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神羽卫首领大喝道,打了个手势,要往熹微宫中冲。
    昆仑的侍卫见状,为了保护神女安危,自然不能允许他们乱来。
    喧哗的声音从外传来,熹微宫上的宫禁被激活,荡起阵阵涟漪。
    漆饮光被灵网捕获,重新变回了人身,砸到窗前的软榻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一只手伸来捉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转过去。
    沈丹熹疑惑的面容在他的瞳孔中放大,凑近了他面前,问道:“你跑什么?”
    漆饮光四肢都被灵网束缚着,动弹不得,他从沈丹熹凑近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投影,脸上顿时露出无比窘迫的表情,恼羞成怒道:“你先放开我!”
    自她从九幽回来后,漆饮光的性情便变了许多,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这样疾言厉色过,这个样子倒有了点他从前的模样。
    沈丹熹越是盯着他瞧,漆饮光便越是难堪,扭头避开她的视线,脸色涨得通红,就像是白瓷上涂染了朱砂,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他为何如此了。
    沈丹熹勾起他耳畔的一缕发丝握进手心里,“是因为这个么?”
    原本乌黑的发丝如今已化为了纯白色,只在发尾处还残留着一点浅淡的金红。
    不仅是发丝,连他的眉和睫都褪成了白色,他现在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白瓷塑成,和先前那般浓墨重彩的外形截然不同。
    漆饮光动作一顿,安静下来,听着身上之人继续道:“我们第一次打赌,我从你那里赢来第一支尾羽,我把它从你身上取下,插在了花瓶里,每隔上一个月,你总会找些借口来我的宫中。”
    “你每次来过后,那支尾羽上快要散去的妖气就会被重新聚拢回来,我那时经常把玩它,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沈丹熹说着,回想到了当时的画面,眸中露出些许笑意,“所以,我想办法清洗了那支尾羽上的妖气,看着它在我手里褪成了白色。”
    他很介意他的羽毛褪色,所以,再之后的赌局,沈丹熹便不取他的尾羽了,只是在羽毛上做标记,继续养在他身上。
    即便取下来,她落在尾羽上的灵印标记也会将妖气牢牢封锁在羽毛上。
    沈丹熹道:“漆饮光,我知道的,你是一只白孔雀。”
    第73章
    漆饮光被她最后一句话定在当场, 浑身僵硬成了一只木雕,他紧闭着眼不敢去看沈丹熹的表情,脑海里面翻来覆去流转的,都是自己以前做的那些蠢事。
    他还是幼年体的时候, 绒羽就是浅淡的白色,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身的缺陷, 以为绒羽褪尽,便能长出新的鲜艳的羽毛。
    可惜事与愿违,他绒羽退换后的羽毛, 依然是寡淡的白。
    羽族崇尚浓郁绚丽的色彩, 羽毛越是鲜艳, 越是受人喜爱和尊崇。艳丽的羽毛,不仅代表着权威, 还关乎着求偶的成功与失败, 鸟族的羽毛就如同人族的衣冠,人的衣冠可以更换, 可鸟的羽毛却难以大改。
    漆饮光身为羽山的少主, 却长了一身寡淡无色的白羽,从长出第一支白色翎羽开始,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便让他开始了自我厌弃。
    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都不愿意出门,在绒毛退换时期, 只要长出一支白羽, 他便扭头硬生生拔掉一支白羽,拔掉的地方流血, 结痂,再然后萌生出新的翎羽, 可依然还是丑陋的纯白色。
    漆饮光把自己拔得鲜血淋漓,宁愿用血将羽毛浸染得鲜红。
    那个时候,昆仑的神女殿下每隔上两三日便要来他的住处一趟,有时给他带一些昆仑刚开的花,有时是一些果子,或者鸟爱吃的坚果黍米。
    还有疗伤的灵药。
    漆饮光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她,他因此惶恐了好久,以为她知晓了自己的真面目,越发不愿意出门见人,每次都要等她离开后,才打开一条门缝将东西叼进屋里。
    神女殿下不同寻常的关心,让他在那段难熬的时间里越发痛苦。
    偏偏他却又控制不住地期待她下一次会给他带什么东西,说什么话。
    后来漆饮光才知道,沈丹熹会一反常态地对他这般好,是因为在他换羽之前,他们曾大打过一架,沈丹熹以为是她出手没有轻重,真的将他打残了,担心被昆仑君和四水女神责罚,才这么“纡尊降贵”地讨好他。
    试图先堵住他的嘴,让他吃人嘴软,赶紧养好了伤,不要去告状。
    但他闭关太久,沈丹熹渐渐开始真的担心,来找他的次数变得越发频繁,在门外徘徊不去,询问道:“漆饮光,你不会真的出什么事了吧?你再不出来我可要闯进去了?”
    漆饮光被逼迫得无法再自闭下去,他终于认命地接受了自己长不出鲜艳羽毛的事实,不再拔羽,而是将她带来的花和果子收集起来,碾碎成汁,涂染在新长出的羽毛上,才肯出门。
    那时正值昆仑的晚春,三山上下遍生繁花,像蝴蝶和蜜蜂这样的小东西更是成群结队。
    漆饮光出来不到一刻钟,便招引了一群又一群的蝴蝶和蜜蜂,跟随它们而来的还有昆仑神女。
    沈丹熹用手挥开蜜蜂和蝴蝶,一脸惊喜地凑到他面前,大松了口气,“你总算出来了。”
    她说着话音一顿,蹙了眉心,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他,漆饮光在她的目光中,紧张地心跳快蹦出了嗓子眼。
    良久过后,她似乎没看出他的变化,只是越发近地凑到他颈项边,一边嗅闻一边说道:“漆饮光,你闷在屋子里这么久,就是把自己泡进果桨花粉里了,身上为什么这么甜?难怪这么招蜂引蝶。”
    沈丹熹伸手要去摸他的头发,漆饮光瞳孔猛缩,飞身往后退开,惊慌失措地逃掉了。
    这之后,他想了别的办法,每天夜里偷偷摸摸地跑进山里,逮着那些羽毛艳丽的灵禽,将它们的羽毛薅下来,固定在自己的羽毛根上。
    这样做的后果是,群鸟不敢反抗他的剥削,便委委屈屈地去找了它们的神女殿下告状,于是沈丹熹带着一大群秃了尾巴的灵禽打上门来。
    沈丹熹气愤道:“漆饮光,我知道你们鸟嫉妒心强,喜欢比美,见不得比自己羽毛更加艳丽的,但你也该适可而止,我昆仑满山的鸟,都要被你拔秃了!”
    漆饮光一刹那慌了神,以为自己的隐秘曝光,他在鸟群叽叽喳喳的控诉声中,涨红了面皮,恼羞成怒地冷哼道:“谁嫉妒它们了,它们身上的杂毛还比不上本少主一根头发丝,我不过是看它们羽毛太丑了,才帮着修理修理。”
    沈丹熹在群鸟的哭泣声中,向他下了战书,“好,明日午时朗月台,若是你赢了,我昆仑的鸟任由你修理,若是我赢了,就请少主给我们展示一下,你的羽毛到底有多漂亮,才敢这么大言不惭!”
    漆饮光险些要被她气晕过去,他要是打得赢沈丹熹,他早就在昆仑横着走了!
    在这种权威和尊严濒临崩溃的重压之下,漆饮光一夜顿悟,修炼出雀火,学会了五色神光。
    神光裹覆在羽毛上,能将每一根细小的羽绒都染上绚丽的色泽,比任何一只鸟的尾羽都要好看。
    第二日的对战,漆饮光毫无疑问地输了,当他认赌服输地抖开自己裹覆着五色神光的尾羽时,他清楚地看到神女殿下缓慢睁大的眼眸。
    她的瞳仁亦被他身上弥漫的妖气映照成了一片绚丽的幽蓝色,神情之间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欣赏。
    朗月台下聒噪的群鸟都闭了嘴。
    漆饮光至今都还记得,她走来他身边时的神情,那般着迷,轻轻抚摸着他的羽毛,毫不吝啬地夸赞,“你确实很漂亮,让我都心生嫉妒了。”
    漆饮光被她抚摸得晕晕乎乎,稀里糊涂地被拔掉了一根尾羽才反应过来。
    从那之后,他每一次看见沈丹熹把玩他那支尾羽,他都会格外紧张,想尽了办法加固上面的妖气。
    一直到现在,他都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却不曾想,原来她早就见过了他的真身羽毛。
    五色神光从他身上褪去,便像是褪尽了浑身华丽的衣冠,将他丑陋的真身赤条条地暴露在她的眼中,漆饮光完全放弃了反抗,就这么闭着眼躺在软榻上,透出一股生无可恋的颓丧。
    要不是他动弹不了,他甚至想将软榻啄个洞,把头埋进去。
    他紧闭着眼,不愿去面对当下的处境,其他的感官却紧绷到了极致。
    漆饮光能感觉到身上之人拂来面上的呼吸,沈丹熹放下了他的头发,冰凉的发丝落在脸上,从脸颊滑落,紧接着她的指尖便跟随着滑落的发丝抚上他的眉,然后一点点往下,停在他颤动不停的睫毛上。
    “为什么要遮掩?你现在的样子明明也很好看,像雪一样干净。”沈丹熹不解道。
    比起他乌发浓颜的样子,现在的漆饮光有种剔透的美丽,像昆仑山巅上纯净的冰雪,皮肤底下透出的红,便像是雪下压着的桃花瓣。
    桃花和雪是无法同时出现的,但在他身上却可以。
    沈丹熹不知他们鸟的心理,不理解他为何会因为这样美丽的原身而自卑,但她并不勉强他,想了想,说道:“当然,如果你当真如此介意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可以闭上眼睛,等你重新用妖气染上颜色?”
    她说完之后,许久都没有了动静,只有轻柔的呼吸一下一下拂来他脸上。
    漆饮光终于忍不住抬眸,近距离看到了她紧闭的双眼,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两道月牙状的阴影。
    他的心跳快了一些。
    沈丹熹感觉到了,眼珠开始不安分地滑动,“你染好了么?”
    “没有,我现在……”漆饮光视线滑到她的唇上,闷声道,“不行。”
    他的五色神光来源于魂上的雀火,雀火的根基是那一簇涅槃火,涅槃火无了,他灵台神府里的雀火也跟着熄灭,五色神光自然也消散干净。
    否则他也不会那么惊慌失措地逃跑。
    沈丹熹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殿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鸟羽扇动的扑棱声,争吵和打斗的声响,一起乱哄哄地涌进来。
    熹微宫上的宫禁终究是被这一群鸟卫用蛮力砸开了,神羽卫们拼死冲入主殿,大叫道:“少主!你没事吧!属下来救您了!”
    昆仑侍卫紧随在后,“这是神女的主殿,你们不要太过分!”
    喧闹中,已有无数人影出现在了门口,沈丹熹感觉到被她按在软榻上的身躯又紧绷了起来,她抬手抓住窗下垂挂的帷幔,用力扯下。
    深青色的窗幔落下,将软榻整个罩在其下。
    沈丹熹掀开一点帷幔,坐起身来,眯眼看着外面闯入的众人,冷声道:“出去。”
    神威从她身上扫荡出去,不分昆仑侍卫还是羽山侍卫,皆被神威压迫得半步都再进不了,曲雾看到安然无恙的殿下,心中松了口气,领着昆仑侍卫俯首,“殿下息怒。”
    神羽卫的头领硬着头皮道:“神女殿下,请问我族少主……”
    他话没说完,帷幔底下传出一个愠怒的声音,“滚!”
    神羽卫的人顿时沉默,目光疑惑不解地在那深青色的帷幔上转一圈,麻利地撤退了。
    主殿里面重新安静下来,沈丹熹看向深青色的帷幔,没有揭开,沉吟问道:“你说你现在不行,是因为你把……”
    漆饮光打断她道:“劳烦殿下把灵网撤开吧,我的手臂已经麻了。”
    沈丹熹想了想,隔着帷幔点在他胸口,将灵网收回,“但你不要跑,我还有话要与你说。”
    灵光在帷幔下流动,重新变作一枚尺长的玉简回到沈丹熹手中。
    沈丹熹等了片刻,见软榻之上始终没有动静,终于伸手掀开了帷幔。
    帷幔底下哪还有什么鸟,连一根鸟毛都没有,在沈丹熹收回灵网的那一瞬间,漆饮光就跑了,甚至为了迷惑她,还故意留了一缕妖气撑起帷幔。
    她这一掀开帷幔,那一缕妖气流泻,帷幔整个都软塌了下去。
    沈丹熹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对着空寂的软榻骂道:“漆饮光,你最好躲到天边去!”
    她话音未落,表情微变,丢下了手里的帷幔,身化流光往浮玉台而去。
    第74章
    沈丹熹自涅槃火中死而复生, 历生死一劫后重获生机,四水女神也因此而苏醒。
    浮玉台上封禁百年的结界撤散开,属于女神的神力随着河水、赤水、洋水、黑水这四大长河流经昆仑每一个地方,使得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昆仑因此安定了许多。
    从姒瑛自鸿蒙水鉴中出来开始, 沈丹熹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随在母神身边, 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母神说, 却不知从何说起,临到开口之际却只剩酸涩的哽咽堵在喉咙口。
    姒瑛挥退了所有人,只剩她们母女二人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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