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江东流,不舍昼夜,一晃已过十年。
    时为嘉靖二十二年八月,正是秋高气爽、五谷待收季节,再过数日,福建省的乡试就要开始,江边官道上,一群来自闽西、闽北的生员正大汗淋漓地往省城方向赶路,也有走累了的在中途稍作休息,其中有人随眼往江面瞥了一眼,却见一艘大楼船顺流而下,船头踞着一个二十上下的生员,风姿飘逸,随着楼船破浪之声歌咏大唐诗篇,又见他左拥红右抱翠,怀中两个艳妓,身旁又有一对乐婢,一个抱瑟,一个举箫,以音乐和着那生员的节拍。
    “世风日下啊!”岸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生员咬牙切齿恨恨地道。
    “人老了就是酸!”旁边两个青春正茂的年轻秀才取笑了那老生员一声,却对楼船上那青年大生羡慕:“人生就该如此啊!”
    更有一般有志者暗下决心:“待我中了举人,这些就都有了!”
    由于顺风顺水,那楼船又扯足了帆,因此去势甚快,不多时就到达福州城外,在码头上停靠,早有一帮轿夫等候在那里。那倚红偎翠的生员从船上下来,跨入轿子中,四名轿夫健步如飞,直抬入城,来到城西尤溪会馆对面的三合馆门前。
    这三合馆却是建在一起的三座宅子,中为博文馆,左为止戈馆,右为陶朱馆。三座宅子都是前后三进,墙高院大,因为三座宅子合在一起,当地人口顺,就将之唤作三合馆。久而久之,就连此馆主人也接受了这称呼。
    这三合馆是由尤溪大族李家募资购置的产业。博文馆修文,止戈馆讲武,除了招待往来骚人墨客、武学名家之外,也为本地的贫家少年免费提供教育——福州府十五岁以下的儿童只要能通过入学资质考试,不但读书免费,连吃住都包了。至于陶朱馆,则只招待与李家有生意合作关系的商家。
    这几年里,李家的不但生意越做越大,而且做的买卖也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开头几年李家主要做手工制造,制成了铁具运到漳州卖给走私商出口。
    南中国的生意圈里有句老话:无三天好生意。这句话说的是中国人仿制能力太过强大,只要有人靠某类生意发家,他周围的人马上就开始仿制。尤溪那边也一样,李家靠着做铁具赚了一笔之后,各类大小铁具作坊便跟风而起,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李家那样的海外资源和运输能力,总之只要有一点产业的,都纷纷仿制李氏铁厂的产品,甚至挖李家的墙角抢铁匠。于是李家便组织起一个尤溪铁业商会来,那些同乡道铁具老板一见都想:“来了,要出招了!搞这个东西来打压我们了!”不想由李家制定出来道规章倒也公平合理,不但没有打压新兴同行的意思,还无偿地为乡人提供了一些海外的市场消息,李家铁厂甚至停产了许多固有的铁具产品如铁锅、铁针等。这简直就是在给同乡腾出市场份额嘛!所以没多久连那些一开始对李家戒备很深的作坊也都陆续加入了这个商会——因为加入了有好处啊!
    “李大树果然仁义!”当时厚道一点的人想。
    “这不是傻瓜么?”刻薄一点道却不领情。
    还有一类人,则认为李家那头小狐狸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相对来说,还是第三类人的想法靠谱一些,不过李家搞的不算阴谋,而是阳谋。
    李家放弃了铁锅、铁针的生产后,便建立了“同利”商号,在手工制造业上只保留了一部分高端产品且越做越精,而家族主要赢利的业务已不在这里了。
    在北尤溪机兵团声威大震之后,李家便开始做起了物流。怎么做物流呢?首先,李家与各地的联盟商家合作,先后在建阳、南平、闽清、福州、莆田、泉州、同安、月港等地修建了大大小小一共十九个陶朱馆,这陶朱馆前面是联盟商家的会所,是异地同盟者来到本地时的落脚点,是本地同盟者平日议事、聚会的地方,后面则修有仓库。仓库分三部分:一是公共仓库,是给异地同盟者落脚时临时存放货物用的;二是本地同盟商家的私仓,本地有几户加盟商家,就有几个小私仓;第三就是同利商号的专用仓库。陶朱馆的保安工作,由出身机兵团的雇佣保镖负责,与地方官府的关系,则由本地同盟者负责打点。至于陶朱馆运营的费用,则由加盟商家会同议定分派,一般是享有多大的权利,就要负起多大的责任。
    由李大树兼着副会长的那些商会,一开始只是想让李家负责保护他们商贸运输,可是你要人家给你保镖,要保的是什么货物,数量有多少,起始地和目的地在哪里,大致总得和人家通通声气吧?在这个过程中,李家很快就掌握了半个福建大部分大商家的物流讯息和买卖去向。
    李大树不知道这些讯息有什么用处,可是他有个儿子知道!做生意总有潮起潮落,遇到了低潮的,比如误了船期,货物一时无法脱手,而资金链又脆弱得不允许他再拖下去,这时候李家的人就会出现,以他们可以接受的价钱收购起来,放在李家在各地设立的仓库,以待下一轮的价格高峰。
    由于掌握了海外的市场信息,又和各类商家有频繁的商业来往,而手头所控制的货物与现金(白银)又越来越多,李家在十几个大商会中的影响力也就越来越大,加上李彦直拥有超前的商业观念,对游戏规则也就拥有了越来越强的话语权。以至于到了近年,李彦直一句话放出来,就可能会影响到福建省茶、书、铁具、硫磺等货物的出口(走私)价格!同时,李家从海外拿到的商品,如香料等也在福州、泉州等地迅速大开了市场,甚至浙江、江西、南直隶与湖广等地也有商人来寻李家拿货。
    可以说,如今的李家,已不再是尤溪县的一方土豪,而是具有区域影响力的大商家了。而对省城福州的这座陶朱馆李家也加倍地重视,除了尤溪之外,别的陶朱馆兴建时李家通常都只承担两成以下的投资与权责,但对省城的这座陶朱馆,李家却承担起了将近五成的费用!
    省城的这座陶朱馆平时只开侧门,一般只有商界重量级人物光临,或者省城高官莅临视察时大门才会开,但这顶轿子一到,陶朱馆居然大开中门,把这顶轿子迎了进去,在陶朱馆东厢走廊上,已有一个三十岁不到、留着一撇胡须的儒生在那里等着。
    这个儒生是尤溪李家的重要人物,叫风启,本是江西人氏,十五岁那年随父母到福建探亲,路经尤溪,在尤溪的博文馆听了一场学生辩论,竟然就不肯走了,闹着父母让他留在那里学习。他的父亲也是个在公门有见识的人,多方打听之后居然也就答应了。那时博文馆尚无今日之盛,氛围与制度虽好,也有本地的名士偶尔涉足讲学,但教新学问的老师却只有那么几个,而且所研都未深入。风启入学之后,只几个月就将当时博文馆的功课学通了,然而他也没有离开,因为他在那里遇上了李彦直。
    对那个比自己小着好几岁的“神童”,风启一开始有些不屑,但随着交往的深入,他渐渐由不服转为佩服,又由佩服转为钦仰,最后竟对比他还小几岁的李彦直执弟子礼,尊之为师。而李彦直对风启也比对别的学生不同,五年前开六艺堂,只招在博文馆学习中有突出天赋表现且愿意放弃科举考试的学生,风启就是最早三个登堂学生中的一员。三年前李彦直再建“一以室”,只有六艺堂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才得入内,风启也是第一个入室。李彦直在福建各地先后办了十九座博文馆和三十六座止戈馆,有选择地招收各地贫寒子弟,十年之间所教育的学生已逾万人,这一万多名学生能通过入学测试,本身已是十里挑一,而六艺堂自设立五年以来,登堂弟子不过三十六人,其中入室者五,而不管是登堂三十六秀也好,入室五杰也罢,风启都是排行第一的大师兄。
    六艺堂的教育系统,讲究的是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所以三十六名登堂入室的学生没有一个是枯坐在书斋里苦读四书五经,而是以所学直接投入应用,如精数学者会被派去苏眉那边协理会计事务,语言天赋强者会被派去月港和佛郎机人日本人打交道,颖悟兵法、武术者则可能会进入机兵团接受训练甚至跟着机兵团上山剿匪,对商业经营有敏锐触觉者会被安排到各地的分店作见习掌柜,还有两三个对手工业设计有兴趣的学生进了铁厂秘坊——这就是他们实习的过程,也是他们毕业之后的职位去向。三十六名登堂学生实习的方向几乎人人不同,而风启的角色尤其特殊!
    从登堂的那一天开始,李彦直每次给知县的禀帖以及知县的回信都会拿给他看,又常常带着他穿梭于尤溪县各房,拜访延平府各方权贵,一年之后,李彦直给知县、县丞的禀帖基本上就由风启代笔草拟,三年以后,李家在商业上与公门有干系的事务便都有了风启的身影。可以说,风启虽然不姓李,却已经是这个系统里极重要的人物!所谓水涨船高,随着李家势力越来越大,风启在福建商界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就算是福州城的富豪,风启与他们相见也是分庭抗礼。但此刻他却在廊下静立等候,待得轿子停下,才上前一揖,道:“三公子,怎么才到?”
    轿子里那生员道:“乡试的事情,都办妥了么?”
    风启道:“各方面都打点好了,一定保证三公子和五弟考试顺利。而且……”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刚才轿子中说话的声音不对,停了停,试探着问:“三公子?”
    轿子中的生员忍不住笑了起来,风启听到笑声,先是一愣,随即哼了一声,掀开了轿帘,看了一眼,先遣散了从人,然后才指着轿子里那生员怒骂道:“老五!你越来越大胆了!竟然连钜子也敢冒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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