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回来了,”黑太子咬牙切齿,在弱小的弟弟面前起誓,“我绝不会再忍下去了,理查,绝不!那些人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如今,年迈的理查二世看着仿佛容颜未改的兄长,胸中涌起了很多感触。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命运真的很不公平,他已经垂垂老矣,但他的哥哥却仿佛还活在过去,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好像还拥有无限的可能。

    可是他却要死了,一如当年。

    理查二世好像真的回到了那个差点死去的寒冷夜晚,他蜷缩在哥哥温暖的怀中,大脑烧的稀里糊涂,只会胡乱的问着混乱的问题。

    “我要死了吗?”

    “不不不,你怎么会死呢?”黑太子也回想到了当年,他一直在和弟弟说话,生怕对方没了声音和气息,“母后去请求父王给你找医生了,医生来了你就好了,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要去鹿园教你猎鹿呢,我答应过你的,又怎么会食言呢?”

    “真的吗?真好啊,我想去猎鹿。”理查二世尽可能仰头看着哥哥。

    “会的,一定会的。”

    “母后真的会求来吗?”理查二世又问。

    一直不敢凑近去看自己儿子的王太后终于崩溃了,她曾以为她已经流干了眼泪,爱护她的三个哥哥相继去世她没有哭,被情人背叛的时候她没有哭,被儿子厌弃时她也没有哭,如今却在这个时候再一次泪水决堤。

    她捂着嘴,不断的摇头,她没有替她的儿子求来医生,哪怕她贵为公主、王后,她也依旧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无能的母亲。

    昨日重现,正在不断的折磨着真正上了年纪的王太后,让她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

    理查二世却置若罔闻,还在继续用天真的口吻问自己的哥哥:“父王会为我报仇的,对吗?母后总要我当个乖孩子,不要惹父王不开心,但这次我不想当个乖孩子了,比尔,因为我真的好痛啊,比尔,好痛啊。”

    “我知道,我知道。”黑太子不断的给理查二世擦着痛苦的汗水与眼泪,想要帮他减轻哪怕一丁点的痛苦。

    “母后为什么还没有回来?”理查二世突然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她很快就会回来了。”黑太子以为他早就忘记了的过去再一次变得清晰起来,让他每一句话都接的十分娴熟。

    “她真的会回来吗?”理查二世眼睛里的希望在一点点变得暗淡。

    王太后连连后退,因为她是那么的清楚结局,那一夜她只顾得上认清丈夫的嘴脸,只顾得上垂影自怜,跪在冰冷的大殿上一点点冻上了自己的心,却忘了还有一个命在旦夕的小儿子等了她整整一夜。

    奥古斯特作为旁观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王太后后退的时候,坚持把她推到了国王的床前。

    这些年王太后一直穿的都不算特别华丽,正与当年映衬。

    “母后?”理查二世歪头,他真的有些迷糊了,就像是个小孩子,他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充满渴望的看着王太后,“你、你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王太后半跪到儿子床边,不断的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理查二世又重新恢复了神志,他看着同他一样老去的母亲,一言不发的看了很久,眼中有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没有谁会在这种时候说话,他们屏息凝神,看着理查二世。

    哪怕是对理查二世态度最冷硬的玛丽,都湿润了眼眶。理查二世不是个好国王,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但他也是个曾经饱受苦难的儿子。不管他做过多少错事,在那一刻,玛丽都是希望她的父王能够得到救赎的。

    在万众瞩目下,理查二终于开口,每说一个单词都要喘一下,但他却坚持说全了他的话:“你请不来医生,我不怪你的。”

    应该说是从未怪过。

    理查二世的心结是在他快要死去的那一刻,他的母后没有陪在他的身边,而不是他的母后救不了他,生死是上帝的事情,他只是希望她能完成一个母亲该做的部分——陪陪他。他是那么的期待她能够出现,却只能一次次的失望。

    “你让我忍耐,我不怪你的。”

    “我差点死去,也不怪你的。”

    “我……”

    我只是觉得好难受啊,母后,真的、真的好难受啊。被忽视,被侮辱,被一次次的扔下,只能是一个人。

    “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黑太子读懂了弟弟眼中的意思,“你还有我,有母后,有玛丽、利兹、理查,有奥尔、耶尔和亨利,我们都陪在你的身边呢。”

    当了一晚上背景板的几个小辈,终于有机会走到了理查二世眼前。

    理查二世已经全部衰竭了的五脏六腑无不都在告诉他,这大概真的是最后一晚了,省下全部的力气,说一句什么吧,说啊,说!

    “sorr……”

    “我从未怪过你。”王储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实在是太小了,记不住事,总是很容易就把曾经的快乐忘记,也很容易把曾经的痛苦忘记,“我不想失去您,求您,别走。”

    伊丽莎白就像是一朵安安静静在午夜绽放的白玫瑰,她眼角低垂:“我早就原谅您了。”

    最后,只剩下了骄傲如红玫瑰的玛丽,她依旧在倔强的看着自己的父王,不肯轻易开口。她是三个孩子里与他斗争时间最长的那个,受到的伤害也是最深的,两人的性格又是最像的,总是那么强势骄傲,从不肯示弱于人前。

    玛丽紧紧的盯着国王,胸脯一起一伏,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国王也没说话,好像在和女儿经历一场看谁能沉默更久的比赛。

    就像是……在还没有第二任王后、玛丽还很受宠被当做女继承人培养的小时候,玛丽是理查二世和凯瑟琳王后的掌上明珠,是帝国最高贵的公主。她拥有一切,想说什么都能脱口而出,她终于开口:“有那么一刻,我恨不能你死。”

    理查二世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的回光返照真的是返照了太长时间了,他只能用眼睛表达他的意思,他知道的,他的女儿恨他,希望他死。

    他曾经以为他不会在乎的,但,当真的听到玛丽这么说的时候,还是会很痛苦。

    “但当我真的看到你快要死的时候,我却又不希望你死了。”玛丽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变得异常脆弱的父亲,在生死面前,人总是会有很多感触,玛丽也不例外。她傲娇的性格让她总是很难表达自己的感情,说到这一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理查二世想扯动嘴角笑一笑,可那已经成为了妄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已经发不出声音,看不到东西,但他却听到了女儿最关键的一句:“我宽恕。”

    恨一个人的理由可以有千千万万个,但爱一个人的理由却可以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一如很多很多年前,国王抱着小公主给她讲的童话故事的结尾,爱终将会战胜邪恶。

    第89章

    国王就这样有些突兀又仿佛本就该如此的去世了, 在一片哭声中阖上了眼睛, 都没来得及等到坎伯雷大主教为他进行最后的宽恕仪式。

    但奥古斯特却觉得也许玛丽的那声宽恕对于理查二世来说的意义更大些,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的叔父在去世前是微笑着的。这个男人在生前做了很多错事,也遭受了无数的苦难,死亡对他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

    但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理查二世的去世却无疑是一场折磨, 特别是才和儿子和解的王太后, 她真的很难接受这样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连威廉二世那样祸害遗千年的家伙都没有死, 为什么她的小理查却死了呢?

    王太后控制不住的进行了一种魔障的状态, 她不想再留着威廉二世了, 她想要让他为她的儿子陪葬。

    本应该最伤心的黑太子,在这个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撑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让代表脆弱的眼泪流下, 他开始下达一道道简洁明了的命令:“亨利,照顾好你妻子;奥尔, 带着伊丽莎白先下去;耶尔去做你该做的, 我相信你对这些应该早已经有了准备。母后和王储交给我,请给我们一小段时间, 在其他人赶来之前……“黑太子需要和理查二世独处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要做什么,别人也没有问。

    奥古斯特一边抽噎,一边乖乖听话的把还在嚎啕大哭的王储交给黑太子,然后就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国王的寝室。

    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 奥古斯特仿佛听到了一声压抑的恸哭,属于他巨人一般的父亲。

    黑太子其实也早已经不再年轻了,和他同时代的人这些年几乎都相继去世了,他每次回来都会收到无数类似于“xx伯爵去世了”、“oo公爵夫人也去世了”的糟糕消息,不管是曾经支持他的还是反对他的人都已经成为了别人口中的一段历史,只有他还活着。如今甚至开始轮到比他小的人前往天国了。

    哪怕黑太子再强大,他开始有点接受不了了。

    奥古斯特想要陪着他的父亲,却很清楚这种时候黑太子最不想要的就是别人的陪伴,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在他的儿子面前失去仪态。奥古斯特唯一能为父亲做的,就是体贴的离开,假装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其他人也均是一副还沉浸在伤心里的模样,不准备对听到那个哭声发表任何评论。

    奥古斯特等人其实并未走远,只是转身去了隔壁休息而已,这段时间奥古斯特经常在这里陪伴王储,小心的等待着国王随时随地的召唤与需要。

    这里什么都不缺,只是永远不会再有侍从官匆忙进来说,阁下,国王醒来了,他想见您。

    屋内的气氛很压抑,这是不可避免的,哪怕死的是普通关系的人,都会让人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更不用说去世的是与大家关系都十分亲密的人。

    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大概就是拉斐尔了,他是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不会被气氛感染,当然也不会觉得国王的死多么大快人心,就是内心十分平静,仿佛只是有人打碎了一个精致的餐盘,他唯一烦恼的仅仅是他要怎么收拾餐盘破碎之后的麻烦局面。早在从国王的寝室走出来的时候,拉斐尔就已经在不断吩咐身边的人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了,就像是一台永远不会出错的精密仪器,他什么都不在乎。

    不,也不能这么说,拉斐尔多少还是有在乎的东西的,只不过他并不在乎国王的死,他在乎的是奥古斯特的精神状态。

    拉斐尔自认为无法听从黑太子的命令,把这样的奥古斯特一个人独自扔下。他是说,看看这个房间里都有谁吧,一个曾经伤害过奥古斯特的伊丽莎白,一个有可能正在伤害的奥古斯特的玛丽以及她的丈夫……

    简直群狼环伺!他怎么能放心?!

    但是让奥古斯特跟在拉斐尔身边去做事又不现实,因为拉斐尔准备在安排国王的身后事的同时,也夹带一些他个人的私货,都是不太适合奥古斯特参与的阴暗面。

    唯一能做的就是先问清楚玛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想到这里,拉斐尔与玛丽的目光就在空气中不期而遇了。事实上,早在拉斐尔并没有依照黑太子所言离去做事的时候,玛丽就已经有所预感,如今只是证实了这个预感,她需要和拉斐尔谈谈。

    暂时告别了丈夫,玛丽与拉斐尔去找了间没有人的房间,分别坐下,摆开架势,准备讨论一下这个并不太平的夜晚。

    无论是拉斐尔和玛丽都想速战速决,所以难得的,他们谁也没有卖关子。

    “威廉在回来的路上抓到了一批密谋造反的人。”拉斐尔依旧摆着得体的笑容,叠腿,十指交叉,等待着玛丽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看到了。”玛丽点点她,她长着眼睛,在被叫进宫的时候就敏感的看到了黑太子这次回来带着的那个有些与众不同的队伍,她本身就知道这件事情,自然很快就脑补了前因后果,也明白了拉斐尔最想要听到什么,“首先要申明的是,我没有要伤害奥古斯特的意思。”

    拉斐尔没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玛丽,准备洗耳恭听,希望对方能够有足够的说服力能够说服他。

    玛丽听着笔直的脊背,坐在窗前,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莫名的有些温柔:“这件事不是我策划的,但我确实是知道,也没有阻止。我只是想把奥古斯特叫出去,既是怕他被叛乱伤到,也是想把他摘干净。”

    玛丽既然是计划着要保护奥古斯特,自然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经过一番有理有据的自证后,拉斐尔终于暂时性的打消了对玛丽的怀疑,只是警告她道:“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您不妨考虑先通知我一声,免得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告诉你,好让你阻止我?”玛丽冷笑。

    拉斐尔挑眉反问:“我为什么要阻止你?”

    玛丽在经过一瞬间的错愕后,皱眉道了句:“你比我想的还要冷血。”玛丽她至今都以为拉斐尔是理查二世同母异父的亲弟弟,看拉斐尔往日的做派,她真的很难想象拉斐尔可以对自己的兄长这么无情。

    拉斐尔耸肩:“彼此彼此,弑父者。”

    玛丽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她有些激动,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要说服拉斐尔,还是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计划,而且他马上就要死了,我……”

    “停,玛丽小姐,我对您为什么这么做的心里路程真的是全无兴趣。”拉斐尔一直都属于不听理由派,他不是很想知道别人到底有多少的迫不得已,“做了就是做了,有再多的理由也改变不了现实。”

    玛丽挣扎了一下,就果断放弃了辩解,因为拉斐尔说的对。

    在解除了对玛丽的警戒后,拉斐尔就真的要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了。这算是拉斐尔预想里最好的结局,他不用带着奥古斯特去做肯定不会让奥古斯特喜欢的事情,也不用担心独自留下奥古斯特会让他受到伤害,玛丽会照顾好奥古斯特。

    在拉斐尔离开房间的最后一刻,玛丽还是不安的问了一句:“你、你不会对……说的,对吗?”

    对谁说,玛丽并没有说清楚那个名字,但拉斐尔已经自动补全了空白,无外乎奥古斯特和亨利,玛丽唯二在乎的两个人。

    “我还没那么无聊。”拉斐尔做了一个不算保证的保证,“只要奥古斯特安全,您就是安全的。”

    当大门被拉斐尔贴心的关上的那一刻,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玛丽夫人跌坐在一片黑暗里,唯有那道清冷的月光依旧故我,她在银色的光辉中垂头,双手捂脸,再一次哭的泣不成声。

    就像她对理查二世说的,她想他死,不是很遥远的曾经,而是就在前不久。

    准确的说应该是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保持着这样的想法。她知道理查二世已经命不久矣,想要杀理查二世的想法也变得更加强烈,她觉得她必须要赶在理查二世真死去前动手。她答应过她的母后的……

    阿拉贡的凯瑟琳和当年的伊莎贝拉王太后一样,有着公主天真的一面,也有着受害者在忍无可忍后凶残的一面,她们都想她们的丈夫为婚姻的不忠而付出代价。

    只不过凯瑟琳前王后没有伊丽莎白王太后那么幸运,她既没有一个愿意为她领兵造反的情夫,也没有一个疼爱她到愿意为她和英格兰作对收留她的当国王的哥哥,她只有凄惨到哪怕和女儿一墙之隔也无法见面的下堂妻生活。

    理查二世阻止玛丽与她的母后见面,怕的就是这位日渐疯狂的前王后给玛丽灌输什么不得了的仇恨。

    但……阻止玛丽和她的母后见面,反而加剧了玛丽的仇恨,她连自己母后的葬礼都不被允许参加,可想而知那在玛丽心中形成了多大的伤害。

    凯瑟琳前王后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在死前传递给女儿一个讯息,就足够促成今日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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