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微头疼,“您电话都打到钟慎的手机里了,还问我这个问题?”
    “意思是真的?”
    “逃婚是真,私奔是假。”奚微看钟慎一眼,后者专心开车的脸上没有明显表情,但抿起的嘴角紧了紧, 手按住方向盘,用更专注的态度暗示自己不旁听他的通话。
    姑妈专程打电话来,当然不只是为了调侃奚微。两三句她便进入正题,劝他回头:“别跟你爷爷耍脾气,他都一把年纪了,你犯得着跟他抬杠吗?就算不想结婚,我们也有别的办法好好商量,闹断绝关系那套傻不傻?给外人看笑话。”
    奚微道:“这话应该跟他说,我只是个受摆布的。”
    “还在说气话。”奚莹叹气,“我不知道你俩具体怎么吵的,但能猜到大概。老爷子的脾气一直那样,他说话你当耳旁风算了,他心里还是疼你的。要不你现在回来,服个软,姑姑帮你说和几句,婚事咱们再往后延延,就当各退一步,以后等你有心理准备再谈——”
    她没说完,奚微打断道:“以后我也不想谈。我就想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别总想着摆布我行不行?”
    他心里火气没消,语气不耐,奚莹也有点恼了:“你怎么这么轴呢?争这口气到底有什么用?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
    姑妈聪明透顶,凡事都先考虑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得到,以“好处”优先,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好处”,在其他方面怎么妥协都无所谓,甚至把这当做必要的付出。
    人都习惯用自己的思维模式衡量别人,不同的思维之间无法互相理解,奚微也建不起一座能打破隔阂的巴别塔。
    他不想再听姑妈无意义的劝解,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钟慎已经从下一个入口开上了高架桥,再有二十分钟就到目的地。车里一静下来,又恢复到刚才的沉默。
    这回钟慎先开口了,突然问他:“我们要不要先去买个手机?还是想办法回去取?”
    “不想回去了,买新的吧。”奚微说,“账你先记下,晚点再买几套衣服,电脑,以后我一起还你。”
    “……”
    说这些话的时候,奚微看着钟慎,眼前那张紧绷的侧脸微微一僵,像受到某种严重伤害一般,钟慎好几秒没发出声音,但看喉咙颤动的频率,他是想说点什么的。
    奚微有些迟钝,但也没那么迟钝:“你真的想养我?”他往钟慎那边略微倾了倾,“为什么?”
    钟慎瞬间说不出话的毛病又犯了,但不同于之前说不出就不说的压抑,现在似乎更想表达,只是难改含蓄:“我说过,我会支持你。不论是怎么支持……”
    奚微不听他拐弯抹角的口水话,坚持问:“为什么?”
    “……”
    奚微盯住一个人时很有压迫力,心理承受能力差点的可能会被他逼问到崩溃。
    曾经就发生过一个类似的事情。
    那是很久以前了,久到奚微还不像现在这么冷酷逼人,还有人敢鼓起勇气对他表白。
    应该是奚微十九,或者二十岁的时候。对方是大学男同学,当时奚微不确定自己的性取向,对方却从他身上嗅到什么似的,被吸引了。然后,在某天傍晚捧着一束玫瑰,向他表白心意。
    那天夕阳正好,奚微坐在足球场高高的台阶上喝水,对方低两阶,将鲜花举到他面前,紧张地念着煽情台词,例如“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我经常梦到你”之类的语无伦次真情告白,奚微反问:“你喜欢我什么?”
    对方完全沉浸在醺然的情绪里自说自话,没想到他会中途插一句,稍微愣了下。但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随即说了一堆以“你什么都好”为核心展开的观点。
    奚微不受打动,又问:“说点靠谱的,你喜欢我什么?”
    “……”
    诸如“长得好看”“人品好”“有能力”“性格吸引人”都答过了,表白者想不出新词。奚微却用一双冷冷的眼睛盯住他,形同考核:“你根本不知道喜欢我什么?”
    ——最后那人也没答出来,表白是以道歉结束的。
    对方被奚微三句话折磨得自我怀疑,留下一句“对不起,我没考虑清楚,给你添麻烦了”,两眼通红,手脚发软地走了。
    按理说,这种小事不值得记忆,但当奚微对钟慎问出第三遍“为什么”时,多年前的画面突然重现,当年那个表白的人长什么模样早已模糊,但紧张的神色和眼前的钟慎如出一辙。
    “我们是朋友,”钟慎蹩脚地说,“我在你遇到问题时帮忙理所应当,而且你以前送过我很多东西,买手机,电脑,衣服……也没多少钱。”
    奚微靠回自己的座椅里:“只是这样?”
    钟慎顿了顿,看起来想说“是”,但又不甘于说“是”,两种情绪拉扯,余光几次扫到奚微的脸,寻求一种能够左右他回答的隐秘暗号。
    奚微却说:“以前我送你的东西不算送,是你陪我应得的报酬。你不欠我什么。”他锐利的目光灼烧钟慎的脸,口吻很像明知故问,“而且我不喜欢欠人情,如果现在我收你的东西,你不记账,又不要报酬,你想要什么?”
    第26章 猎人
    “想要什么”,已经追问到这地步,即使钟慎是个哑巴,也很难再回避。但他出乎意料地反问了一句:“奚微,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
    奚微盯他的目光没收敛,点头:“你问。”
    海京几乎从早到晚堵车,高架桥上无穷无尽的车流涌向同一个远方,钟慎分心听着导航,鼻梁不自觉地沁出细汗,半天才说:“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超了辆车。导航提醒:“限速七十。”
    奚微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你刚才不是说了?是朋友。”
    钟慎沉默了下,也学他:“只是这样吗?”
    “……”
    台词对调,视线在车里无声碰撞,奚微又捕捉到他的试探。
    试探本身就是在暴露破绽,钟慎的每一句话都比上一句紧张,仿佛呼吸都快断了,靠奚微的回应勉强吊着一口气。
    鬼使神差地,奚微说:“不只是。”
    一个愿意无条件支持他,甚至可以养他的朋友,当然不是普通的朋友。
    但他只说一半,短得让人差点听不清,钟慎没得到缓解,反而像是被他一把推到悬崖边,用绳索吊起来,只能求救:“还是什么?”
    “还是——”奚微指了指车前,“你先好好开车,小心追尾。”
    “……”
    暧昧不明的对话戛然而止,钟慎整个人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表情矜持,眼神却莫名可怜。
    奚微瞥他好几眼:“我们等会儿再聊。”
    ——没想到这个“等会儿”,直接等了大半天。
    下高架后他们先去商业街买东西,把奚微需要的都买了,尤其是手机,然后云同步账号内容,略费一番工夫登录上微信,解决了基本的社交联系问题。
    到这一步,奚微已经可以自己付账了,于是一进钟慎的家门,他就直接把刚才采购花费的几万块转给了钟慎。
    钟慎手里的东西刚放下,一看手机,表情凝固。
    “我暂时还有点钱,不过很可能马上就没有了,”奚微说,“你先收着吧。”
    “……”
    钟慎没收,一声也不吭,把刚买的一些日用品放进浴室,食物装进冰箱,到归置衣服的时候才问奚微,“你想睡哪个房间?”
    钟慎家很大,但大部分空间打通,卧室只有两间,奚微要么和钟慎睡一起,要么只能睡另一间,这问题有点多余。
    奚微想了想道:“你怎么方便怎么来,我大概只住几天。”
    钟慎却说:“多住些天也没关系。我马上要开始工作,平时不常在家,不会打扰到你。”
    他说得好像奚微是主人,自己才是客人似的,又关心起奚微今后的打算,“你有什么计划吗?真的不回华运了?”
    奚微面色不虞,跟钟慎说实话:“我还没想好。”
    正如奚莹所说,他离开华运捞不着好处——华运虽然会因为他的离开受影响,但老爷子还硬朗呢,无论如何它也不可能倒闭,奚微不做的工作自然会有人替他做。但奚微自己呢?
    自立门户不容易,更何况没必要,他迟早要回去继承家业,除非真的彻底断绝关系,再也不认自家人了。但至于吗?还没到那地步。
    退一步说,华运不是奚微的好处,而是责任。等老爷子百年以后,姑妈不管事,他爸管不明白,董事会里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难道他能冷眼旁观,不顾自家公司的死活?
    “先不提了,我想顺口气。”奚微到次卧门前看了看,“就这间吧,我今晚睡这。”
    “好。”钟慎帮他把衣服挂进衣柜里,换上新床单和枕头,又收拾了下房间,体贴细致得叫人有点过意不去。
    奚微道了声谢:“我自己弄就行。”
    钟慎好像没听到似的,帮他整理得干干净净,转头又问他:“饿不饿?午饭你想吃什么?我做。”
    “……”
    不同于奚微的气不顺,钟慎今天心情不错,即使那张面孔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透露出他乔迁新居的愉快——虽然搬家的是奚微。
    “随便吧,吃什么都行。”奚微没再客气,指了指浴室的方向,“那你做饭,我先洗个澡?”
    “好,沐浴露在左手边第二个台子上,你常用的那款。”
    **
    这个澡洗了很久,奚微有点累,在热水里多泡了几分钟。
    思绪随着氤氲的热气蒸腾,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和钟慎开始同居了。
    以前没有同居,他也经常被钟慎照顾,但关系使然,理所应当,他没有过“被照顾”的直观感觉。今天这种感觉却格外明显,和他心里的那个猜测一样,不知不觉地突然浮出了水面。
    如果仅仅以直觉而论,他几乎已经可以下结论了。但直觉背后缺乏因果逻辑,奚微还不是很明白,只隐隐感到一种想揭穿钟慎的冲动,以此验证自己的猜测准确,或是寻求另一种快感——是什么快感,同样不明晰,但它已经存在了。
    奚微擦干头发走出浴室,钟慎刚准备好饭菜,在餐桌前等他。
    桌上两碗精致的汤面,一碟炒菜。
    “来不及做什么,先随便吃点。”钟慎把面推到他面前。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但因为了解他平时的饮食规格,总是下意识解释两句,仿佛不这么说他就会嫌弃。
    在他开始吃的时候,钟慎还暗暗地看了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在判断他喜不喜欢。
    以前也这样吗?奚微心里冒出个问号,抬头对上钟慎的眼睛。
    “不好吃?”钟慎自己尝了两口。
    “没有,好吃。”奚微很给面子,慢慢地把一整碗都吃完。从起床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他的确有点饿了。
    手机不断收到新消息,都是听到风声来打探的,奚微暂时谁也没回,只跟方储聊了几句,放下手机,发现钟慎又在看他。
    “之前我们在车里还没聊完,”钟慎突然说,“你的话只说到一半,不继续吗?”
    奚微状似遗忘,回忆了几秒:“我当时说什么来着?”
    奚微总是摆一张严肃冷淡的脸,叫人分不出他是不是故意。
    更想把话题继续下去的那个人自然占下风,钟慎眼里露出艰难,但一点点生长的表达欲一旦破土而出,讲了上句就难忍下句:“你说,我不只是你的朋友。”
    “……”
    钟慎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神态,一种极度克制,眼神颤抖,又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表情。
    以前奚微的确没察觉,但可能不是他掩饰得好,纯粹是因为奚微没在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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