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明显一顿,撩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梁远洲,“这姓钱的多了,谁知道你说哪个钱老头?”
    梁远洲报出名号:“钱四海。”
    听到这名字,老师傅当即站了起来,目光惊异,围着梁远洲打转了数圈。
    “不该啊,那老头子身边什么时候有你这号人了?我没见过你。”
    “你当然没见过了,我都没见过你。”
    梁远洲说着,翻了口袋,五张崭新的大团结和一沓布票轻轻拍桌上,然后道,“老师傅,现在能给量尺寸做衣服了吗?”
    老师傅的目光在大团结上停留了两秒钟,咳咳道:“既然是钱老头介绍来的,看在他的面子上,破个例,给你做一身。”
    “不是给我做,给她做。”梁远洲把后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姜湘拽过来。
    姜湘一脸懵逼,听他们两个进屋说半天话。
    她听得迷迷糊糊,梁远洲和老师傅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认识。
    老师傅目光迟疑,在姜湘身上来回打转,挺漂亮的一个小丫头,皮肤白,天生丽质,就是穿得属实破旧了一些。
    他问梁远洲,“这是你对象?”
    梁远洲点点头:“是。”
    姜湘瞪眼,正要张嘴否认,却遭梁远洲一巴掌捂嘴,唔唔唔了半晌。
    梁远洲在她耳边低声道:“傻不傻,你不是听说过道北裁缝铺吗?张道北!他就是张道北!他老人家做的衣服谁不想要,你仔细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想不想要?”
    姜湘顿住,面对糖衣炮弹的腐蚀,抓着男人手掌的劲儿渐渐松了。
    她确实听过道北裁缝铺的名声。
    按说这年头裁缝铺都一样,做的衣裳统统一个样式,不是列宁装就是普通的工衣工裤,规矩不出错。
    但道北裁缝铺不一样,出名就出在细节上,咋看不起眼,细看处处精美。就连衣服上一个小小的盘扣看着都及其漂亮。
    制衣裁剪和针线功夫且不说,张道北他老人家会刺绣,常常在领口袖口或是其他地方添上大片精美的繁复刺绣,爱漂亮的小姑娘们都喜欢地不得了。
    姜湘当然逃不过,她也喜欢呢。
    不过片刻,姜湘呜了一声,彻底屈服了。
    梁远洲满意松手,推她上前,“乖,量尺寸去。”
    姜湘全程极度配合,让抬胳膊抬胳膊,让抬腿抬腿,望着老师傅的眼睛亮着光。
    “师傅,能给做件布拉吉裙子吗?就是那种条绒面料的,白衬衫搭布拉吉长裙,在裙子上多加几针您拿手的刺绣……”
    老师傅眼皮抽抽,没应声。
    却见后头梁远洲笑眯眯,和姜湘轻飘飘说道:“要求挺多啊,还要布拉吉裙子,条绒的面料可不好弄,就算老头儿做得出来,你敢穿出去吗?”
    姜湘想了想,也是,她成分本就不好,一身漂亮的布拉吉连衣裙,还真不敢穿出去。
    招人嫉妒不说,惹出麻烦就不好了。
    “那算了。”姜湘微微失落,选择放弃。
    见她这样,梁远洲倒不好说什么了,他不可避免想起上一世姜湘走之前和他说的愿望,第一个愿望就是要布拉吉裙子……
    那时梁远洲答应给她买一屋的漂亮裙子。
    他后来说到做到,一件一件的双份买,一件挂屋子里留着,另一件在她坟前烧。
    他又想起那块冰冷的墓碑,顿时眼前一黑。
    “梁远洲。”
    “梁远洲。”
    姜湘站他面前,担忧地晃了晃手,“你怎么了?我喊你半天不理我,你的脸色忽然变得好差。”
    “恩。”他下意识攥紧了姜湘的手指,温热的,是活着的。
    “湘湘……”
    “我量完尺寸了,老师傅去了隔壁,让你过去找他。”姜湘说着,佯装自然把手指从他炽热的掌心里挣脱出来。
    她悄悄把两只手背到后头去,不叫梁远洲再抓住机会牵她手。
    梁远洲低着头,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不由失笑。
    若是上辈子,姜湘哪里敢这样淡定地拒绝他?
    就是她被下放住进牛棚里最落魄的时候,她不想让他亲,使了牛劲儿踹他下床,脸上惶恐不安,一脸害怕地拒绝他。
    现在倒好,还是拒绝,但拒绝的肆无忌惮。
    无非是仗着他现在披着温和耐心好男人的皮,而一个温和耐心的好男人,不会发脾气吓唬女人。
    梁远洲保持微笑,他迟早装不下去。
    她现在胆肥,越来越不怕他了。
    他站起身,深深地望了姜湘一眼。
    梁远洲进去隔壁房间,里面仍然是曾经裁缝铺的模样,柜台,搭放各式各样布料的货架,另一边是一个平面大桌台,尺子,裁剪刀,缝纫机等等。
    只是往日里搭满了布料的那些货架,如今空荡荡,瞧着积了一层灰。
    梁远洲微微皱眉,去看老师傅。
    老师傅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一副老花镜,拿着发黄的小本本,记录着尺寸数据。
    梁远洲问:“叫我过来干什么?”
    老师傅推推眼镜,抬眼瞟他,“来都来了,你不做一身?”
    “不了,我衣服多着呢。”
    “真不做?看在钱老头的份上,给你也做一身。”
    “真不用。”梁远洲不在乎外在穿着。
    他一向不会亏待自己,穿得虽然没那么好,但贴身的衣服料子都是舒适柔软的棉布,外边才是实用耐穿的劳动布或者其他面料。
    老师傅不再坚持,啧啧两声,拨算盘哗啦啦给他算账,“你给的钱多,五张大团结能做不少了,打算给那丫头里外都弄两套?”
    梁远洲没回答,先问他:“我看你这里没挂着布啊,你拿了布票怎么——”
    老师傅哼哼,“老头儿压箱底的好料子多着呢,想做灯芯绒布拉吉的都行!”
    “那行,”梁远洲见他戴着老花镜,不由担忧,“老头儿,你这眼睛,还能做衣裳吗?”
    “你以为我一个人做?”老师傅抬眼镜。
    “?”
    “放心吧,是你来的不巧,我闺女刚出门买菜,你没见上她,她手艺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她帮我一起做,差不了。”
    梁远洲顿时放心,干脆夺了老师傅手里的本本,一边记一边说:“贴身保暖的秋衣秋裤,挑好的料子,做两套。再给她弄两件外套和工装裤,上衣外套一件长一件短,不用太厚,就在军大衣里面穿。”
    提到军大衣,老师傅眉头一挑,有点子心动,“你、你去哪里找军大衣呢?不好弄啊。”
    “你也想要?”梁远洲抬眼。
    这话说的,谁不想要实实在在厚实保暖的军大衣呢?
    老师傅没说话,眼观鼻鼻观心。
    梁远洲笑了一下,“你不是和钱老头关系好吗?他那个级别,年年都能领两套军大衣,你下次去找他下棋,和他要一套啊。”
    老师傅惊奇:“你直接找他要?”
    “是,我还没开口要呢。”
    “你开口就能要的来?”
    “能吧。”梁远洲不太有底气。
    实在不行,他厚着脸皮和钱老头赊账买,下次赚了钱再交过去。
    “那你帮我也要两件。”老师傅厚脸皮如是说。
    “……你自己不开口要,让我去?”
    “那不是老头儿张不开嘴吗?你去,帮我和闺女要两件,你若是要的来,你媳妇接下来一年四季各一套衣裤,我都给免费做了。”
    梁远洲听得痛快,就冲老头儿说姜湘是他媳妇,他一口答应了。
    走之前,梁远洲想起一件事,犹豫两秒,扭头和老师傅问:“你说你这里有条绒料子?”
    “有是有……”老师傅猜到他想说什么,脸色古怪。
    真要给那丫头做布拉吉?
    梁远洲拍板:“把她想要的布拉吉裙子做出来!她提的那什么,搭白衬衫……”
    老师傅无奈,点点头:“知道知道,小姑娘都爱那苏联的样式,保证做出来的比她提的那件更漂亮!”
    再仔细问清楚什么时候来取衣裳,梁远洲满意离开。
    从房间出来,院子里,姜湘坐在石凳上,仰头看着天,发着呆。
    梁远洲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天空。
    冬季的天空常常是灰蒙蒙一片,太阳将要落山,瑰丽霞光把天空分成了两半。一半沉在昏暗中,另一半浮在光影里。
    “走了。”梁远洲喊她。
    “哎。”姜湘急忙跟上去。
    “梁远洲,这次做衣服要花很多钱。”
    “你管它多少钱呢,下周我来取,做一件取一件,早点让你穿上新衣服。”
    “我欠你的好像越来越多了。”姜湘愁着脸。
    “没关系,我愿意。”梁远洲心情好,难得掉了一回书袋,“那句怎么说来着,窈窈淑女,君子好逑。”
    姜湘:“…………”
    姜湘脸颊微微红,忍了忍,发现忍不住,张嘴纠正他:“不是窈窈淑女!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梁远洲同志,多读点书吧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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