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贵修打断他:“我对九条的路数研究很深。九条落在我手上,必死无疑。”

    程凤台挪开巴掌,曹贵修拈起图纸看过一眼,惊奇道:“这么多钢筋,这点炸药就够了?”

    “足够。洞不塌,我偿命。”程凤台说:“你要信不过,就运二百斤炸药去炸吧!”

    曹贵修笑道:“哪能不信!哥廷根大学的手笔,当代科学了不起啊!”

    这是程凤台吹嘘过的话,听了不禁一笑,接着与曹贵修交待了许多洞中机宜。他们足足说了一下午的话,程凤台心事重重的,晚饭也没有胃口吃,而曹贵修坚持要为程凤台杀一头驴,请他吃伙夫拿手的芋头驴肉。程凤台只说累了,吃不下大荤,要早睡。曹贵修看得出他心事的由来,握住他肩膀一摇:“小娘舅,放宽心吧!你就是守口如瓶,我真拉二百斤火药去炸留仙洞,你又能怎样?照样担嫌疑,还够冤枉的!我使了你的巧法子,我掐着点儿炸!绝不留活口,让九条做了糊涂鬼,你踏踏实实的!”说着勾肩搭背的,与程凤台特别友爱:“走,先吃了饭,晚上我请你看大戏,乐一乐。”

    程凤台撇开心事,一听就先乐了:“你请我看戏?在这?”

    曹贵修道:“啊,在这。”

    程凤台心想这不是班门弄斧吗:“你知不知道,我是从水云楼过来的?”

    曹贵修摇头:“那不一样,这个戏,商老板演不了!我这来了能人了!”

    程凤台非常怀疑。

    第123章

    因为曹贵修许诺的一出好戏,晚饭没有回镇里,就在营地上拼桌吃露天席,猛火大锅炖出来的芋头和驴肉,香气飘出十里开外。程凤台吃东西一贯少而精,出门虽然不挑食,饭量却更秀气了,这会儿闻见肉香,也觉得胃口很开。程凤台与曹贵修既然共谋大事,也算交心,他用不着客套,带着老葛与两名伙计上了桌。

    远处曹贵修虎着脸,一路骂,一路走,旁边一个带眼镜的中年人,教书先生似的,也是虎着脸,一路顶嘴一路撵。走近了渐渐听到他们说的话,曹贵修说:“少扯那些大道理!日本人在南京的时候讲公约了吗?投毒气弹的时候讲公约了吗?才几个日本兵,屁大的事,杀了一扔就完了,不依不饶的!规矩给我曹贵修一个人定的?”

    中年人道:“打仗不是复仇!我们说的是纪律!师长带头不守纪律!让我怎么管兵!”

    曹贵修一挥手:“怎么管是你的事!我今天有客!你别讪脸!”

    中年人和这不讲理的军阀没话好讲,愤恨地扭头就走。曹贵修冲着他背影怒道:“回来!吃饭呢!”中年人说:“师长待客吧!我排戏去!”曹贵修嘟囔了一句什么,窝着火气入座,仰脖子喝了一杯酒。程凤台问:“那一位是谁?”曹贵修气哼哼地说:“那是我亲爸爸!”

    这一天里,曹贵修落了个父母双全。饭桌上吃吃喝喝,聊一些闲天,曹贵修略消了气,便唤来小兵:“盛一盆驴肉,给老夏端去,别让他散给人吃!”看来这位爸爸尊姓夏,而且父慈子孝,曹贵修很看重他。接着席间聊天讲到淞沪战,曹贵修向程凤台打听战后沪上的情形。程凤台从小跟着父亲去过国外不少地方暂居,后来到北平,除了冷一些,风物也很喜人,总觉得对上海没有特别的眷恋。等上海真的出了事,才知道心痛如绞,告诉曹贵修:“炸弹炸了电厂,死了不少人,我一爿纱厂也炸坏了,另一爿被日本人征收。我想不能白送了这么大个便宜,托关系改成日本人入股,谁知道,这又成了通日商人。”程凤台摇头苦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人了!”

    曹贵修道:“这世道,就是逼着人非黑即白,走中间道路是行不通的,舆论不讨好,到最后两面挨嘴巴。”

    这话似乎是在敲打程凤台,又是在巩固他的决心。程凤台没说话,老葛道:“大公子,天地良心,我底下当差的免不了要替二爷喊冤枉!上海一打仗,我们二爷和范家舅老爷救济的就多了!原先在纱厂上挣的钱贴进去不谈,连自己家的公馆都开了门给灾民住。不说是个做买卖的,就是一地父母官,做到这步也够上路了!”

    曹贵修听了,给程凤台倒上酒,举起杯子:“小娘舅仁义,我敬小娘舅一杯。”

    程凤台接着给他讲了淞沪战上国军子弹的窍门,说道:“我小时候,常常跟着邻居伯伯去佘山打猎,佘山有个猎户,他一有空歇就从口袋里掏出两粒子弹在头皮上摩挲,把外面镀的铜均匀磨掉,打出去的弹头火箭炮一样,沾血就炸,绝无生路,是专门贴身带着,打猛兽和仇家的。”程凤台笑道:“我一直以为这是江湖上的绝户招儿,没想到这次上海打仗,我们的兵用得可顺手。”

    曹贵修道:“打仗呢,哪有那么多工夫慢慢磨头皮。”

    程凤台道:“鞋底子擦几下也一样,就是准头有点偏,近战还行。”

    曹贵修立刻放下筷子,命人当场试验,试验结果果然非凡。远处老夏听见枪响,以为曹贵修又不顾纪律在搞私刑处决那一套,抹抹嘴老天拔力地跑来看,看过竟然没事,曹贵修瞪他:“驴肉吃饱了?”老夏一扶眼镜,道:“戏妥了,请师长和客人们移步。”

    戏台是土堆砌平的一方油布棚,上悬几只电灯泡,戏服和妆容也不值一提,因简就陋罢了,台上台下情绪却很高涨。程凤台与曹贵修坐了前排,身后乌泱乌泱的新兵蛋子们铺满方圆两亩地,他们在乡下长大,千载难逢看一回戏,今天就等于过节了,但是由于长官在场,再高兴也没人敢喧哗,骚动闷在罐子里,嗡嗡的暗响,让程凤台想到商细蕊耳聋之后的那几场戏,台下也是这样隐而不发地按捺着。

    老夏一步跨上戏台,清了清嗓子,凑在话筒前说:“知道今晚大伙儿来这干啥不?”

    下头一齐回答:“看戏!”

    老夏两手按下此起彼伏的人声,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慈爱的神情:“你们呀,话只说对了一半,这戏,咱们要看,可咱们看的不光是戏!更要看这戏中的道理,要学习!我知道,大家离开家乡来到部队,两眼一抹黑,有些人呢,不认识字,有些人呢,甚至连国语也不会说,满口五湖四海的地方话,这些将对部队生活造成很大的障碍!但是,可以通过慢慢学习……”

    程凤台问曹贵修:“这个老夏,原来的职业是老师吧?”

    曹贵修看程凤台一眼:“能看出来?”

    程凤台心说真是非常明显,又问道:“哪儿觅来的?军队里放这么个人做什么?”

    曹贵修笑道:“曹司令用一个营的装备给夫人换珠宝,我从大狱里捞他一条小命,花的也够八只大钻戒了!”程凤台露出点吃惊的样子,曹贵修接着说:“你可不要小看这个秀才!用好了,能顶我一个骑兵团。”

    程凤台也问:“为啥?”

    曹贵修一指台上,道理都在上面。

    台上已经开戏,报幕的小兵上来捧着肚子洪亮地念:“下面请欣赏新式话剧《夏老三》!这是一个发生在江南农村的故事……”

    话剧的内容,没有什么可多说,大概是讲一家农户的三个儿子,老大被军阀李司令征兵,死在内战。随后荒年,夏老二为了一双弟妹和老母进城谋生,谁知被骗入资本家张老板魔爪,没日没夜的干活,最后累出肺病咳血死了,应得的报酬全被张老板贪没掉,导致家中小妹饿得挖野菜,吃到毒草身亡。两段剧情的服装道具,演技台词,统统不值一提,不过都是接地气的大白话,粗野热闹,让当兵的都看懂了。他们看懂之后议论纷纷,眼眶子浅的跟着台上擦眼泪,夏家兄弟的遭遇都是结结实实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事,或者听过或者见过,或者就是他们本身。这一点上,程凤台与曹贵修无论如何不能入戏。

    换幕间隙,老夏上台来:“哎,不瞒大家说,这夏老大和夏老二,就是我的两个哥哥。”老夏说到此处,不禁眼泪汪汪。下头小兵叫嚷道:“那你后来有没有找李司令和张老板给哥哥报仇?!”老夏道:“哪能没有!当年我也年轻气盛!进城找到张老板,当街一顿痛打!可是张老板有钱有势,把我送进了大狱里……”

    小兵们气得揎拳捋袖,要替老夏打死恶人。程凤台觉得老夏当街痛打张老板,大概未必是真,穷与富斗吃了大亏这错不了。老夏说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明白大家的正义感,咱们啊,穷苦人疼呵穷苦人!可是,打死一个张老板,还有陈老板王老板;打死一个李司令,还有吴司令郑司令。世上的军阀资本家千千万,只有粉碎阶级,才能彻底拯救老百姓脱离苦海!”

    这个粉碎阶级的论调,程凤台在察察儿嘴里听到过,预示着他们兄妹之间的第一道分歧,顿时心里不痛快起来,向曹贵修说:“要论资本家,我也是资本家。看这意思是要粉碎我?”

    曹贵修脸色也不好看,曹家正是从军阀发迹,拉壮丁赊人命的事情没有少干,喊来副官吩咐道:“叫老夏说正事!别搞到自己人头上来了!”

    副官前去传达命令,老夏侧头听了,回转过来改下话风:“当然了,事分轻重缓急,现在我们的首要敌人是日本,要结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哪怕他们是军阀和资本家。”

    程凤台听明白了,合着是打算先团结他,再消灭他,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还好下一幕戏开场,也容不得他犯嘀咕了。后面的剧情比之前那两段精彩得多,主角夏老三为哥哥复仇不成,落进冤狱。在狱中半年,夏老三结识一位满脑子新思想的智者,有幸聆听许多真知,好比被仙人点过指头的一块顽石,就此开蒙。在智者的引导下之下,夏老三出狱后苦心读书上进,教书育人,一直到日军侵华,智者死于战火,夏老三冒险敛尸祭奠恩公,之后抛家舍业投笔从戎,献身于抗战。人物鲜明,剧情曲折,居然有点基督山恩仇录的味道,堪称是程凤台看过的一流话剧,于是也忘记了自己可能被消灭掉的隐患,热络地和曹贵修议论故事。

    曹贵修得意地说整本戏都是老夏独自一个人编的,程凤台笑道:“够在大城市当个编剧了。”曹贵修不以为然地反对:“编剧能有多大点出息,他在我这,出息大了!”看得出来老夏在队伍里威信很高,负责着思想建制,程凤台却觉得这个人才华之外,言语十分蹊跷,他是和“那边”打过交道的,领略过“那边”的风格,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说道:“有一句话,我说错了大公子别骂我。”曹贵修点头:“小娘舅请说。”程凤台说:“这个老夏,看着有点儿……”程凤台一砸嘴,很难形容似的笑了:“有点儿赤化啊!”

    曹贵修仿佛很荣幸老夏的身份被识破,脸上越发得意起来,笑得程凤台毛骨悚然。曹贵修违背父命去抗日,已经是一桩大事,如果投共,那又添了另一桩大事。程凤台当时就坐不住了,曹贵修连忙按住他的手:“小娘舅放心!就是借他点精气神,绝不许他在队伍里搞动作。”又笑道:“前阵子我看了他们不少书,要论整风提气,我们是差远了,还得向人家学!不吃苦,没决心,打不了仗。人家是真能吃苦!”

    为什么国军队伍的风气比赤化分子差远了,曹贵修不去细想究竟,只粗暴的复制那一套教化模式,是否高明不知道,短期来看,收效甚好。程凤台既不是教育家,也不是军事家,叮嘱几句要谨慎的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散戏之后程凤台与手下人回镇子里歇下不提,第二天一早告辞启程,曹贵修过来陪一顿早饭,老夏也跟着一起来了,考校过腊月红的功课后,两手搭在腊月红肩膀,把他推到曹贵修跟前来,夸奖道:“师长!这是根好苗子!我说一晚上认十个字就很不容易,他认了能有三十多个!您要看不中他做副官索性就给派给我吧,我这正缺帮手,这么聪明的孩子,机灵劲儿的,教上一个月就能干活了!”

    曹贵修举筷子摆摆手:“少打我的主意!那群当兵的都是猪脑子?我的人就这么香?”

    程凤台听见这一句,就知道腊月红的前途靠谱了。曹贵修果然转头说:“腊月红这个名字忒风尘气,你本命叫什么?”腊月红摇摇头,他是贫家之子,从小猫儿狗儿的叫着,本姓都忘记了。“那跟我姓吧。”曹贵修掰下一块馒头,一边吃一边说:“你从商老板院子里出来的,这又是四月份,就叫曹四梅。”曹四梅不用人提点,欢快地应了。

    饭后趁早,曹贵修一直把程凤台送出镇外,两个人反复确认了未来那桩大事的细节。程凤台笑道:“说不想出国,闹到最后,还是得走。”曹贵修说:“也不一定,曹司令哪天真的叛国了,日本人大概封个皇商给你当当。”程凤台说:“饶了我吧,真有那天,我就更得走了!”曹贵修默了一默,友好地搭着程凤台的肩:“不管事成事败,我不会连累小娘舅。”这句话程凤台听过算数,并没有当真相信。坐到车子里面预备上路,曹四梅也不说来答谢程凤台从中成全,与程凤台作别,全像不认识似的站在曹贵修身后,立时立刻入了副官的戏,可见是个过河拆桥的无情人。程凤台本来和曹四梅也没什么说的,见他这副派头,偏要喊他过来敲打两句,道:“小唱戏的,你在水云楼真没学过字?平时是谁在后台念报纸给商老板听的?”曹四梅脸上一窘,慌张地朝后看一眼,怕给曹贵修听见了。程凤台没有多余的话,冷笑一笑,便让老葛开车走了。

    车子开出县外,一路上顺风顺水的,但是两个大伙计窃窃私语之外,屡屡回头,偷眼望一望程凤台,像是有难言之隐。程凤台闭目养神巍然不动:“有话就说,怎么鬼鬼祟祟的。”

    “二爷,兴许是我们看错了,您别当真。”其中一个大伙计犹豫道:“我们看着曹大公子军营里有几个兵,很像当年劫了我们货的军匪。”

    程凤台猛然睁开眼:“看仔细了?”

    大伙计说:“那几个兵见了我们就低头躲开了,后来没再出现过。”

    程凤台大喊一声停车,前后一忖,曹贵修要掌握程凤台的走货路线和时间,那不费多少力气,因此勾连外人朝他下手,也很容易。难怪曹贵修过去对他不假辞色,但从曹三小姐结婚后就变了态度,婚礼上还给他立正敬礼呢!这是给他敬礼吗,这是在给钱敬礼啊!程凤台想到这里,气得牙痒,倒不是心疼损失的钱,是气曹贵修不该谋了财又害命,打死他得力的伙计。可是事情过去这几年,现在两人又属同盟,再去调头找晦气,好没意思,招呼老葛重新上路,对两个伙计轻描淡写的说:“这事我知道,那一支劫货的部队去年教大公子收编了。”伙计们信以为真,没有追问。程凤台窝在汽车里忿忿地想道,本来冷眼看出曹四梅不是个安分的人,怕给曹贵修找了个麻烦放在身边,现在看来,这俩人一个心狠一个手辣,般配着呢!以后谁咬着谁,都是为民除害!

    程凤台揣着一肚子大事在回程的路上,商细蕊在北平,也正面临着一件大事。商龙声把弟弟叫来锣鼓巷的宅子,单单兄弟二人守着一壶茶说话,天气落着点小雨,卧室里有陌生男人咳嗽和女人细语的声音,商细蕊盯着门外淅沥沥雨丝沉默半天,在那不聋装聋。四喜儿终于疯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梨园行给的援助有一搭没一搭的,嫌他自作自受,是个无底的窟窿洞。等他死了,梨园界倒隆重对待起来,要替他好生操办操办,至于谁来主持这桩白事,大概因为要花钱的缘故,大家都挺谦让。商龙声的意思,是要水云楼出头。商细蕊不接话,他不愿意。以四喜儿的所作所为,商细蕊在他落难的时候肯递一只馍馍给他,就算仁至义尽,其余再多一点的交情都没有了。

    商龙声说:“我知道,四喜儿那样的人性,这几年你在北平待着,没少吃他的亏。”商细蕊吸吸鼻子,不讲话。商龙声说:“这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商细蕊疑惑地扭头看向商龙声,商龙声阔着腿撑着手,一派气概地端坐着。此时卧室竹帘一掀,走出个朱唇粉面的时髦女人,女人手中端一只盥洗的铜盆,向商细蕊微微一点头,冒雨将盆中残水泼在梅树根下。商细蕊眼尖地发现那盆中残水竟带着血红色,等女人转回身,不禁留心看了她一眼。商龙声这次来北平,来得蹊跷,仿佛是在进行着什么秘密的行动,商家班被他抛在天津,声称是投奔弟弟来走穴的,可是很少登台,也很少与商细蕊见面。独个儿住在南锣鼓巷的空宅,一大笔一大笔支着钱花,那阵子商细蕊听见屋里有女人的声音,想必就是眼前这一位,而现在,屋子里应该还藏着一个伤员。商细蕊走过江湖,商龙声瞒不了他。

    商龙声没有打算瞒他,直说道:“有一个兄弟犯了日本人的忌讳,躲藏在我这里。我想趁着四喜儿办丧事,让他夹在人堆里混出城。”

    商龙声的侠肝义胆是梨园行公认的,为兄弟甘冒风险,这不是第一回 。商家门风如此,商细蕊也是当仁不让,默然想了一想,道:“我得先见见人。”屋里人听见这话,不等相问,主动让年轻女人打起竹帘恭候。商细蕊撩起长衫就进去了,床上半卧着一个病中的男人,首先拱手对他虚弱笑道:“商郎,我们好久不见了。”

    听这声口却是旧相识,商细蕊无言还礼,在他跟前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如今是彻底不记得这一位的名姓。这男人因为伤病,惨白的脸瘦脱了形,嗓子喑哑的,该认识的也要不认识了,然而身上掩不住的书卷气和官气,沉着安定的,仿佛一切都是胸有成竹。商细蕊不记得这张脸,但是对这派头倒是很熟悉,他身边向来多的是文人和官宦。

    商龙声不解释此人的底细,只说:“我教他冒充四喜儿的堂侄,丧事你不用操心,全由我们料理了,不过是借水云楼的名头压一压。到时候扶棺回乡,我与他一道走。”

    商细蕊从不在俗务上用心,耳聋之后,更加两眼放空,明知疑点重重,他也懒得去追究,点头道:“大哥安排就好,我这人和钱都管够。”临走,床上那人向商郎真诚致谢,商细蕊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水云楼出面办四喜儿的丧事,果然招来一票子闲话,说商细蕊明明和四喜儿关系恶劣,但是为了沾死人的光,装的情深义重,太要出名了。其实对于这些爱嚼舌头的小人,要收服他们也很容易,不过是多给点好处,待他们格外客气一些而已。商细蕊借出去无数的钱,对人也没有架子,偏偏在这一点上又犟起来,不肯让他们占便宜,不肯假以颜色。到四喜儿出殡这一天,天上风和日丽的,四喜儿的假堂侄孝衣孝帽子穿戴得挺像那么回事,病歪歪的由商龙声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模样浑然天成。商细蕊吊着一张脸,不哼不哈跟在后头,真像死了亲人,谁也不敢上前去与他搭茬,唯独姜家跃跃欲试。姜家本也无意承办葬礼,但是教水云楼越过辈分接了去,姜老头心里大不舒坦,不舒坦就要找事撒气,从轿子里探出头叫唤商细蕊,要烟要水要找茬儿。钮白文凑上前伺候:“老太爷要什么,您和我说。”姜老爷子挥开他:“就撂着我这摊不搭理,是不是?”商细蕊听见了,仍是闷头朝前走。姜家大爷看不过,没好气儿地上前一推商细蕊的肩:“商老板,好大的架子!眼里还有长辈没有!”

    商细蕊扭头指了指耳朵,摆摆手:“大爷!您没骂错,我是个聋的!”他像所有聋子一样,说话声音特别大,引得周围同仁纷纷侧目,都当是姜大爷小心眼,在当面揭短难为商细蕊。姜大爷闹得臊脸,呆了一呆,商细蕊一马当先就往前头走去了,杨宝梨等小戏子经过姜大爷身边,轻声嬉笑道:“骂聋子打哑子,扒老太太的裤衩子!”这个场合下,姜大爷总不好当众和小字辈较真,只有气得干瞪眼。

    送葬队伍走到城门,照旧重重的看守着日本兵。钮白文上前交涉,日本兵瞅着一张张哭丧脸也嫌晦气,大致检查过后,就该放行了,谁料手里牵的那几只狼狗绕着棺材奋力猛嗅两圈之后,上扑下跳狂吠不止,把日本兵叫疑了心,居然枪把子一砸棺材盖,提出要开棺检查。翻译把话一说,梨园行就炸锅了。这人欺负人欺到了头,无非是辱妻与掘坟两样事,今天面对面的,在北平城的城墙之内,竟要撬开梨园子弟的棺材板!

    商龙声一巴掌按在四喜儿棺盖上,目光杀气腾腾转过日本兵:“谁敢放肆!”随着话音,几个高个子武生围上前来,将长袍下摆掖在裤腰带里,虎视眈眈的似乎随时准备动手。他们上台表演的人,实际武功怎么样不说,在行的是气势迫人,光是这一瞪眼一摆工架,就足够叫日本兵紧张了。日本兵嘴里吆喝着,哗啷咔嚓给步枪上了膛,那几条狼狗也是狗仗人势,跳着脚狂吠,吠到楚琼华跟前要往他身上扑。楚琼华惊呼一声,直往商细蕊身后钻,商细蕊也不躲开,慢慢低下头把狗看了一眼,不知他眼里带着什么恐怖的气味,那狗嘤地一声趴下不响了。

    假堂侄对眼前剑拔弩张的局势毫不动容,反而一直沉吟着望向商细蕊,见商细蕊吓趴了大狗,他也跟着笑了笑,随后上前与商龙声耳语了几句话。商龙声看一眼商细蕊,脸上露出不忍的表情,禁不住大义驱使,最终还是唤来商细蕊私谈。商细蕊在他面前垂耳恭听的乖顺样子真是让人心疼,让他做哥哥的怎么开得了口,他对旁人尚且义薄云天,两肋插刀,怎么到了自家兄弟这里就成了索债的鬼?憋了半天劲,仍是哑然无言。假堂侄从商龙声背后当机立断出声道:“商郎千万帮忙,今天不出城,以后怕更没有出城的机会。”

    商细蕊说:“我会替你想办法。”

    假堂侄看着棺材:“我的办法好想,这里面的东西怕是不容易。”

    商细蕊听出意思,猛然扭头望向商龙声,问:“棺材里的不是四喜儿?”

    商龙声说:“不光只有四喜儿。”

    商细蕊瞪大了眼睛等下文,这时候,商龙声与假堂侄互望一眼,只有交底:“里面还有盘尼西林和吗啡、奎宁。”

    商细蕊和程凤台混久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走私,他听程凤台说过,现在黑市里的盘尼西林贵逾黄金,比贩鸦片还要发财。但是商细蕊不相信商龙声会做这个买卖,商家的人,都不怎样在乎钱财,绝不会费这周章,冒这风险去挣钱。

    商龙声看穿商细蕊的疑惑,眼里尽是凝重:“这些药,是运到前线的。三儿,这事……”

    商细蕊心里倏然一紧,耳朵里哨子吹响起来,商龙声的话就听不见了。他转过身快速走到城墙根,一手撑着城墙,一手捂住耳朵歪头拍了拍,像要把耳孔里不存在的浆糊拍出来,非常焦急和痛苦的样子。商细蕊心里乱麻一样,感到惊慌和恐惧,如果是走私倒好了!他发动北平城所有的上流故交,倾家荡产大概能保住商龙声一条性命。可是如果被日本人顺藤摸瓜查出药是往前线去的,莫说商龙声人头落地,整个梨园行也要被牵连。大哥糊涂!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瞒着他做!

    远处钮白文焦头烂额的走来,摊着巴掌朝商家兄弟说:“二位爷,都什么时候了,倒是拿个主意啊!日本人非要开棺,这成什么话了!咱们唱戏的再贱,也没教人这么糟蹋过!欺人太甚!”钮白文这么个老好人,也忍不住怨恨起来。

    商龙声说:“转回庙里停灵,落葬的事,日后再商议。”这句话说得大声,带有了决断的意味,叫梨园行都听见了。姜家等等与商细蕊不好的戏子们露出幸灾乐祸的冷笑,是笑水云楼无能。假堂侄此时不再淡定,拧着眉就要反对,商龙声截断他,拱手致歉道:“侄少爷,令堂叔的棺椁近日一定替你运回家乡,今天眼看是不成了,咱也得顾着点活人,您多体谅吧!”他宁可事情泡汤,也不肯让商细蕊再做牺牲,商细蕊已经够冤够苦了。假堂侄见商龙声这样态度坚决,只得认下。钮白文点头叹气:“也只能这么着,窝囊是窝囊,总好过冒犯亡魂。我去同他们说,原路来原路回吧!”他们想到要和梨园同仁说,和日本翻译说,和看热闹的闲人说,独独忘了要和商细蕊说。一来是没留神商细蕊正聋着,根本听不见他们方才做的决定。二来商细蕊就不是个管事的人,便是耳聪目明的时候,和他商量也属于白搭。于是,被他们遗忘的商细蕊拔剑而起:“不许开棺!谁都不许动!”接着搡开人群,抢先来到翻译面前,说:“我要见九条和马!”

    此话一出,梨园哗然。

    第124章

    下午近晚,日头已经偏斜,发丧的队伍松散在城门周围闲等着。往来的老百姓认得这些角儿,平日里台上台下远远望上一面,就要花费好几块大洋,今天一个个素面朝天站在实地上,不看白不看!于是三三两两的,在那瞅着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角儿们横竖被看惯了,别人专注的评头论足的眼神,拂在他们脸庞好比一阵微风,根本没有触动,几个轻浮戏子甚至偷偷地向大姑娘抛媚眼儿。商细蕊下了戏台,不喜欢被人盯着瞧,他背转身,面朝四喜儿的棺材站着,那一身落落寡合的气息在一群戏子中间反而惹眼,招着人往他那看过去。

    四喜儿买不起盘尼西林,导致梅毒发作身亡。现在死了,遗骸却是躺在应有尽有的盘尼西林之中,命运弄人,可见如是。商细蕊愣着神,远处一辆汽车急速驶来。雪之丞步下车子,他难得穿了日方的军装,那种土黄混沌的颜色,显得萎靡,裤腿膨起,特别暴露出他下半身的短,像个日本人了。雪之丞也意识到这身制服的不合体,披麻戴孝的戏子们修长俊俏,气质洒落,比得他越发的萎缩和矮小,戏子们一人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瞅住他,也让他抬不起头。雪之丞压低帽檐走到商细蕊身边,商细蕊还聋着,见到面,双方无言对视一阵。商细蕊是真没脸开口,非常惭愧,前阵子提出绝交的是他,现在到了用得着人的时候,难道又要另一副嘴脸。商细蕊做不出来,他只有往后退了半步,弯下腰朝雪之丞深深的鞠了一躬,要说的都在里面了。雪之丞受惊了似的,顿时脸热心跳,慌忙也往后退开一步,还了商细蕊一礼。

    外人看不懂他俩打的什么交道,姜家大爷向人们嗤笑道:“瞧瞧,在这拜堂呢!”听的人也冷笑起来。有雪之丞与守城的卫兵交涉,拿出九条家的名义签文件画押,送葬的队伍很快就能启程。碍于商细蕊的耳疾,雪之丞无法与他多言,冒着众人的眼光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带着愧疚与仰慕,一心只为了帮商细蕊的忙。但是二人即便无甚交谈,打从雪之丞一露面,也就坐实了商细蕊与日本军官的流言,一个唱戏的有什么社会地位,遇到麻烦居然能够差遣得动一个日本军官,两个人私底下的交情可见一斑了!与商细蕊有仇的同行自不必说,见着商细蕊自己挖了个坟坑往里跳,那是正中下怀,得意极了。往常替商细蕊辩白的友人,这时候不免暗暗埋怨商细蕊不作脸,你就真有猫腻,也别当众拿出来现眼呀!白白辜负了他们的信任与好意!大家各怀心思,统一的对商细蕊抱有看法,出城之后,竟无人与他并行。商细蕊一个人走在前头,后面拖了好长一段空,也是他自己的脚程快,犟驴追着日头似的跋涉,钮白文试图撵上来,还未发话,商细蕊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听不见,不聊,接着就把人甩脱了。他知道人们在怎样说他,可是,他早已经解释不清了!

    商龙声默默的跟上去,在商细蕊身边陪了一段,商细蕊像是没有察觉,头也不回。今天的事端由商龙声而起,是他不该瞒着商细蕊犯险,使商细蕊毫无应对之策,只有自污名誉来挽回绝境。平时众口一词地以为商细蕊任性,孩子气,不大通人情,每每发生事故的时候,二话不说担起肩膀的正是这么个孩子呢!商龙声欠弟弟的,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偏还时不常的拿着兄长的架子责罚商细蕊,他有什么面目责罚商细蕊?商龙声心里的愧痛逼得他眼眶泛红,喉咙里咳嗽一声,也不管商细蕊听不听得见,兀自嗓音沉沉地说:“我在戏上资质平平,怨不得爹对老二用心。那年老二伤得厉害,远近郎中都说不成了。老二不成了,商家的戏脉要断了,可巧你就来了。”

    商细蕊眼神一动,他想不起来商二郎的面目五官是什么样儿,就记得他是个小瘫子,屙屎撒尿全在炕上办,而且脾气坏得很,常常大喊大叫,闹得整个戏班不得安宁,又常常痛哭,哭得像狼嚎。商细蕊在戏班不到一个月,商二郎就死了。

    “你被卖来戏班子那会儿,看着才四五岁,扯嗓门一哭,半条街都听得见!雄鸡打鸣似的!等擦干净脸再问话,那皮肉神气,口齿言谈,浑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娃娃,还会背论语和唐诗!奇不奇?”很奇!商细蕊现在可是一首诗也背不出的。商龙声用力眨眼睛,把泪水抿干在眼里:“还不会捏筷子的娃娃,倒能一口气背下二十篇唐诗。爹高兴坏了,说孩子记性好,嗓子好,是吃戏饭的材料。买下你,让你当老二的替身。可老二怎么死的?老二是练功夫被爹生生压断了腰!这还是亲爹对亲儿!你替了死鬼老二,在戏班过的什么日子,更不用说了。这里面有一半多的罪是替我受的,假如我能成器,老二不必死,你也不必……”商龙声说到此处,泪水潸然落下,铁汉子的两滴泪把商细蕊看呆了神。他知道商龙声自持兄长的责任,见不得弟弟越过哥哥去吃苦,这一直都是商龙声的一个心结。商细蕊神情柔和下来,轻声说:“凡是商家的人,命中注定要在戏上吃点苦,我不怨。”商龙声脱口道:“可你不是商家的人!”他停下脚步看着商细蕊:“有一件事,爹临死前逼我起誓,要我终生瞒住你,眼下的情形却非说不可了!你莫要认定自己天生戏骨,生生世世要陷在这腌臜地方厮磨,这是爹强加你的命,不是你原来的命!”

    商细蕊预感到商龙声接下来要说出惊天的秘密,他竟有些害怕,忙转过头想要走开。商龙声一把捉着他臂膀,目光灼灼的郑重说道:“打小的聪明劲儿,能背诗,能背文,哪能不认得自家家世!刚来那会儿,家里姓甚名谁说得一清二楚!每说一次,爹就痛打你,打得你怕糊涂了,也就真的不记得了。现在告诉你听:你原姓杨,家在四川渠县,祖上都是做官的人家。那年母亲万氏带你和姐姐来平阳走娘家,正遇着灾年瘟疫,返程路上把你弄丢了。杨家沿途找回平阳,爹为了私心留下你,带着整个戏班离乡避了五年。”

    商细蕊呼出一口带着颤抖的气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

    商龙声道:“你纵然不记得杨家,杨家一定记得你。听大哥一句劝,现在天下变了模样,正是小人作怪的世道。你的耳朵怎么聋的,那本书怎么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你心里有数!今日为我堕了名声,往后他们更要明目张胆的害你了!三儿,听哥的,辞了戏回杨家去,你是官家的男丁,兴许爹娘还在世,他们不能不认你。”

    商细蕊猛的挥开商龙声的手,红着眼睛低吼道:“苦也吃了!罪也受了!现在告诉我不姓商!我离了戏还能做什么?还会做什么?向谁讨回这戏台子上耗的二十年?”说完抛下商龙声,一头向前怒走,心中莫名恨意滔天:“这辈子!我姓商姓定了!”

    众人听见商细蕊滚雷般的声音,只道他们兄弟吵嘴,避得更远一些。那位假堂侄察言观色,当是商细蕊为了私运西药的事情与哥哥翻脸,心里很过意不去,勉力迈步跟上前,在商细蕊身后笑道:“商郎慢些走,许我说两句话。”

    商细蕊扭头瞅他一眼,果真放缓了脚步。假堂侄一点头:“商郎今日不惜个人荣辱出手相助,免除一场大难,我感激不尽!”

    商细蕊道:“是我哥哥出的力气,该谢我哥哥。”可是照商龙声方才的意思,似乎已经将商细蕊开出姓氏,他不再是他哥哥了。商细蕊怔了怔,觉得委屈和难受,落寞神情看在假堂侄的眼里,又误会了:“不管怎么说,商郎为了我们,实实做出了名誉上的牺牲。等有朝一日,我们的事业成功了,天下太平了,我一定出面说明真相,还商郎的清誉。”

    这样信誓旦旦的口气,商细蕊不禁认真朝他看了一眼,思索说:“我想起来你是谁了,那年孙主任的堂会,你是延安的韩……”然而还是忘了韩先生的全名。商细蕊对政局虽然一无所知,来往的显贵谈论起来,难免听见一句两句,于是跟着这边的要员们将这股革命势力称作“延安那边”,接着忖忖今天的事,他惊讶道:“我大哥入伙了?”

    韩先生笑道:“大爷不和谁一伙儿,大爷是为了大义。”

    商细蕊点头:“我也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大义。”韩先生跟着笑起来,捂住受伤的肚子,与商细蕊漫步交谈。这位韩先生是真会说话,说时局,说政府,说民生,软言软语的话音里暗含雷霆气象,撩拨得商细蕊豪气干云。韩先生的延安政府到底是怎样一个宗旨,商细蕊不太明白,救济穷人和抗击日寇,商细蕊听懂了,当场许诺要给韩先生一笔赞助。韩先生抱拳笑道:“商郎好意心领了!说这些,不是为讨饷,只望商郎谅解大爷,不要因此伤了兄弟和气。”他叹道:“敌强我弱,日后不知要经历多少苦战。凡是有骨气的中国人,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大爷搭救江湖朋友从来不惜性命,何况在家国大事上呢?那更是出生入死了!起先不告诉商郎知道,也是怕你年轻藏不住事,反而露馅了受牵连。”

    商细蕊笑道:“大哥是好样的。”他回想自己这一年的遭遇的暗算,某些同行对他一向不友善,可从没有这样狠毒过,是日本人带来的这个坏世道,把好人逼得作恶,恶人只有更恶。商细蕊说:“给你们赞助不为别的,国家要真被日本霸占上,难保以后只许唱日本戏。日本戏又难看,又难听,我可唱不了。”韩先生发笑,商细蕊又道:“七七之后,我给政府捐过大飞机!现在政府撤走,想捐没处捐了。同是抗日,你们拿着一样。”

    韩先生抱拳:“既这么着,多谢商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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