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爪挠心的焦急中,李小公子假装矜持地问了一句:“谁?”
    哪怕他心里已经认定除了沐景序不会再有旁人。
    可柯鸿雪这时候却像是醒了,摇了摇头轻轻笑开,并未追究他的冒犯和窥私欲:“没谁。”
    李文和还想再问,柯鸿雪隔空瞥过来一个眼神,他瞬间乖乖闭上了嘴巴。
    京嘉山虽说是一座山,其实一点也不高,不然这群学生也不可能傍晚下山,夜间回来,晚上睡一觉还有精神去上第二天的早课。
    山上没有多少野兽,便是蛇虫,学府也会定期请人上来清理。
    是以除了一些没攻击性、几乎可以看做小宠的动物,山里也就他们这些人了。
    又走了一阵,有人喝醉了酒,在身后放声歌唱,李文和见状,顺势跑了过去跟他们一起厮混。柯鸿雪经过一棵野桃树,借着一点月色的微光看清青果上晕出来的些许粉色。
    他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在心里回了那句提问。
    除了沐景序,还能是谁呢?
    柯鸿雪很少有这么坦诚的时候,方才话音落地,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慌了神。
    这段时间的烦躁与不安,好似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又被轻飘飘地宣泄了出来。
    他确实慌了神。
    那一眼惊心动魄得厉害,哪怕他以为自己什么也没想,哪怕无论回忆多少次,那好像被换了慢动作的推门、定格、回头、对视……其实也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
    可隔了这样久的时间,如今回想那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柯鸿雪甚至意识到,沐景序转身看到自己的第一眼,眸中霜月尽数消融,表现出来的其实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和常理去解释的放松和愉悦。
    他不自禁想,自己当时可能也是这样。
    分明……
    一点也不像。
    是为什么呢?
    那样多人月下赏花,那样多人回眸浅笑,为何偏偏一个沐景序,让他在推开院门的一刹那,以为见到了盛扶泽?
    这是一种冒犯到了极点的无端猜测,无论是将沐景序看做一个已经去世多年的死人,还是将旁人认作殿下。
    对当事双方中的任何一人来说,这都称得上过分。
    所以柯鸿雪假装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也不曾将旁人看成殿下的代替品。
    但夜夜听见咳嗽时,心底莫名的烦躁是在的;山路上看见那人一身水渍、湿淋淋地朝自己走来时,无法克制的心慌是真实的。
    柯鸿雪想,这样不行。
    于是他刻薄到了极点,无礼过了头,将一切的原因归结于夜夜被人吵醒的烦躁,将事情的源头推到了沐景序头上。
    而现在月色清明,高悬于空,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在沐景序口出不逊之前,他已经在心里冒犯了这个人。
    -
    因着这点罕见的坦诚,和清醒的认知,又因为掌院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
    院舍建成大概还需三四月,柯鸿雪想着这段时间便与沐景序正常相处也罢,偏见本身就来得毫无缘由,没必要在尘埃落定之后还要计较。
    可他推开院门,历史几乎重演。
    西厢那扇几乎从未在他面前开启过的门扉打开了,沐景序身穿一袭白衣,站在门前阶上、月光之下,隔着虚空与他对望。
    柯鸿雪不自觉地又想到:哪里像呢?殿下从不会穿这样素净寡淡的颜色。
    他脸上笑意缓慢消失,脚步停在原处并未向前行进分毫。
    那点刚做好的心理准备,好像突然被人拿针戳了一下,才发现其实根基不牢。
    沐景序与他对视,声音极低地开口:“听先生说,你修建舍院是为了让我搬走?”
    那几乎是散在夜色中就找不到源头的音量,柯鸿雪却偏偏听得一清二楚,闻言稍愣了一下,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掌院。
    糟老头子收了钱还告密,不讲武德。
    他莫名有些理亏,可一对上沐景序那双仿佛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眸之时,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承认,落落大方:“是的。”
    “为何?”沐景序问。
    柯鸿雪关上院门,朝前走了几步,站在沐景序的阶下,却又并不靠近,用距离改变那几阶台阶的差距,近乎平行地与他对视。
    他勾了勾唇,唇边又挂上了那种近乎戏谑的笑意:“学兄不知?”
    沐景序比他要坦然许多:“不知。”
    柯鸿雪便卡了一秒钟的壳。
    旁人怎么知道他因何而生的针对?被针对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为何不喜他,为何要他搬走?
    理论上说沐景序这句回答来得自然又真实,挑不出一点错误,反倒衬得他像是那只被人观赏取乐的山猴。
    莫名的戾气又一次浮现,柯鸿雪几乎又要语出嘲讽的瞬间,沐景序被风吹了吹,偏过头闷闷地咳嗽了半天,打断了他的情绪。
    而等他再抬起头跟柯鸿雪对视,后者觉得自己可能真喝多了酒、上了头,不然没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在沐景序那双眼睛里看见一丝近乎委屈的情绪。
    ……
    那其实……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这世上鲜少有人能将桃花眼长得这般清冷疏离,仿似月中仙人,而非丛中精怪。
    盛扶泽其实也是这样,只是这世上众人见他永远都言笑晏晏、含情凝睇、风流万种,所以没人知道他那些笑意不达眼底的时候,比冰还要冷上三分。
    柯鸿雪心绪乱了一瞬,那句预想好的恶言到底换了一个说法,却也不算多么委婉:“学兄夜夜咳嗽,吵得我不得安枕。”
    沐景序却不相信:“仅是如此?”
    柯鸿雪挑眉:“不然学兄觉得还有何缘故?”
    沐景序薄唇微抿,似犹豫了片刻,才问:“难道不是因为我那日对你房里那颗头骨……出言不逊?”
    最后四个字他想了一想,半晌才说出口,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才最合适。
    风似乎都静了一瞬,柯鸿雪闻言眼眸微眯,声线冷淡到几乎要将人从夏夜拉入冬雪的寒冰之中。
    “学兄既清楚,为何要一再提及,还是说先生实则并未教过学兄何为修养,才这般一度戳人伤疤?”
    沐景序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我没……”
    柯鸿雪却已然烦闷到了极点,转身欲走。
    沐景序喊住他:“我每天都很吵吗?”
    柯鸿雪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表情,却不知怎地,那种一瞬错觉般的委屈之感又袭了上来。
    他觉得……沐景序大约很受伤。
    但他却还是点头,肯定、加重:“非常吵,自你搬进来之后,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沐景序沉默许久,问:“为何?仅仅是因为我咳嗽?”
    这话挺不讲理的,吵人睡觉总归不对,他还加一个“仅仅”。
    但因为心底那点很莫名觉得对方好像在委屈的认知,柯鸿雪没回头,而是难得好脾气地回答:“并非全是你的错,是我睡眠浅,本就难以入眠和深睡。”
    沐景序却问:“那我能不能不搬?”
    柯鸿雪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
    他转过头,惊诧地看向沐景序,却见这人从阶前走了下来,站在他面前,视线微微上抬,在月色下看着柯鸿雪:“我这些天咳嗽是因为一路从南方过来累了身体,加上水土不服跟春夏换季,过几天就好了,夜里不会很吵。”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神情认真到近乎执拗:“所以我能不能不搬?”
    霎那间,那点虚无缥缈的认知落了地,柯鸿雪确认面前这个人的确是在委屈。
    因为委屈,所以放了傲骨,深夜等他许久,费尽口舌讨一个答案,为自己辩解,然后问他“我不会很吵,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就好像让他搬走这个行为,像是往他胸口戳了一把刀。
    柯鸿雪第一反应不是相信,而是在想,他为什么?
    他为什么,他图什么,有什么目的,一定要接近自己才能达到?
    他甚至几乎没忍住就要问这个人:你是谁呢?你凭什么?你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说是说服,实则只是他想听到的那个猜测。
    月色下两人凝视许久,柯鸿雪轻轻笑了一声。
    不是温润公子的皮相,也非才华傍身的恣意。
    而是一种慵懒到了极致,显出无边厌恶的浅笑,带着一种早已入了土、又在暗无天日的深夜里疯长的极端痴妄,他说:“学兄知道我为什么睡不好吗?”
    “我思慕的人死在了五年前,我亲眼见着他的皮肉是如何一日日被雀鸟啃噬殆尽,我年年南下去寻他余下的尸骨,我午夜梦回都能看见干涸的血滴到我的脸上。”
    “而你一进来,就跟我说那是仵作验尸的头骨,第一句话就表达出满满的恶意,暗示我该将他扔出去,你如今问我你能不能不搬?”
    柯鸿雪笑意很是轻微,眼底却是一层层寒冰,十九岁前的雪人似乎瞬间回来,他漠声又宽容地解答:“不能,我甚至想让你离开学府。”
    “所以沐景序,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不然我可能真的会对你做出很过分的事。”
    第9章
    第二天沐景序就搬离了院子。
    柯鸿雪中午回来,瞧见西厢的门开着,几个书童在院子里搬箱子,沐景序就站在墙边一棵槐树底下,眉目浅淡,微垂着眼睛,似乎在看地上路过的一只蚂蚁,或者偶然坠落的一片绿叶。
    听见声音,他抬头望来,隔着夏日树荫下的光影,淡淡看了柯鸿雪一眼,而后又垂下眼睫,好似昨晚那片刻的委屈和请求,从来不曾发生。
    柯鸿雪莫名觉得心里堵起了一口气,他轻皱了一下眉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威胁人的是他,下最后通牒的是他,可昨晚一夜失眠的也是他。
    他声色俱厉地要将人赶出院子,可躺到床上后,隔壁数月来已经快要成为规律的咳嗽声消失,陷入一种比烦躁要更慌张情绪中的人却是柯鸿雪。
    他坐起身,并未点灯。夏夜星河璀璨,月光透过纱窗,照落在这一方狭小的屋舍。
    柯鸿雪便就着这样微弱的光线,看桌上那颗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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