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收的田租又不会少。”
    扶苏面露尴尬之色,试探道:“男人,服徭役去了?”
    “不是皇帝徭役,哪个男人不想在家?修长城,远哩,都走两年了。”女人冷冷一声,粗黑的手不断擦拭着额头汗珠。
    “娘,莫伤心,还有我……”少年低声一句。
    女人突然恨恨的黑了脸,没好气道:“你?你是没长大,长大了还不是修长城,要不就跟你叔一样,去南边当流民,这日子苦着哩,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以前都说打完仗就好了。”
    “现在打完仗,日子没见好,倒是男人不见了。”
    “还不如打仗的时候。”
    “至少那时候每年还能见见自己男人。”
    扶苏满脸难堪,一时也沉默了。
    他没法辩解。
    他看着少年,认真道:“后生,你父亲会回来的,不会太长时日。”
    “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说完。
    扶苏对女人深深一躬,却不敢继续多待,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实无颜面对女人的愤恨。
    公子高跟将闾也是对着女人深深一躬,匆匆离去了,回来的途中,三人谁都没有说话。
    气氛很压抑低沉。
    等三人回到牛车,嵇恒淡淡的扫了三人一眼,并没有去询问,只是让随从将在路边吃草的水牛,拉回正路上,然后用力抽了一鞭子,一行人继续哒哒的上路。
    天昏时分,秦亭到了。
    第114章 官吏难做!
    暮色时分,清风习习。
    嵇恒等一行人进到秦亭的大庭院。
    刚一踏入,便有一个持戈的老亭卒迎了过来。
    “这是秦亭,几位可是公务?”
    扶苏拱手道:“我等乃丞相府治下官吏,奉命前来秦亭,修撰相关秦史。”
    说完。
    扶苏从袖间取出一份验传。
    老亭卒接过验传,仔细看了几眼,点了点头,朝里道:“上吏稍待,亭长,有官宾。”
    “听见了,来也!”大亭院中遥遥一声,声音洪亮浑厚。
    随着话音,门中走出一人,身材适中,面目开朗,头上一顶矮矮的,绿中泛黄的竹皮冠,倒显得颇为新奇,颏下留着一副短须,使本有些随性的脸颊上,又平添了几分成熟跟多智。
    其步态语调又给人一种练达。
    刚走出石门,便遥遥拱手作礼而来,走到众人面前三尺处,便躬身笑道:“上吏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小吏有礼。”
    扶苏面露惊异。
    他上下打量了这名亭长几眼,对此人也多了几分好奇,但也笑着一拱手,回敬道:“算不得什么上吏,不过斗升小吏,敢问亭长高姓大名?”
    “有劳上吏动问,小吏并无姓氏,本名十月,我嫌弃这名俗气,就自作主张换成了时岳。”说着,这名亭长自己也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几分豪爽跟豁达。
    扶苏也笑着道:“确实好听不少。”
    “时亭长,我等欲在贵亭歇息两日,或有公务相托。”
    “好说,不歇息没公务,那要我这亭治何干,时岳绝不误事,上吏若有需求,尽说无妨。”
    扶苏满意的点点头。
    他对这叫时岳的亭长很是满意。
    这个亭长没有宫中官吏那般卑俗唯唯诺诺,既似有官风又颇具俗尘的干练,接人待事如沐春风,让人生不出不满。
    简单聊了几声,扶苏将自己的验传,给了这名亭长,在一番仔细查看后,亭长小心的将验传交还给了扶苏,而后侧身相让,一拱手说声‘上吏请’,便陪着扶苏等人走进了亭院。
    大秦的亭除了是乡以下管辖里(村)的基层治所,还兼作接待来往公事吏员的驿站,并担负传邮公文职事。
    因而大秦的乡亭治所大都设在水陆方便的渡口或道口。
    秦时的标准亭院是六开间,三进深,左右两分。
    第一进右三间,住的是传邮骑卒。左三间住一名管邮件的小吏。
    第二进右三间是亭长室,左三间是接待过路官吏的宾客室。
    第三进是后院,是庖厨、库房、马厩与亭卒待的地方。
    一行人刚进入亭长室,时岳便高喊一声:“还不快给上吏上热汤。”
    话音刚落。
    就有一名中年小吏捧着大盘,里面摆着大小两套陶壶陶碗,而后先用相对精美的小陶壶,熟练的给扶苏跟亭长斟好热汤,而后才依次用大陶壶给公子高、嵇恒等人斟热汤,态度十分的低微,满脸赔笑之色。
    嵇恒面色淡然。
    他平静的看了亭长跟小卒一眼,默默的端起陶碗饮用热汤。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亭长接人待物很有一套。
    至少让人生不出厌恶。
    而且从来到亭里,便能感到这个亭颇有气象。
    日常管理的不错。
    以此人的能力,年近四旬,却还只是一个亭长,这便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大秦底层的上升空间太小了。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大秦立国之初,因为缺少官吏,启用了‘任子’制度,即允许一定级别的官员保举子孙为官吏,朝臣子弟不太可能直接为官,大多担任起较为容易升迁的‘郎官’,即中郎、侍郎、郎中等,朝臣子弟挤压地方郡县官吏的升迁,地方郡县的子弟挤占底层官吏的上升空间。
    一层挤压一层,最底层的官吏,基本升迁无望。
    扶苏喝了一口热汤,赞赏道:“亭长这官儿做得颇有气象。”
    “惭愧惭愧。”时岳轻笑一声,缓缓道:“只是一微末亭长,替朝廷管官道传邮,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头绪繁,若平时不提着精神,还真容易一团乱麻。”
    扶苏看了时岳几眼,好奇问道:“亭长何时退出的军旅?”
    “当年有幸在蒙恬上将军麾下为卒,在伐齐时,立了些军功,成了名百夫长。”时岳道。
    扶苏微微颔首:“是也,大秦的亭长大多是退役百夫长做的。”
    时岳面露迟疑,拱手道:“上吏却是说错了,我退役下来,并不是亭长,只是在县府为外吏,跟着跑腿办些小差,这亭长之位,还是有幸结识了一位县里官吏,这才侥幸得到。”
    “就这一亭长位,日常还不知多少人盯着。”
    “这微末小吏也难做嘞。”
    扶苏神色微动,并未细问,只是道:“你这亭长比大多老兵亭长做得好。”
    “上吏夸奖,下吏自当铭记。”
    扶苏道:“时间不早,先谈及正事。”
    “上吏请讲,公务何事?是否需本亭效力?”时岳道。
    扶苏道:“我等为丞相府治下官吏,前来秦亭,是为勘录秦史,不知亭长可知,亭里何人对秦人立足之事有了解?”
    闻言。
    时岳有些惊讶。
    他在秦亭当亭长六七年了,过往就没有大官来过,甚至别说大官,就连县里都很少有人来,能来的基本都是邮人,以及送服徭役的官吏,大秦立国都几百年了,怎么突然想起秦亭来了?
    他想了一下,凝声道:“这我倒不太清楚,明日去亭里问下。”
    说着,时岳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我记得亭里有一户一直自称是秦世父之后,他们或许对过去的事知晓一些,不过秦国跟秦亭之间都隔了数百年了,也早就换了都邑,只怕能问出的信息很少。”
    “秦世父?”扶苏一愣。
    他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这时。
    胡亥得意道:“秦世父是庄公先……长子,庄公逝世后,秦世父将国君之位主动让给了襄公,而自己则领兵跟犬戎作战。”
    望着四周惊异目光,胡亥显得颇为兴奋。
    他这几日可没少背秦史。
    那些年发生了什么,他或许说不出,但有那些君主,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时岳笑着道:“这位上吏说的极是。”
    “秦世父一脉本在西垂,后面秦国开拓,他们这一脉就回到了秦亭,眼下在秦亭已有数百年了,这一脉眼下人丁已不是很兴旺,跟过去几十年相比更是大为衰弱,县里都无人任职了。”
    说到这。
    时岳也颇为唏嘘。
    扶苏微微颔首,拱手道:“如此,便请亭长明日,将世父后人请于亭中。”
    “自当如此。”时岳一口接下。
    叙说片刻后,亭长时岳将众人安置到靠近后院的大房子,还一边介绍说这几间是亭院最好的住处。
    嵇恒打趣道:“你说最好便最好?”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留着最好的房子给大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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