宴眼灼烫,找到她时的欣喜、恼怒、哀恸、恨意顿时交织一块。
    他只觉自己快疯了,忽然丢掉手里的芸豆卷,伸手胡乱擦掉她脸上的胭脂、口脂:“你为什么要妆成这样见他......为什么......阿姐,我的心快死了......我求你,你饶我一命好不好......”
    窦姀的脸被他擦得又红又疼,脏兮兮,堪堪推搡他的手,别过头,一咬牙道:“我不妨告诉你,我和魏攸已经成亲了!早在一个月前便成亲了!你若还肯认,他便是你姐夫!”
    街边人声鼎沸,窦平宴忽然一愣,手顿住,眸中的光似乎碎了,变得苍白又空洞。
    他突然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她:“你说什么?”
    对敌人越宽容,便是对自己越残忍。
    她本就接受不了他,是他先踏错的一步。若不是他,两家早在江陵便结亲了。况且,她本就是要嫁给魏攸的,都快成婚了,竟没料到他能这么早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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