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酋帅求见时,李玄霸不是在抚琴,就是在读书习字。
    陈铁牛、张亮带着晋王府的侍卫全身罩着防蚊虫的纱套。每当快有人来的时候,他们就从阴暗的角落狂摇摇杆,转动手动风车,给李玄霸送风。
    李玄霸停下手中的雅事,展开双臂迎接酋帅。突如其来的狂风席卷着残叶落花灌满了他的衣袖,垂落的袍角翻滚,如腾云驾雾羽化成仙。
    又是一段旅程,比起心系百姓的聪明人,李玄霸高士谪仙的名声在士人和酋帅中更为响亮。
    这时不知谁又宣扬李玄霸相面谶纬和召唤天雷的种种神秘事迹,对神鬼之事颇为笃信的岭南人心里又慌乱又好奇。
    岭南来了个大官的事,普通百姓并不关心;来的大官可能是个神仙,连山中的俚獠都听到了风声。
    岭南道群雄归顺之后,李世民在州中设府,各州长官不称刺史称都督,军政合一,实则承认归顺的当地豪强仍旧对其原本统治地方的权力,对岭南各州实行羁縻统治。
    岭南道因归顺豪强势力划分不同,分广府、桂府、交府、循府、高府、钦府、南德府、南康府、南尹府九个大府,大府下面又有若干小府。
    这九个大府中,广府、桂府、交府在隋朝时已经接受中央直接管辖,其都督都是隋朝旧官吏。归降大唐后,他们对大唐都较为忠心,没有自立的想法,所图都是办好了事赶紧带着家人回长安享福。
    其余六府皆由当地豪强担任总督,比如高府的总督便是冯盎。
    广府、桂府和交府便是大唐在岭南最重要的根据地。大唐王朝对岭南的影响都凭借这三个州辐射。
    广府原本是岭南的中心。隋文帝统治时期特别厌恶地方上城池做大,毁掉邺城、建康等旧都城,广府也被故意肢解拆分,且专门派贪官污吏去糟蹋广府,让原本繁荣的广府核心地区迅速衰败。
    大唐虽不故意针对打压广府,但广府现在的管辖范围较小,地位重要性较低,现在由岭南道总管薛道衡兼任广府都督,没有额外派人。
    桂府有灵渠与长安连通,是长安控制岭南道的桥头堡;广府衰败后,交府所在的交州便承海路之便,能够到达岭南大部分州县,也能与江左、中原海路相连,所以成了岭南道东部实质上的政治经济中心。
    俚獠酋帅便在桂府和交府之间的连绵山峦中担任大小州府的总督。
    岭南的山不高,但所占面积过于广阔,不仅难以种田,且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几乎也断绝了道路联通。这一片地方的酋帅虽领总督之位,但一直以小国国君自居。
    在众多酋帅中,以宁氏家族、冯氏家族势力最为强大。
    冯盎对大唐表示忠心后,李世民和李玄霸都以为岭南豪强仅有宁氏家族独木难支,应该会安分下来。
    薛道衡却上书,称钦州(今北部湾一带)总管宁长真有谋反意图。他还暗奏,虽然冯盎确实对大唐忠心耿耿,但冯氏家族也有人试图参与谋乱。
    冯盎也上书,岭南局势不稳,他希望陛下给他跨州平叛之权。
    冯盎为高州都督,本也是羁縻统治中的首领,可自行出兵。他却在出兵前先请求皇帝授权,可见是把自己这个总督当刺史看待,委婉告诉皇帝,支持皇帝在冯家势力的自留地高州废总督府了。
    交州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几乎与所有有谋反意图的酋帅总督都相邻。无论是否有谋反意图,酋帅总督都十分关注交州新总督的人选。
    卢祖尚拒绝赴任,酋帅总督又生气自己的祖地被轻视,又有点庆幸。
    小喽啰不来,晋王亲自来了。没异心的酋帅忙着筹集礼物,有异心的酋帅有点慌了。
    钦州总管宁长真对是否拜见晋王犹豫不定。
    不去拜见,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晋王自己要谋反?自己还没做好谋反准备呢;去拜见,宁长真又担心晋王扣住自己,甚至直接把自己杀了。
    犹豫来犹豫去,宁长真就收到了另一个独自领兵的宁氏宗族子弟宁纯的书信。
    宁纯虽是钦州酋帅宁氏族人,但他父亲是大隋合浦郡太守,自己自幼是官宦子弟,文化层次很高,常以宿儒自居,对中原王朝的认同感也很强。
    宁氏族人全体举手要叛唐当土皇帝,宁纯独力反对,还放话别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你们要是敢叛,大唐不出手,我都能恁死你们。
    宁纯还一直对冯盎颇有不满。
    他的出身不如冯盎,更没有冼夫人这么优秀的长辈荫庇,也不是宁氏的族长,所以不能像冯盎那样去长安拜见皇帝。
    冯盎自诩忠于中原王朝,不仅得到皇帝厚赏,大儒薛公和李将军也对冯盎较为特殊,连魏宰辅都夸张冯盎。
    但冯盎居然厚着脸皮当高州总督,而不是自请陛下废总督立刺史?!这家伙绝对居心叵测,辜负了大唐对他的信任!
    陛下,你信我啊,冯盎绝对要谋反!不,他现在已经准备谋反了!
    宁纯在原本历史中也是大唐忠臣,比还顾忌冯氏族人,与李世民形成默契,在自己身死后才废总督立刺史的冯盎忠心纯度还要高一些,那是真的不认叛唐的同宗为同宗,平叛特别积极。
    宁纯是南合州(今雷州半岛)刺史。因为他是大唐忠臣,无诏不愿意离开任地,所以眼巴巴等到李玄霸来到南合州后,才得以拜见李玄霸。
    李玄霸到来前,从合浦珍珠到外夷珍宝再到山中奇石奇木,宁纯把礼物都已经换了十几遍。
    他一边担心送的礼物不够表达自己对大唐的忠心,一边又担心自己送的珍贵礼物太俗气惹狂士大儒晋王殿下不喜。
    当李玄霸到来时,宁纯都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直言自己送的只是俗物,但自己也只有俗物送的出手,希望晋王殿下不要嫌弃。
    李玄霸失笑:“二哥初创时一穷二白,养兵全靠我经商和他自己去草原上攻打叛隋的突厥部落。这些可不是俗物,都是我和二哥睁眼闭眼都想要的宝贝啊。”
    宁纯心头一松,道:“俗物就是俗物,因为殿下将俗物用在了大事上,它们才变成了宝贝。”
    李玄霸道:“俗物若承载了送礼者的心意,那也不能再是俗物了。我此次南下,太珍贵的礼物不能收,以免一些心术不正的官吏阿谀奉承,搜刮民脂民膏。不过宁刺史的礼物,我可不能拒绝了。”
    他让仆从抬来装满用劣质玻璃瓶装着的洗浴用品和香水香膏:“我俩交换礼物,就不算我收受你贿赂了。”
    直到现在,透明玻璃制品和大块平板玻璃制造仍旧看不到希望。玻璃器皿倒是有了,但都得人工吹制,产量极低几乎不可能量产不说,也完全不可能品控,一个玻璃制品就是一种颜色和形状。
    为此李玄霸只能走小日子过得很好的邻居用来骗钱的“玻璃手工仙人”路线,把这些残次品当奢侈品贩卖,为迟迟无法成功的各种工匠技术提高项目回血了。
    他的香皂铺子所发展的“洗浴护肤一条龙”商铺在限量品包装上也用上了玻璃品。看看这包装,就知道新版本的限量品绝对比旧版本的限量品多一半“仙气”!
    宁纯反正被这亮闪闪的仙气瓶子给镇住了。
    他怎么觉得,自己送的一箱子合浦珍珠,都不够买一个瓶子。
    “这些都是限量版,长安也没有余货,所以下一批限量品长安缺货,只供货给提前预约的老客户,不进行现货销售。”李玄霸拍着箱子,微笑道。
    宁纯:“……”太、珍贵了!
    李靖和冯盎的神色都有些震撼。
    在李玄霸还在卖香皂的时候,李靖就知道被列为贡品的香皂有多稀罕,至少自己那时是没资格预约购买的。
    冯盎进京时围观了一次“仙露琼脂铺”的现货抢购现场,从此对陛下赏赐的“仙露琼脂”宝贝到儿子都别想分。
    晋王殿下抬出了整整一箱!这一箱还是原本会用于现货销售的!现在除非从有预购资格的官吏手中收购,长安城里的豪商们花再多钱也买不到下一个批次的限量“仙露琼脂系列产品”了!
    薛道衡心里狐疑。
    他当然早就知道李玄霸带了什么东西过来,一直以为李玄霸是要将这些珍品分散赏赐给岭南酋帅,怎么全送给宁纯了?这个人很重要?
    薛道衡虽然比较欣赏宁纯对大唐的忠心,但身边有李靖和冯盎这样的人珠玉在前,他观宁纯只是普通能吏,虽然有心提拔,但不算太重视。
    宁纯看出了冯盎脸上的羡慕,心中狂喜。
    连冯盎都没有吗!大唐终于认可我比冯盎更忠心了吗!
    宁纯拱手:“下官受宠若惊,愧不敢受。”
    李玄霸摇头:“对外人而言,这些物品可能太过珍贵。但对我而言,不过是能随手送给友人的,略表心意的手工制品。不过这么多香皂香露,宁刺史用到坏掉也用不完。我有心开海商口岸。南合州当有一处重要口岸。宁刺史可活用这些礼物。”
    宁纯瞬间明白了李玄霸的意思。
    晋王殿下是要用珍宝为南合州吸引海商,以增加南合州的赋税收入。这才是晋王殿下真正的礼物!
    宁纯收起狂喜神色,严肃道:“下官不会辜负殿下信任,一定会助殿下完成开启海商口岸的任务。”
    李玄霸笑着点头:“我知道你一定懂我的意思。岭南道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海商口岸关系整个岭南道的未来。它可能不是你我能做完的事,甚至可能是几百、上千才能完善的事。我和你只是为后世岭南的教化开发奠定一个基础。或许这一生你我都看不到它的作用,但相信我,后世岭南人一定会受其荫庇。”
    宁纯作揖的手都握紧了:“下官相信殿下!”
    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谶纬吗!完成殿下的任务,我也能在殿下和陛下回归神座的时候成为其座下奉茶神仙侍从了吗!
    李玄霸道:“好,相信我就好。”
    又骗到一个苦力。
    岭南人从古至今都太信神神叨叨的事,只要会装神弄鬼,真的是太淳朴太好骗了。
    冯盎再忠心也不能让他在岭南一家独大,宁纯同样忠心,还不相信冯盎忠心,正好成为牵制冯盎的人。
    贞观元年宁氏和部分冯氏子弟谋乱平息后,宁纯还继续和冯盎对峙,双方都坚信彼此要谋反。唐太宗只好派遣使臣来安抚他们,卿,你们二人都是忠臣,朕相信你们都没有谋反,才把二人安抚下来。
    宁纯和冯盎在平叛的时候都站在一起,没外敌了便坚定不移地要给对方使绊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不合。
    李玄霸安抚好宁纯后,给二哥写信。
    他相信二哥一定能平衡好对冯盎和宁纯的爱。大唐朝堂全是这样“御敌于外但阋墙于内”的大忠臣,二哥肯定都已经习惯了。
    在李世民来平衡之前,李玄霸自己先要搞平衡。
    展现出自己对宁纯的重视后,李玄霸又私下对冯盎说了自己要建设海商口岸的计划,让冯盎派年轻子弟跟随自己学习。
    “虽然你可能不爱听,但你已经老了,该着急培养继承人了。”李玄霸用开玩笑的语气道。
    冯盎摇头:“我确实老了。殿下所提醒的正是我该重视的事。”
    一箱子玻璃瓶子算什么?殿下要亲自教导我的儿子,这才是殿下真正的看重!
    冯盎急忙返回高州,没有走完护送李玄霸去交州的最后一程路。
    宁纯摩拳擦掌,一边给族兄弟写信狂吹晋王殿下真的有神异,胆敢和陛下、殿下作对的人绝对会被天谴一边亲自督建新的港口。
    李玄霸再穿过宁长真任都督的钦州,就能到达目的地交州了。
    在自己的地盘上,宁长真不怕李玄霸使手段。而且宁纯的信就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不得不相信晋王殿下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
    宁长真这里,就是李玄霸赴任交州的最后一道关卡。薛道衡的观察也基本结束了。
    他纳闷道:“以前你什么递花什么送雪,难道和这次让陈铁牛等人暗地里为你扇风一样,都是自己弄出来的?”
    李玄霸点头:“对。全是我设计好的。”
    薛道衡看着李玄霸习惯性披在肩上的外袍道:“难道你的外袍和大氅里面都缝了暗扣?”
    李玄霸点头:“对。外袍和大氅掉到地上就不帅了。”
    薛道衡扶额叹气:“你这次的谶纬……恐怕不算谶纬吧?”
    李玄霸点头:“不是谶纬,是鼓励。”
    薛道衡盯着理直气壮的李玄霸,眼神在想揍人和想夸人中来回横跳,最终给了李玄霸的脑门一下:“藏好,别被人发现。你伪装得越多,将来被人发现时,受到的反噬就越大。”
    李玄霸揉着额头道:“无所谓啊,他们再气,还能奏请我哥杀了我不成?我又没触犯唐律。至于在背后谩骂,哈,他们越气我越开心。”
    薛道衡去找戒尺了。
    李玄霸嘴瓢后才想起现在二哥没在身边,老师如果拿出戒尺,就只能自己承受一切,不能“弟不教兄之过”。
    “啊?薛老师,我开玩笑,你别激动!”李玄霸赶紧补救。
    薛道衡狞笑。晚了!
    ……
    李玄霸挨揍了,手板心都被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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