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君颍昨夜喝了点酒, 头晕脑胀,不耐烦地嘀咕:“换什么换,别烦我。”

    “卑职的下属已经提前一步进京禀告了熙王殿下, 殿下应当在宫内等着您了。”

    一听他说熙王, 周君颍这才拥着被子坐起来,迷迷瞪瞪的:“把衣服给我, 我弟弟呢?给他换好衣服再抱过来。”

    京中皇帝驾崩的消息还在隐瞒,但在周君玟死之前,周君泽就派人用入京守灵的借口将肃王的两个儿子都接出了封地。这一路走了一月有余,今日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换上白色齐服的周君颍懒洋洋躺着, 下人将他七岁幼弟抱来,他用翘起的脚指了指马车角落:“把他放在那。”

    下人离开后, 他问:“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吗?”

    他弟弟怯怯回答:“回大哥的话, 我记得。”

    “说来听听。”

    “进京后,要讨好熙王殿下,要对他说父亲很苦,我们过得很不好, 说父亲早已经知错希望回京……说……说……”

    “蠢货!”周君颍用脚一蹬,将小孩踹得脑袋磕在马车侧壁上,“这么两句话都记不住。”

    小孩迅速爬起来,两只眼睛使劲忍着泪,“我错了。”

    “要对他说,你大哥我非常聪明,很会读书,博学多才……记住了吗?”

    “记住了。”

    周君颍看着他一阵厌烦:“真是小妾生的,上不了台面,父亲还忧心熙王别有用心不许你跟着来,我看,是怕你丢人才对。”

    小孩垂头丧气听着,一语不发。

    “等会入宫之后,你看我眼神,什么时候准你说话了你再说,多说说错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和你娘李氏。”

    马车外的常青一直没有走,他面无表情听到这里,夹着马肚子,一踢马镫快马前进:“前面的都快点,日跌前务必要入京!”

    皇帝有十多天没上朝了,大部分人已经猜出来皇帝宾天,认为接下来登基的只能是熙王,跟熙王沾亲带故的,尤其是薛清受到不同一般的瞩目青睐,导致薛清最近一直在避风头。

    今日肃王儿子入宫,在子时前皇宫将会敲响丧钟,明日上朝,熙王就该决定究竟由谁来做那个傀儡皇帝了。

    薛清停下手中笔,不由得出神。

    当初孤注一掷将女儿推出去,做了那个开始一切的引子,真的只是因为对老师的一片赤诚吗?那日他听到老师说熙王决定放弃皇位,他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失落,是不是表明他也曾有过那种无法说出口的幻想期望?

    那一瞬间,他慌张又愧疚,他以为自己坦坦荡荡,但最终他不过是个卖女求荣的小人而已。

    不知道阿萝现在如何了,熙王莫名失踪多日,昨日终于现身,他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女儿近况,要是能见一面就好了……门外声音打断了他:“大人,熙王殿下派人来,说请您入宫一见。”

    薛清非常疑惑,这个时候熙王应该很忙才是,他也有事情要做,怎么会选择这个时候让他入宫。

    “知道了,备轿。”

    周君玟的尸身早已偷偷送进了皇陵,丧钟敲响后朝臣所拜的,以皇帝仪仗运出皇宫的不过是一顶空棺材。

    事情过去十几日,皇宫内最开始没有皇帝的那种慌张紧张气氛反而慢慢淡了下来,众人或许突然发现,皇宫里没有皇帝他们过得是同样的日子。

    周君泽独自坐在御书房内,书案上奏章散乱,不知多久没有整理了。夕阳顺着门缝映射进来,在他脸上形成一道窄窄的光束,他双眼凝视着虚无,似乎在思索什么。

    “殿下,薛大人到了。”

    “进来吧。”

    薛清向前走了两步,跪下行礼:“参见熙王殿下。”

    “起来吧。”周君泽往后一靠,躲开了光线,“我前几日不在,京中事物多亏有你与孙除打理,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事情办得如何了,不要等新皇登基又出什么乱子。”

    事情大部分是由孙除掌管的,薛清只能接触到其中一部分而已,他不知道熙王为何会跳过孙除专门问他,虽然疑惑但他也详细禀告了他接手的所有事项。

    不过,他很快发现熙王的注意力不在他说了什么上,而在他的表情上。

    薛清顿了顿,问:“殿下有何事指教?”

    周君泽的脸在阴影中,看不太清表情,他声音平稳道:“没有,只是想问问薛大人府上最近是不是有喜事?”

    薛清被他说得一愣:“喜事?卑职愚钝,请殿下明示。”

    “我随口说的,不必当真。”周君泽似是笑了,“令郎如今在何处?”

    薛清心中愈发迷惑:“这……卑职也不知道……殿下若是相见,臣让下人去寻。”

    “不必,我想找他自然会亲自去找。”

    薛清忍不住问:“殿下突然问这些,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阿萝入府一年多了,从没有听她说起过薛府的父兄,我猜她是不是记不得身边人,方才突发奇想,阿萝要是见了你们还会认出来吗?”

    薛清听他说起女儿,心中刚刚淡去的愧疚又涌上来,呐呐说:“要是能一见……”

    “不必。要是见了又嚷嚷着离不开,那我不是自寻烦恼?”周君泽轻轻说,“最好永远不要见,懂我的意思吗?”

    薛清拱手,艰难道:“臣……臣遵命……”

    周君泽收敛了表情,淡淡道:“辛苦薛大人了,下去吧。”

    薛清出门后,门严丝合缝地闭上,屋内没了最后一点光亮。

    周君泽放在书案上的手掌不断握紧又松开,最后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薛嘉琦处理完公事,领着小厮进了茶楼,没喝完一杯茶又从茶楼里出来。

    小厮将马缰递给他,低声说:“是有人在跟踪您。”

    “看清了吗?”

    “看清了,有两人。”

    薛嘉琦翻身上马,说:“我随便走走,你去找程吉他们,说我在醉风楼请客。”

    薛嘉琦再从酒楼里出来时已接近亥时,冷风吹走了仅存的微醺之意,一见到小厮就问:“现在呢?”

    “那二人没有找到,但是周围又多了两个不断徘徊的,恐怕也是。”

    薛嘉琦头疼不已,看来熙王是真的盯上他了。

    前几日开始,他周围不断有陌生人跟踪徘徊,想来想去只有熙王派来这一种可能。

    他明明让他的朋友将人引到了北边,不过五六日,他回京后怎么就盯上了自己?

    是广撒网,每个有可能的人都在跟踪还是已经认定他了?

    唯一庆幸的是,他为阿萝安排了一个完整的身份,他也忍住了没有去看她。

    只要忍上一两年,熙王说什么也会倦怠继而放弃的吧。

    因为喝了酒,薛嘉琦不好再骑马,他钻进轿子刚要起轿,从皇宫方向忽然传来沉闷的钟鼎鸣响。

    一声接一声,久久回荡在京城上空,余音不散。

    看来一切的安排好了,先皇殡天新皇登基。明日,这京城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就是这种时候周君泽也能分出心神来监视他,薛嘉琦心中冷笑,看他能支撑到何时去。

    “回府。”

    皇帝驾崩,京城上下戒严三天,百姓出入必穿白色齐服,人人面容肃穆不敢露出一丝笑容。一年之内,禁止戏班杂耍等娱乐,不许举行婚嫁喜事。

    宁老板愁眉苦脸,不停念叨着:“怎么会这样呢?我还以为能在先皇驾崩前……哎……”

    梁英倒是看得很开:“天有不测风云,宁老板应该也不急这一时吧?”

    “不然……”宁老板欲言又止:“不然让阿萝先嫁进来?等明年再正式……”

    梁英听不下去:“我怎么会让我孙女受这种委屈?”她一下起了疑心:“宁老板这么急,不会是宁易有什么病,让我孙女冲喜的吧?”

    “不会不会,老夫人多想了,我以我家百年酒楼名义担保,我儿子没有急症。”宁老板连忙解释说,“只是我怕阿萝不进门,这门亲事出现什么变故,毕竟阿萝长得那般容貌……”

    “这个你放心,我收了你的聘礼,自然不会出尔反尔。”

    “我信您,我信您。”宁老板嘴上这样说,但面色依旧沉重。

    二人又不咸不淡说了两句,到了宁老板该告辞的时候了,出门前他突然说:“既然已经定亲,让他们两人平日多相处相处也算不得不懂规矩,我明日就把宁易带过来。”

    ☆、杏花

    丧钟之后, 京城一夜之间变得寂静肃穆,各家门前挂上白色灯笼, 各个街巷看不见人影,集市上也没有往年开春前的热闹盎然。

    天气回暖, 薛嘉萝的精神状态也比刚来时好一些了,走神发呆的次数逐渐减少,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受到惊吓, 慢慢回到了一个小傻子该有的无知无畏、万事不留心的状态上。

    她最近越来越挑食,把她不爱吃的东西就算包在面饼里喂给她,她也能分辨出来, 含在嘴里半天不动。

    今日更是, 从头到尾什么东西都不吃,勉勉强强含在嘴里也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梁英没办法, 只好把她特意买来的名贵点心找出来,用菜刀小心切成四份。

    薛嘉萝自发动手去拿,她先把点心外层酥皮剥掉,只吃里面一点点馅料。

    梁英愁的直叹气:“这孩子怎么这么挑。”

    小雀把薛嘉萝剥下来的酥皮捏着吃了, 一边舔手指一边说:“我弟弟小时候不吃饭,我爹就让他饿着, 说饿狠了什么都吃。”

    “她跟你弟弟怎么能一样。”

    小雀比薛嘉萝还要瘦小, 小雀一顿吃两张面饼,但薛嘉萝只吃了两个点心的馅料就看起来吃饱了,靠着四个点心支撑了整整一天。

    晚上梁英带着薛嘉萝洗漱完毕送她上床睡觉,想要给她脱衣服时捏了捏她手腕, 笑着说:“我们阿萝是怎么长的,吃得跟小猫一样少,身上却肉呼呼的。”

    薛嘉萝把胳膊收回来,坐在床上背对她,不愿意她给自己脱衣服了。

    梁英知道她会自己穿脱,于是就将被褥铺好,说:“那你自己脱,衣服在凳子上放好知道吗?就两身绸缎,料子容易挂丝,小心爱护着点。”

    薛嘉萝直到听见房门响动,脚步声远去后才转身过来,自己解开衣带脱了衣服。

    她躺在床的正中央,不过几个呼吸就睡意渐浓闭上眼睛。身边仿佛多了一个人一样,她蜷缩起来侧躺到一边,给那个不存在的人让出好大一片床。

    宁易是一个人来的,梁英听见有人敲门,一打开看是他吃了一惊:“你父亲呢?”说着,她还探出头去左右看了看。

    宁易像个锯嘴葫芦,把手里提来的礼往前一送,只说:“我爹让拿过来的。”

    梁英接过来,一边打量一边问:“好孩子,替奶奶谢谢你父亲。穿这么少冷不冷?屋里有炉子,进屋暖一暖,吃饭没有?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做。”

    宁易却只顾着埋头走路,一声不吭。

    小雀和薛嘉萝坐在屋里翻花绳,小雀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来人,立即跳起来:“奶奶,就是他!”

    “……谁?”

    “那天爬墙的人,就是他!”

    梁英将信将疑,宁易身材瘦小,个头跟薛嘉萝差不多,她实在难以相信以他的力气能在石头上挖出坑,再爬到墙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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