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透彻,覆了落雪的红墙将黑夜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幕,寒风顺着窗栏涌进来,激得人轻微冷颤。
    没能看见雪,洛久瑶只好将窗子合拢。
    伸手之际,腕间露出一截才绑上去的细布。
    洛久瑶扯一扯袖子,将细布盖下了。
    她不该在这里的。
    她该是已经死了的,在她的记忆中。
    她死在二十四岁,死在燕京城的郊野,埋身在那场纷飞的大雪里。
    利箭穿心,血流不尽,方寸之地的霜雪遍染鲜红。
    可当她熬过那样刺骨钻心的冰寒,本以为一生就此尽了,再睁开眼,却一朝回到了少年时。
    章平十七年,冬日时。
    三日后,将是洛久瑶十五岁的生辰。
    大熙皇帝洛淮的子嗣不多,洛久瑶是其中最为年幼的一个。
    按熙国皇室祖制,公主满十五岁时都会举办一场笄礼,邀京中命妇及各家小姐共同参礼。
    洛久瑶的降生时日却正压在先皇后的忌辰上。
    先皇后宋知意是当今圣上洛淮的发妻,与洛淮青梅竹马,深受洛淮爱重。
    章平三年的冬日,洛久瑶的生母许美人与先皇后同时生产,本该是内廷中的双喜之事。
    可先皇后诞下的小皇子见世后面色青白,落地不出半个时辰便没了呼吸。
    先皇后的身子骨自多年前小产后始终虚弱,有孕生子本已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又眼见小皇子夭亡,不禁悲痛交加,猝然辞世。
    先皇后薨逝,洛淮悲痛难掩,丧礼后罢朝七日,服缟素十二日,十二日间,洛淮大举诛杀于丧礼上祭拜不恭的朝臣,以儆效尤。
    不仅如此,洛淮更将先皇后的祭礼与每年的祭祖齐轨连辔,挪到行宫祭殿大举操办。
    洛久瑶的生辰惯来是不能庆贺的,更别说操办笄礼。
    母亲品阶低微背无家势,早在她六岁那年便没了。身无子嗣的良妃将她接走养在膝下,然而不出三个月的时光,良妃也没了。
    良妃死后,她辗转到容妃身边,与容妃及其膝下的七皇子洛久珹一同生活。
    直到章平十二年,容妃因谋害淑妃被囚冷宫,又不出一月,司天监进言,道是星象有动,九公主洛久瑶生身不详,不宜留在宫中,暂理六宫事的淑妃便将人发落去了若芦巷。
    直到如今,洛久瑶从若芦巷脱身不多时,回宫后住在偏远的延箐宫,与两个侍女为伴,谨小慎微在宫中过活。
    至于生辰,她是记得的,却向来只当忘了。
    “殿下。”
    见洛久瑶正出神,侍女桃夭将新领来的炭拨在炭炉里,轻声唤她。
    洛久瑶抬起眼帘看她。
    桃夭是她回宫后从花房领出来的小丫头,比她长了三个年岁,做起事来格外沉稳。
    见她回神,桃夭拨过炭火,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
    “殿下,去行宫参祭的素服已备好了,只是您才回到宫中,太后娘娘她又去了太安礼佛,此次行宫随行,那些人见了您指不定又在背后怎样编排……”
    洛久瑶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素来她能从若芦巷脱身全是仰仗着潜心修佛的太后,如今太后不在,宫人多唇舌,克母之言、天象之说,又或是旁的什么,免不了多惹人言语些。
    人言若刀,不过放在如今,这点言语伤不到她什么。
    炉中的炭火燃的很旺,爆出‘噼啪’一声。
    洛久瑶转过目光。
    透过炭盆氤氲出的热流,长屏上的云纹摇摇晃晃。
    像是飘摇在梦里的,濡湿了远山的雾。
    洛久瑶将手朝炭盆旁凑了凑。
    因天气湿寒微微颤抖的指骨感受到暖意,和缓许多。
    炭盆旁是暖的。
    可洛久瑶的手悬在暖流中,却未染上丝毫温度。
    她的手依旧很凉,身子也捂不暖,好似仍卧在那场埋葬于身的风雪之中。
    第2章
    三日很快便过。
    行宫祭祖与先皇后的祭礼是今岁宫中的最后一桩大事。
    祭礼设在行宫,天未亮时,众人便要到出行仪仗的车辂处等候。
    洛久瑶梳洗完毕,安安稳稳坐在妆镜前。
    镜中是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她十五岁时的模样。
    天色未明,光线落在宫墙里,更暗淡了。
    十五岁的少女眉眼还不算长开,面颊有些清瘦,昏暗的天光坠在妆镜里,堪堪映明她浅淡澄澈一双眼瞳。
    洛久瑶束好发,没有在镜前多作停留,转身去更衣。
    延箐宫偏僻,走到出行仪仗的车辂处需许久的时间。
    路上又降了一会儿风雪,洛久瑶缓步而行,细细端详着这座记忆中已面目全非的樊笼。
    直到天际泛起的微光错落在琉璃瓦上,为蓬乱的白雪勾勒出一圈几近于无的金色,宫道上,三两宫人抱着笤帚匆匆穿行,为的是赶在贵人们踏足砖石前扫净才降的薄雪。
    时辰尚早,宫道上还很静,只有扫雪的‘沙沙’声空响在耳畔。
    转过最后一方宫墙,浩浩荡荡的仪仗近在眼前。
    身后忽而传来熟悉的声音。
    “延箐宫路途遥远,皇妹竟也来得这样早。”
    洛久瑶脚步一顿。
    说是熟悉,其实也不然了。回到宫中的时日不长,近半月她又极少离开延箐宫,除却常伴身侧的侍女桃夭和青棠,还未曾和旁的熟人见过面。
    洛久瑶回身,未等看清远处那影,隔着老远躬身行礼:“七皇兄。”
    是曾与她共同生活过的,容妃的亲生子,皇七子洛久珹。
    当年许美人与良妃相继身死,她被容妃接到宫中时才六岁,洛久珹比她早生了一个年岁,对她还算照拂。
    孩童之间的往来没什么弯绕,二人日日相处,虽所好事物不同,关系还算亲近。
    但孩童时期的情谊也最经不得风雨,他们相伴玩闹的第三年,容妃在淑妃的饮食中掺了致其终身难孕的药物,丑事败露,证据充足,容妃被囚冷宫。
    洛久珹被静妃带走,从此寄人篱下,洛久瑶则因司天监之言去了若芦巷。
    为容妃定罪的药渣是洛久瑶呈于御前,有罪的虽是容妃,但阖宫人私下最津津乐道的,却是九公主呈上罪证一事。
    人人皆道,容妃三年的悉心照料也养不熟一头恩将仇报的狼崽。
    洛久瑶被带往若芦巷的那日,洛久珹前来相送。
    静妃膝下无子,事事都给洛久珹最好的,男孩一袭绣坊司新送来的织金锦袍,身后跟着一众宫侍。
    而她穿着过去容妃为她制的旧衣袍,周身除了押送她前往若芦巷的侍卫,空无一人。
    男孩目光恨恨地盯着她,将二人幼时曾相互赠与的小木偶掷在她面前,重重踏碎了。
    至此,二人交恶。
    躲是躲不过的,回宫后洛久瑶惯来避着与人接触,洛久珹如今未到立府的年岁,尚住在宣明宫。
    宣明宫与延箐宫坐落在全然相反的方位,他们再如何顺路也不会在这条宫道相遇。
    他是故意来寻她的。
    锦靴踏在积雪清净的宫道上,洛久珹走近她,沉水香的味道随之掠至身畔。
    洛久珹生的很像他的母妃——桃李容华,当年天人之貌江南尽知,曾盛宠在身的容妃。
    少年唇红齿白,浑身上下都带着倨傲,这些年在静妃膝下珍馐玉食的养着,如今竟已比洛久瑶高出近一个头来。
    洛久珹眼尾微扬,锐气不减,一如当年般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一别多年,还未恭贺皇妹从若芦巷脱身。”
    他没有让她直身的打算,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含着嘲弄的讽意,“我这个做皇兄的虽有些失职,却也还记得,今日似乎是皇妹的,生辰啊?”
    他的话显然不是说给洛久瑶听的。
    先皇后薨逝的第五年,经查,洛久瑶的生母许美人疑似买通先皇后的产婆,在其生产时做了手脚,以至小皇子夭亡,先皇后悲痛逝世。
    未等事实得出定论,许美人却先一步自缢而亡。
    线索中断,洛淮只能处死了招供过当年事的产婆,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话音落下,几个大胆些的宫人压着眉眼朝二人望来。
    洛久瑶察觉到周遭的目光,抬首。
    她本便才回宫,如今洛久珹重提旧事无非是想给她难堪,引人思及她戴罪自杀的生母,还有那些所谓生身不详的言说。
    她在宫中的处境算不上好,宫人多一分的喜改变不了她的困境,多一分的恶却极有可能让她举步维艰。
    想到这里,洛久瑶竟觉得有些可笑。
    宫中旧俗果真还是多年不变,周而复始。
    她的目光掠过低声窃窃的宫人,轻盈又坦荡。
    宫人纷纷垂首。
    洛久瑶收回目光,坦然回望:“没想到多年未见,皇兄还愿同久瑶亲近玩笑,只是依皇室宗律,祭祖之日轻言生死是为不敬。先祖与母后在天有灵,大圜之下人言若刀,还请皇兄莫拿久瑶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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