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甘蔗汁喝了一口润润嘴,筷子夹起一只贻贝放在口里,汁汁水水顿时爆裂,美味一下子蔓延开……
    美绝了!美醉啦!
    我正享受极品美味,正好有个球队进了球,我也忍不住叫了声“好”,那桌的一个男人闻声回头张望,目光相碰,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那男人放下筷子,走了过来,我只好站了起来。“怎么这么巧?”
    “是啊,真巧。”我有点紧张,咽下口里正嚼着的鲍鱼。
    “一个人吗?”
    这不是明摆着嘛!那男人也发觉多此一问,尴尬笑笑:“没想到你还会到这里。”
    “哦。”
    “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他们是外地人,如果想吃维珍港本地菜, 没有哪里比这里更合适了,晚上我还会带他们到赌场转转,毕竟想体验维珍港的生活,没有哪里比赌场更合适。”
    我是这段话的原作者,没想到他还记得。那男人看我露出浅笑, 也立刻欣喜起来。
    “苏黎,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你好吗?”
    “20 年,很好。”
    “你还是这样美,这样优雅。”对方恭维我,我只好说“谢谢”。火舔着锅底,老板娘来帮我加汤汁,借这个机会,我终止了这场
    谈话,他也知趣地说道,我不打扰你了,朋友在那里,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我把椅子转了过来,背对那张桌子,一个人继续品味美食,不知怎么的,海鲜锅因为加了心事,味道也变得怪异起来。
    我听到身后传来的欢声笑语,维珍港警察署何念警长和朋友正在推杯换盏。但我却清晰感受到他的目光,就如同唯唯死去那天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我的背上不断地烧灼。
    拾起餐巾擦擦嘴角,把饭钱和小费放在桌上,我便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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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海鲜档一出门,我就一路狂奔起来,顾不上雨水和稀泥飙到脸上,直到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眼角余光确定没人跟来,我才站住。这时发现自己仓皇逃窜连雨伞都忘记带了,雨渐疾,干脆就去不远处的赌场躲雨吧!
    这里必须郑重声明,我可不是个赌徒,只是偶尔为之的玩家。
    在老虎机、21点和德州扑克上花几百维珍币还算不上赌博,只是一个孤独女人偶尔消磨时光的赌戏而已。
    在维珍港,博彩业是合法的。维珍港虽然只有弹丸大小,前总督是一位老者,这位总督深受维珍港人民的爱戴,在他的带领下,维珍港快速发展成为国际化自由贸易港,也成为世界金融和经济中心。虽然银行林立,世界 500 强纷纷在此建立总部和分支机构,维珍港最著名的依然是博彩,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旅游业。
    前总督先生本身就是一位职业玩家,他从来不避讳自己对赌戏研究的痴迷,作为国际上著名的数学家和博弈论大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计算出任一种赌戏庄闲双方的输赢概率,也是很多新赌戏的设计师。
    不过,维珍港以赌场著名,烂赌徒也很出名,至少有一半本地人依附赌场生存。
    有赌就有毒品、色情和暴力,这里枪支泛滥,但维珍港又是全世界治安最好的地区之一,能够做到两者统一真是对统治者智慧的考验,外人都评价正是由于我们的前总督善于用博弈论管理国家,维珍港才得以长治久安。
    我也喜欢赌场,这肯定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可我更喜欢赌场精心营造的氛围,从门口衣冠楚楚的迎宾和戴着黑超墨镜的保安开始;走进宽敞的大厅,赌场的每一个角落都大气奢华,灯光恰到好处,地毯软绒绒的,各种游戏机五光十色,发出诱人的声音;免费畅饮的咖啡、可乐,时刻供应的美食和鸡尾酒,还有各种秀场。
    在赌场,我反而感觉安全、舒适和自在。
    事实上,赌场是文明的社交场合,拖鞋和背心不被允许,言行不恰当也不被允许。不想玩的时候,我就会坐在中央吧台看表演,这些女孩儿个个身怀绝技,一跃就可以跳上高高的钢管,做出各种超出想象的高难度体操动作。
    珍儿还是搞不懂这些有什么特殊魔力,其实我还有个小秘密—— 赌场有严格的安检,必须携带证件,因为法律规定 18 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不能进入。这里的保安可不讲任何道理,我就被拦下来几次。我说看我的样子肯定有 18 岁了吧,对方就会表情严肃地说,不行,小姐,我认为您还不满 18 岁,请出示身份 id 卡!
    对于女人来说,这样的训斥是异常甜美的。恢复年轻的感觉,让人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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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维珍港赌场云集,前总督先生酷爱赌戏,却还是不能坐在赌桌前和一群玩家厮混,除非我这个做女儿的哭闹撒娇,他才会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我总是纳闷父亲在哪里满足他的“赌瘾”,因为我几乎看不到他参与任何赌戏。但旁人都说总督府庞大的地下室里有一间豪华赌场, 各种赌戏一应俱全,政要巨贾会和父亲在里面消磨时光——不过我一直怀疑这个地方的存在,因为直到我离开家,我也没有在迷宫一样庞大的总督府找到这方“人间天堂”。
    总督光顾对于任何一家赌场都是至高荣耀,父亲会带着幕僚和随从,装扮成视察的模样,在赌场里面煞有其事地指点一番,最后,怀抱任性的女儿,坐上 21 点牌桌。但也最多玩几局,父亲就必须离开, 走之前他都会留下数额不菲的小费给荷官,并且不带走一个筹码。
    第二天,报纸上会出现父亲的特写照片,但背景却是模糊的,因为赌场不准任何人拍照,我的脸也被打了马赛克,因为赌场不准 18 岁以下人士进入。只是这一切规矩在敬爱的总督这里统统不生效了, 父亲只要给出慈爱的笑容,任何人都会忌妒至极,痛恨自己没有这样的父亲。
    在他的盛名之下,多年来,我在维珍港的所有赌场都得到了极度的礼遇,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渴望躲避赌场的过度热情,真正享受博弈带给我的乐趣。
    父亲在政坛隐退之后,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上了博彩业黑名单。因为我的另一个身份。
    在这份全球赌场之间流通的名单上,我的身份是具有威胁性的算牌者,因为深得父亲真传,我也是概率论和博弈论高手,赌戏研究专家,维珍大学数学系高材生。
    在父亲身边时,衣食无忧,我也懒得算牌,最多检查一下自己的大脑是否生锈。左立抛弃我和唯唯之后,我坚决不要父亲资助,丧失了生活来源,那段时间只能靠算牌糊口——这样才上了黑名单。
    不过还是碍于父亲的情面,赌场对我依旧敞开大门,任我赢点生活费糊口,但个别赌场也会礼节性地提醒,我只能玩老虎机和轮盘, 不欢迎我大肆赢钱。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与父亲之间也在进行着无休止的博弈,我们彼此揣摩对方的出招,潜意识里又在寻找纳什均衡。
    但这样选择的结果又常常印证了纳什均衡的悖论,我和父亲都试图做出的最优选择,却没有导致最佳的结果。
    唯唯的死就是这个悖论的佐证。
    把我们都擅长的博弈论用在父女关系上,倒真是一件悲哀和讽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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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点牌桌前空出一个位置,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我坐了下来,左右两位男士都对我致意,还有两个闲晃悠的男人端着可乐站在我身后观战。
    丢给荷官一枚大额筹码,他麻利地给我换成小额筹码,我开始下注。
    我没动脑子算牌,今天的手气不好,围在我身边的男人很快散去, 不一会儿,筹码输得差不多,把最后两枚丢给荷官作为小费,我起身离座。
    在休息区拿了一杯咖啡,我在赌场里到处溜达,一会儿看看德州扑克,一会儿到华人聚集的百家乐前凑凑热闹。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不是我妹妹,苏夜吗? 我是黎明,她就是黑夜。
    苏夜是那种只需一眼便终生难忘的女人。曾经有位男士在电梯里惊鸿一瞥,十几年后偶遇,依然激动地向她表白。
    我们的母亲是维珍港著名的电影明星,遗传给我们的容貌当然出众,但我说过,女人不能只看长相,要看气度。我们接受过最好的教育,知道如何假装举止优雅,谈吐无瑕,但苏夜性格洒脱豪爽,性感大方,比我更加魅力四射。
    她是天体物理研究学者,和我一样,也是受了父亲爱好的影响。除了赌戏,父亲最钟爱的就是天文学。
    总督府虽然找不到传说中的秘密赌场,但屋顶的小型天文台可是我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之一。黎明和黑夜,都是看星星的好时机,父亲常常一个人在天文望远镜下远眺夜空,我和苏夜陪在身边,我在做数字游戏,苏夜在看宇宙膨胀理论。
    如今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苏夜还是风情万种,戴着两个硕大的耳环,穿了一件利落的小夹克外套配黑色紧身铅笔裤,浓密的头发高傲地挽起,露出饱满的额头。点睛之笔是淑女必备的丝巾,暗紫色有金属链条图案的丝巾从脖子垂下扎在腰间,形成一件别致的小衫。
    此刻她正撅着小屁股,趴在德州扑克赌桌旁边,和几个男人说笑。站这么远我都能看到,她的脸因为兴奋闪着光彩,肤色红润。
    我走到她身后,铆足全身力气,咬紧牙关,狠狠地一拍她的肩膀, 把她吓了一大跳!
    “姐,是你呀,吓死我啦!”
    “死了吗,不是还有气嘛?”
    “总这么吓人,我早晚会死。”
    “你可潇洒了,又背着妹夫出来 happy!”
    “哪有?”苏夜又用男女通吃的撒娇手段对付我,“夏伟业整天忙得跟狗一样,哪有时间管我呢,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
    “你就嘚瑟吧,小心被他抓个正着!”我故意没好气地说道。
    姐妹说话间,我想起当初苏夜出嫁的情景——我牵着蹒跚学步的唯唯,不敢出现在父母眼前,只好躲在家门不远处,送出精心准备的寒酸礼物。
    我的妹夫是一位成功商人,名字叫夏伟业,他是左立的同学,因为有这层渊源,算是我们的介绍人。
    苏夜招呼牌桌上的男人介绍道:“这是我姐姐,苏黎小姐。”众人说幸会,我挥手,“你们玩吧,我不多打扰。”
    临别时我扯过苏夜:“你一个人在外面疯,这么一群臭男人,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这样的地方不适合你,早点回家,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说罢轻抚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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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夜会不会给我打电话,我压根不会在意,更不会等她的电话。我和苏夜是父亲珍爱的两个女儿,父亲对男孩儿比较严苛,只溺爱女孩儿。他不止一次告诉身边人,我们就是他的两颗眼球。
    我们接受的启蒙教育就是博弈论,父亲会站在宽敞的客厅中间, 怀抱着我们喜欢的礼物,召唤我们玩游戏,石头剪子布三岁之后就不玩了,我们玩得最多的是猜人和选数游戏。
    父亲会说:“孩子们,给你们 10 次提问机会,猜出我心里所想的这个人名。”
    这个游戏只要运用提问技巧,通过问题设置,把人物筛选出来不难,没几次我们就不屑再玩了。直到父亲把提问次数下降为 5 次,又总是想出一些冷门人物,我们才偶尔挑战一下。
    父亲又说:“女孩儿们,请从 1到 100 之间选一个数字,如果这个数字你猜中了,礼物就是你的,没有猜中,我就会把礼物捐给福利院。”通常我们有 5 次机会,随着年龄的增加,选择的机会降为 4次, 不过不管我们是否选中,父亲最后还是给了我们礼物。
    从 1 到 100,这个游戏一猜即中的概率很小,只有 1%,为了降低难度,父亲在我们每轮猜错之后都会告诉我们猜得太高还是太低。这个游戏我们百玩不厌,看似简单的游戏其实却是一场真正的博
    弈,我们的对手不是数字,而是写下这个数字的博弈论大师——我们的父亲苏总督。
    要想在游戏中击败父亲非常困难,我们必须充分考虑到他可能会采取的策略和布下的陷阱,而父亲对我们的性格了如指掌,他又可以准确推断出我们可能采取的策略,再次诱导我们走向错误的方向。
    当然,平日做游戏的时候,父亲不会把博弈的技巧运用到极致,我们不是他的敌人,这只是亲子活动的一部分。而且我和苏夜对父亲的小心思也了如指掌,溺爱的他希望我们把礼物全部高兴地赢走。
    可是,我清楚记得最后一次玩这个游戏的情景,我已经怀了唯唯, 父亲找到我。
    “你就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带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回家吧!”
    “我不,我要等左立,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要和他一起养大。”
    “可他失踪这么久,这个懦弱的男人退缩了,只有你还在傻乎乎地守着!”
    “他会回来的。”
    “那好吧。”来不及染发,头上已有星星点点斑白的父亲哀怨地望着我,“我们再玩一次猜数字游戏吧,5 次机会,这次的赌注是你的孩子,我赢了,你就带她搬回来,你赢了,我就允许你们自生自灭。”
    我点头,父亲背过身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折好放在身边。
    “47。”我说,父亲摇摇头,“低了。”
    “76。”我说,父亲摇摇头,“低了。”
    “90。”我说,父亲依然摇摇头,“低了。”
    我娴熟地使用着技巧,第 1 轮我应该猜 50,这个“二分位数字” 是最理想的策略,将数字区间二等分并选择中间数,可以帮助我把数字尽快锁定。
    如果低了,第 2轮我就应该猜 75,这又是一个“二分位数字”,继续低,第 3 轮就猜 88,还低,第 4 轮就是 94,如果还低,第 5 轮就交给运气了,我会在 95、96、97、98、99、100中间蒙一个,此时, 我的胜算在六分之一。
    这是理论模型,但是不要忘记,我的对手是父亲,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会尽量回避恰好在二分位上的数字,不然就会被我轻易猜中,而我也不想浪费一猜即中的可能,所以,每一轮报数都在“二分位数
    “96。”我说,这是第 4 轮,我看看父亲的脸,他依然摇摇头,“低了。”
    “不会这么简单吧!”
    我耻笑父亲,我的心里已经有底了,这个游戏我们父女之间玩了太多次了,今天,父亲选择的一定是个特殊数字——100,因为他一定猜测到我会回避特殊数字,就故意出其不意,其实这也是博弈的技巧。
    因为他实在不希望自己深爱的女儿怀着一个没有名分的孩子,独自流落在外,今天的赌局,他比我更输不起!
    不过也有一种可能,他猜出我会这样揣摩他的心思,将数字改成另外几个。我说过这是一场博弈,每个人出招之前务必要考虑到对方可能的反应,这样看来,97、98、99 也有可能,概率对于我还是四分之一,我依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来到父亲的身边,拉住他的手,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问:“在说最后这个数字之前,我想问您,父亲,您爱我吗?”
    父亲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爱你,胜过爱我的生命。” “您觉得什么是爱?”
    政治家父亲沉默了,我知道这个问题对平日的他来说太容易了, 他可以长篇大论来一场声情并茂的演讲,但他现在无言以对,因为我是他的女儿,这个问题戳进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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