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讨厌的只有自己,厌恶到不想看见他的孩子出生。

    “小时候父皇说,母后在与他负气时有了我,怀我时吃了很多苦,所以疏忽我……”周景黎问:“真的是这样吗?”

    叶嬷嬷脸部轻微抖动,很久之后才说:“殿下出生时奴婢当时就在屋里,当时娘娘已经熬了一天一夜快要不行了,奴婢记得娘娘当时说她不想生了,也不想活了,就让她这么去吧……后来,医女说殿下快要出来了,让娘娘千万撑住,无论如何让小殿下见一见母亲……娘娘听了后泪流不止,使了最后一把劲……”她轻轻说:“如果不是医女那句话,娘娘当时真的要放弃了。”

    周景黎心中毫无波动,胡皇后忽视他太久了,这么一个谁都能随口编出来的故事打动不了他,他求的,不是别人口中的回答,他求的是自己心里明白。

    叶嬷嬷怎么说也是他的乳母,他不会对她太冷酷。

    周景黎出了门,对守在门外的乔馨说:“她不能留,给个痛快吧。”

    乔馨压低声音问:“真的是母后?我该怎么办?”

    他捂着胸口,平复着疼痛:“老实待着,在东宫我保你平安。”

    乔馨见他行动缓慢想去扶他,周景黎一下打开了她的手,“别碰我。”

    周景黎把自己关了起来,谁都不见,到了这个时候他仍试图逃避。

    小时不敢闹,不敢直接去问胡皇后为什么不疼爱他,到了现在,胡皇后要害他的子嗣了,他依旧不敢面对。他隐约觉得,胡皇后不喜欢作为儿子的他一定是自己的错。

    只是他还没有勇气问个明白。

    他预备着装聋作哑度过这段时间,把乔馨敷衍过去,等他登基有底气后再去质问胡皇后,可是还没等到他说服自己,变故发生了。

    他难以置信,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回报的太监瑟瑟发抖,结结巴巴道:“陛、陛下突然间大怒……召了太医……皇后……后宫现由静贵妃掌管……”

    周景黎恨他说话不清,一气之下给了他两个耳光:“混账!皇后如何了?!”

    太监捂着脸,豁出去带着哭腔说:“皇后娘娘自从昨日进了前殿就再也没有出来……有人说陛下失手将皇后娘娘打死了——”

    周景黎胸口肋骨仿佛又断裂开了,疼得他冷汗直冒,他强撑着说:“我现在就进宫……”

    与此同时,一顶轿子抬进了熙王府后门。

    孙除手中拐杖敲着地面“咚咚”响,他心急如焚,甚至比领路的侍卫还要走得快。

    一进门,他看不见书桌边拿着毛笔画画的薛嘉萝,眼中只有周君泽,压着声音愤怒道:“敢问殿下,您做了什么?!”

    周君泽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我等不及了。”

    孙除脸涨得通红:“宫中大乱,御林军严防密守,从昨日起不许任何人出入,听闻东宫也被封了……您怎可如此胡来?”

    “先前太后曾说我疯起来,不管是谁都咬,我想你现在该领教到了。”周君泽放下手里的书,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举止斯文,而他的眼睛幽暗锐利,仿佛蓄势待发的野兽,“别人欺我,我必定会百倍奉还,更不要说他周景黎接连辱我三次,他必须死。”

    “他到底做了什么?”

    “无可奉告。”

    孙除深深呼吸,冷静了下来:“要他死可以有千万种方法,您为何要选择动静最大,后果最难以预料的?”

    周君泽轻轻皱眉,似乎是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下黑手弄死他还要日夜担心是不是漏了马脚,再者,我看皇兄身体好得很,就算周景黎死了他也不会有事,这江山该交到谁手里,让他自己决定吧,我反正没有兴趣。”

    孙除听他又是“皇帝谁爱当谁当”的语气,忍住了说教的冲动,眼下要紧的不是这个。他沉浸朝堂官场已久,变故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做了就做了,如何应对才更重要。

    “殿下是如何捅破周景黎身世的?又找了谁帮忙让陛下相信的?”

    周君泽回道:“孙阁老想一想,是谁在陛下身边,又能知道皇后往事呢?”

    孙除在书房走了不过五六步他心里就有人选了,叹气道:“殿下真的太大胆了……也罢,事已至此,稳妥收尾才是要紧,老臣会托人联系上她,商量好后事……”

    “孙阁老不是说御林军守着宫门吗?”

    孙除咳了一声:“家中小儿是御林军左统领。”

    周君泽从不在意朝中官员变动,这才明白了他为何能次次及时得到消息。

    孙除七个儿子,个个身居要职,再加上薛嘉萝父亲那样出息的学生,他就算致仕了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朝廷。

    周君泽慢慢点头:“原来如此。”

    一旁的薛嘉萝见他们谈话似乎是要停了,连忙把自己画了半天的纸张放到周君泽面前,仰着脸示意他夸奖。周君泽提笔在杂乱无章的圆圈上添了两三笔,正是一个简易的小狗模样,然后留了薛嘉萝的名字。

    孙除看了名字才知道身旁的人是谁,转头端详许久,面容放松说:“已经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他记着薛嘉萝与他三孙女差不了几个月出生,他的孙女去年定亲今年出嫁,上次回娘家已经是个行事有度的掌家小太太了。而薛嘉萝天生不足还遇到这种飞来横祸,被迫离家至今,也不知熙王待她究竟如何。

    他心中带着怜悯愧疚,想要摸一摸薛嘉萝的脑袋:“到下月侧妃入王府整整一年了,也该让她回家看看,家里人都很想她,薛大人也跟我提过多次。”

    薛嘉萝后退了一步,不让他碰,她绕到周君泽另一边去抱着他胳膊,脸贴在他肩膀上只露出眼睛偷偷看向孙除。

    周君泽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漫不经心道:“好啊。”

    嘴上敷衍而已,他最会这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景黎戏份集中出现,因为他也要杀青了。

    ☆、变故(二)

    前殿门扇紧闭, 廊下只有郑庸一人守着,他面色仓皇来回踱步, 忍不住跪下朝着老天拜了拜:“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保佑谁,保佑什么, 他却说不出来了。

    女人压低声音的哭泣中,忽然出来皇帝暴怒的声音:“贱人!”

    郑庸被吓得后背一僵,又开始朝天磕头。

    屋内狼藉一片, 周君玟发狂一般把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全扫落在地,他神情可怕,望着瘫软在地的胡皇后:“你竟敢如此辜负朕!”

    压在胡皇后肩膀上二十多年的担子终于放下了, 她觉得解脱, 同时又难以言说的悲伤,她的末路终于来了。

    “那时静贵妃的孩子没了, 母后怀疑是我所为,你我争吵不休……我看出母后厌烦我,你也倦了,所以才主动离开东宫……”

    周君玟居高临下看着她:“就是那之后你怀了孕?”

    “是……”

    周君玟忍了又忍:“是谁?”

    胡皇后闭上眼:“我的侍卫……”

    周君玟再也忍不住, 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不等她爬起来又扇了一耳光。

    虽说他体弱多病, 但也是个男人, 胡皇后被那两巴掌打得嘴角开裂,一边耳朵嗡嗡响听不见声音。

    “你们何时有了苟且?是不是从头到尾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胡皇后费力支撑起上半身,慌张摇头:“没有……只是那一次……我不知……他那么胆大……有那种心思……”

    周君玟眼神冷酷:“继续说!”

    “当时只有我的两个宫女知道,她们……不敢说……我不敢再独身在外, 回了东宫后发现我有了身孕……”说到这里她眼中终于有了泪,薄薄的一层水光闪烁着:“可那时我发现你心里已经有了静贵妃,我一时昏了头,就想赌一把……赌这个孩子是你的……”

    周君玟替她补上后半句:“——结果不是。”他脸上肌肉抖动着,嘴角勾着,竟然是个笑着的模样:“朕放在手心里爱护养育,让他享尽荣华富贵,十岁就定下他为太子……二十多年,竟是养了一个野种……”

    “他三岁时我就知道他不是陛下的孩子了,后来连乳母都看出来……我几次想在事情还能控制的时候解决了他,可我……我不能面对他,也不能面对你……”

    “那你怎么不去死?躲进佛堂二十年,朕还当你一直在赌气,一次次低声下气的讨好,盼望你回心转意……”

    胡皇后拉着他的手,让他的手掌卡在脖子上:“我罪孽至深……”她仰着头,眼泪从眼角流进发间。

    他的手掌慢慢用力,胡皇后闭上眼睛。

    眼前景物飞速后退,她看见年少时的自己,刚嫁给周君玟,与他彻夜读书品诗,弹琴下棋。她看见自己不足周岁的女儿断气在怀里,她撕心裂肺痛哭失声,而皇后却给东宫添了三个女人。她看见静贵妃温柔的侧脸,为周君玟低头整理衣裳。她看见那个男人撩起马车帘子露出的脸,与周景黎如出一辙的薄嘴唇开开合合,接着,他爬上马车,解开了自己的衣服……从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眼前一片漆黑,脸颊火辣辣的疼,嗓子也是,甚至无法自主咽下唾沫。

    胡皇后缓了很久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死,还好好地躺在床上。

    已经天黑了吗?

    她的身体不能动弹,她动了一下就放弃了,长久盯着黑暗中的一点。

    一阵脚步声靠近她,接着眼前的黑帘被掀开,静贵妃端着烛台出现在她眼前。

    “皇后娘娘。”

    胡皇后看着她没有反应。

    静贵妃放下烛台,从袖口里摸了把梳子出来,坐在床边拆了胡皇后的发髻,替她梳头。

    “陛下真是长情……”她叹息一般说:“事已至此,还能让娘娘好端端的躺在床上。”

    胡皇后眼珠子转向她,嘴唇动了动。

    “我知道娘娘想问什么,没错,是我告诉陛下的。不过不能怪我对不对?是娘娘犯错在先,我听闻太子身世不正常,自然要告诉陛下,不能让这江山落到别人手上。”静贵妃动作轻柔,一下一下梳理着胡皇后的长发,“难怪陛下先后四个孩子,只有周景黎活了下来,因为他根本不是陛下骨肉……陛下的身体,实际上是无法延续子嗣的……”

    “其实我也怀疑过,因为您以前很好煽动,但凡陛下对我流露出一点点不同,娘娘都无法忍受大吵大闹,可自从娘娘负气离开东宫又怀了孕回来,就变得难以捉摸了。”

    “可惜我当时胆小,认为自己永无出头之日了,心中怀疑却不敢调查。如果当时稍微去查一查,抓住娘娘什么把柄,情况很可能不是现在这样了……”

    静贵妃放下梳子,在烛光中侧过脸看着胡皇后:“我真是羡慕娘娘,陛下多么爱您,跟我交谈时也多数说的是娘娘的事情……陛下登基,娘娘进了佛堂,我还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了呢,没想到您一出来陛下就把我给忘了……真是不甘心……”

    最后三个字被她带着分量说出来,胡皇后眼睫一颤,捂着自己喉咙试图说话:“谁……”

    静贵妃知道她在问什么,“我心中有顾忌不能多说,只能告诉娘娘,那人是我以后要看着脸色行事的人。”

    胡皇后神态迷茫,想不出这么一个人。

    “我今天能说这么多是因为陛下明确说过不会来见您了,等改日废后的圣旨下来,要送您入冷宫时我再来。”静贵妃掖了掖被子,在那把梳子上扫了一眼,起身离开。

    屋子重回寂静黑暗,胡皇后摸到枕边的梳子,檀木梳的梳齿尖锐,没有被打磨过,用来自杀应该是可以的。

    她明白静贵妃的意思。

    但人总是贪心的,她还想再看一眼周君玟,想再看一眼她忽略半生的周景黎。

    然后才能安心赴死。

    周君玟不眠不休,如同沉默的石像静静坐着,他面前的茶水从滚烫放到凉,被宫女端下去换成热茶后再次放凉。

    他脑子里千头万绪,又仿佛空空一片什么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掏空了七情六欲,什么感情冲动都没了。

    郑庸悄悄进来,低声说:“陛下,御林军孙统领来报,说太子……说东宫那边想要进宫。”

    周君玟麻木说:“带他去见见那个女人吧,最后一眼了。”尔后他声音低哑,仿佛自言自语:“野种,哈——”

    郑庸不敢多听一个字,连滚带爬出去了。

    周景黎是在想要出府却被御林军拦下时才发现事情不对了,东宫各个门口被封锁,只是传口信也不许。

    这对于一个已经是太子的男人来说意味示着一件事,他的太子地位不保了。

    他改变了态度,托下人去转告御林军当前的统领,说他目前一头雾水,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想入宫面见陛下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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