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关玉秀也会反思。反思上辈子的种种错处,是怎么酿成最后那种走向的。其中一条,就是反思怎么会对沉临渊有过那么一点好感的。
    常说人心难测,如果说是被沉临渊那幅装出来的亲切给骗了,应当是个合理的解释。
    但玉秀在很早之前,在她第一次见沉临渊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面容俊秀,笑眯眯的小公子是个带着面具的假人。
    和沉临渊第一次见面时,关玉秀躲在玉麟身后阴影处偷偷观察他。而沉临渊不只是对已经声名在外优秀的弟弟玉麟,对她这个资质平庸的姐姐,也主动友好的偏头向她打了招呼。
    “你好呀,玉秀妹妹。”少年勾起了嘴角。声音柔和。
    那是关玉秀第一次对于人感到恐惧。
    因为眼前这个男孩虽然在笑,眼中却净是寒冷刺骨的鄙夷和不屑。他只是做出礼貌的样子,赢得周围人的喜爱和称赞,戴上假笑面具而已。
    玉秀被当时偶尔瞥见的假面下的真面目震慑,但年幼的她并不明白恐惧这种奇妙的感受来源于何处。
    毕竟那时除了他之外很多人对她都是那样的鄙夷和不屑。所以对这种情感她很熟悉,也习惯了,并不应单单这次例外。
    ……她只是身体发抖,一直后退。
    这却引起沉临渊的兴趣来了。
    彼时还是孩子的沉临渊,双目微眯,折射出一种像是盯上猎物的目光。
    直到关玉秀变为游魂,听到他与尚棠那番剖白,重新把那份深埋已久的恐惧挖了出来,这才恍然,儿时那份隐秘的割裂感的真相。
    虽然其他人都会对她鄙夷、不屑,但他们只是看不起她,比如训练场的孩子。
    沉临渊不止如此。
    他也轻蔑她。但那个笑容背后还有另一种极为暴虐的东西。
    ——针对她的杀意。
    而想来那就是她儿时那点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虚无缥缈的情愫由来。
    “玉秀,你手上缠着绷带呢。”马车上,沉临渊好奇的望着玉秀的右手:“你受伤了?”
    关玉秀与尚棠坐于沉临渊的对面,虽是同一边但两人都下意识靠的很远。
    关玉秀离得沉临渊近些,因此被看见绷带,闻言答:“被狗咬伤。”
    尚棠的脸又扭曲了一瞬,她阴狠的瞪着关玉秀。
    这女人不是冤枉是她咬伤的吗?改口成狗咬的是几个意思?
    尚棠怀疑关玉秀在内涵她,却没有证据。
    关玉秀没理会尚棠的杀人目光。
    “是么。”沉临渊说着一把抓住了玉秀的手腕。
    关玉秀心神一震,连忙缩手,却根本甩不开。硬是被抻着右手,扯开了绷带。
    “刺啦”一声,硬拆下的绷带连皮带肉撕下了凝结的血肉,关玉秀脸色苍白如纸。
    “嗯……”沉临渊紧拧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挣脱,眉目清淡的端详了片刻,沉思道:“玉秀这伤口不像是被狗咬的。”
    “倒像是人咬的。”
    他桀然一笑,松了手。
    关玉秀收回手,见右腕上已被掐出一圈青红痕。她默不作声将绷带又缠了回去。
    尚棠紧掐着手心,冷眼旁观。
    “所以,是谁咬的?”沉临渊兴趣盎然的问。
    “天黑,没看着。”关玉秀垂着眼道。
    “天黑?”沉临渊突然更感兴趣了,“玉秀是在晚上不小心被咬的?”
    关玉秀沉默了下,点了点头。
    “传闻京中最近有一采花大盗作案猖獗。”沉临渊身旁的侍童开口,“关小姐莫非是……”
    “喂。”
    尚棠倏地抬头,打断他,死死的看着侍童:“你说话小心点儿,什么采花贼。”
    “也不看看都是谁坐在这儿,这有你插话的份儿?”她的目光阴郁,隐隐含着戾气。
    侍童顿时脸色煞白,再不敢做声。
    沉临渊笑眯眯的挥挥扇子:“阿本,你逾越了,向两位小姐道歉。”
    “是我妄言了,请小姐责罚。”叫阿本的侍童瑟瑟发抖的跪了下来。
    玉秀看着这瑟缩的少年,轻声道:“我不在意。”
    尚棠闻言哼了声。
    “玉秀妹妹对下人还是那么宽宏大量。”沉临渊笑着感叹,随着马车的停顿,车外也传来通报:“殿下,到了。”
    沉临渊应了声,书童抖着手去掀车帘,又俯下身让沉临渊踩着他的背下了车。
    沉临渊刚站定就拔出身旁侍卫的剑,转身捅穿了跪地少年的喉咙。随即像失了兴趣般扔了剑,拿过随从递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手。
    少年脖子上扎着剑,喉间咯咯发出不成调的音,手足在地上胡乱的抓了一阵,也就死了。
    马车下的血蔓延成一摊小小血潭。
    “玉秀,尚小姐,下来时当心些,别污了裙子。”
    沉临渊摇着折扇,依旧笑的温润儒雅。
    他脚边,书童的尸体已被拖走,只余长长血痕。
    沉临渊是披着人皮的牲畜。
    铜镜说,他本心极为弑杀,又漠视人命。只等着女主角的温柔来感化他、纠正他,唤醒他人性中那为数不多的深情。
    看了此情此景后,尚棠从心底里发出冷笑。
    怎么可能?
    这种高高在上、把人当鸡杀的混球怎么可能为了个女人就洗心革面。
    不过是自欺欺人。
    看吧,你喜欢的就是这种货色。
    尚棠嘲弄的望向关玉秀。
    对了。尚棠想到。
    她是不是第一次见尸体来着,表情才那么悲伤。
    关玉秀悲悯的看着那潭血,黑色的戾气一点点、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攀沿到了四肢百骸。
    ————————
    “阿姐!”幼年玉麟急促的呼唤声与马的嘶吼混杂在一起。
    那匹棕色的马发了狂,将她甩下马后又嘶吼着冲她胸口踏来。待马蹄落下,她就将零落成肉泥碾作血尘。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伸出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捞到了另一匹马背上,背后的少年笑意温和:“玉秀妹妹,没事吧。”
    他随即抬剑,轻描淡写的斩了那疯马的头,喷洒而出的热血浇了两人一身,关玉秀就看到那原本温笑的少年脸上转为了暴虐。
    他死皱着眉,厌恶的擦着脸:“这俩畜生,废了这么大功夫,还敢让我沾了血。”
    他指的一匹是马。另一个估计是她。
    也是在那时候关玉秀想着临死前那匹马的眼。
    空洞的、失去理性的眼,吃错了药后错乱的眼。
    这眼渐渐的与赶到她身边的玉麟哭的通红的眼重合,令关玉秀无端的恐惧。
    “怎么了,玉秀妹妹。要小心啊。活下来可真好啊,是吧。”沉临渊笑眯眯的牵着她,向她示意:“那匹马就不像你一样,真不幸。”
    “如果你像你那天才弟弟一样,骑射功夫再厉害一点,说不定那匹马也不用死了,你觉得呢?”沉临渊笑着对她说。
    旁边的关玉麟闻言猛的抬头,啪的把沉临渊牵着的手打落。自己则握紧姐姐的手,重新把玉秀拽到背后。
    “我讨厌你。”他冷冷怒视沉临渊,“你不许再跟我阿姐讲话。”
    沉临渊瞪大了眼,指着自己,很委屈道:“我可是救了她?关公子,你不该感谢我吗?将军家都是这样没教养吗?”
    “要是没有你,我阿姐根本就不会落马。”关玉麟镇静的说。
    听了这指摘的话,沉临渊只是笑笑,脸色没变:“关公子,我告诫你一件事吧。”
    “东临一方,莫非王土。这里所有的土地、牲畜、奴隶都是属于我们东临皇室的,就连你的父母也是效命于我父皇。”
    “你大可以把你的小发现,小猜测,告诉给你的父母。去吧,去啊,让我看看,你爹娘会怎么说?”少年沉临渊的脸上浮现出毒蛇般的渗人笑意。
    “看看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这个主子?”
    “真期待,我听说对待冒犯父皇的叛徒,关将军曾经将其斩成了叁节挂于城头。”
    “不知对于自己儿子,会手下留情吗?要是这样,那关将军那所谓的忠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沉临渊的眼中爆发出令人胆颤的兴奋来。
    “我想想,父皇说不定宽宏大量的会让我来罚你就了事呢。那就,废了你一条胳膊,断你一条腿?再天才也习不了武了吧,还是……”
    “殿下。”
    小小的玉秀忽然出声打断沉临渊的奇思妙想。
    看到她,沉临渊又变回了那副兴趣缺缺,带着轻蔑的脸:“玉秀妹妹?”
    “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沉静的女孩说:“这份恩情,没齿难忘,我会报恩。”
    “不客气?”沉临渊歪头,瘪瘪嘴。
    “可是,你这么弱,要怎么报答我呢?”
    “殿下此恩无以为报,将来若想有需要,可用玉秀的命,以命抵命。”
    “喔。”沉临渊眨眨眼。
    “你自愿给我以命抵命?”
    即使关玉麟狠狠地用手堵住她的嘴,她还是挣扎着点头了。
    “哼~没想到你会愿意对我这么做。我还以为玉秀妹妹害怕我呢。”沉临渊挑高眉头,点点头:“原来你是喜欢我啊。”
    关玉麟闻言压着姐姐的动作僵硬了。
    “不过口说无凭,那你来亲我一下来证明~我就信你~”沉临渊蹲下身子,笑嘻嘻的指着自己的脸。
    玉秀就真的从弟弟的钳制下挣脱,无表情的飞快跑过来,亲了他的侧脸一下。
    关玉麟见到这一幕整个人都不好了。
    没想到那个见他就发抖的弱鸡真敢亲上来。沉临渊摸了摸酥痒的脸颊,像有些诧异,又有点嫌弃,随即化为了无奈的叹息。
    “好啊,我许你将来用命抵我的了。”
    “玉秀妹妹,拜拜了,有缘再见。”沉临渊扬起手,终究还是走了。
    只有儿时的关玉麟僵在原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扯着玉秀的衣领摇晃着反复确认:“阿姐你喜欢他?”
    “你居然喜欢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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