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向月自顾自跪在原地不看他,不给他精神上胜利的愉悦感。
    “舟向月偷了你的剑。按照规矩,偷盗是罚四十下戒尺,外加罚跪。不过你这把剑极为名贵,他也是反复多次犯了,必然要加罚……”
    “是我给他的。”郁燃忽然说。
    舟向月在一旁偷眼看他们,闻言差点没掩饰住自己脸上的震惊,赶紧低下头。
    任不悔也是一愣,“你给他的?”
    郁燃面不改色,飞快地扫了一眼在场几人的表情,点点头:“对。”
    任不悔始料未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范世沅震惊道:“怎么可能!你为什么要送他?”
    郁燃看了他一眼,“他送了我许多杏子,投桃报李,我就把剑送给他作为回礼。师叔难道是错怪他偷了东西?这是个误会。而且他今天摔到了腿,不宜久跪……”
    范世沅听他说得十分自然,也没话说了。
    他心中震撼,人家拿安宁谷里到处都是的杏子送你,你就送他这么名贵的剑?还真是人傻钱多啊!
    任不悔让舟向月站起来的时候,他站得歪歪扭扭,连声道:“腿好痛呜呜呜……”
    任不悔板着脸道:“这次是错怪了你。但你若是之前没有这些小偷小摸的前科,这次为何会错怪你?撒过一千次谎,第一千零一次哪怕你说了真话,也不会再有人相信你。”
    “信誉都是一分一分积累的,人人心里有一杆秤,何况是在凌云塔。不要等到没人相信你的时候再来后悔。”
    舟向月胡乱应了几句,拿着剑和郁燃一起出去了,险些没掩饰住雀跃的步伐。
    两人一路沉默,郁燃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舟向月就像个尾巴一样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等到离开凌云塔有一段距离了,四周无人,舟向月这才三两步加快赶到郁燃身边,歪过头看他:“不生气啦?”
    郁燃突兀地往另一边转身就走。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啦,”舟向月牛皮糖一样锲而不舍地黏过去,“我知道你好心帮我,我不该骗你的。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我后悔死了!”
    他双手捧起那把剑,递到郁燃面前,“这把剑我不敢要,还给你吧。你要还是生气,就打我呗——今天我本来要挨戒尺的,你帮我省了戒尺,那让你打回来,好不好?不要生气啦——”
    郁燃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他道:“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舟向月一愣:“哎?可是那不是你为了帮我圆谎才……”
    “无论是为了什么,话说出口就是说出口了,”郁燃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得对我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
    舟向月一怔。
    也是,人家作为皇位继承人培养出来,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和他这种上下嘴唇一吧嗒就能信口开河的人不一样。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陌生的低语声从附近传来。
    一种莫名的危险直觉袭上心头。
    郁燃还要开口说话,忽然被舟向月一把捂住嘴,扑过来带着他滚到了一边的树丛后。
    郁燃被按在树干上,微微惊愕地抬起头,看见面前的少年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侧过头。
    隐约的月光落在他的眼眸中,亮得像是猫的眼睛。
    “……仓库那里的弟子还不是很好对付,杀他们也费了点劲。”
    有人从他们旁边经过,一股血腥味传来。
    “毕竟是翠微山嘛。”
    “也是。不过也就是一个吃饱了闲得慌的皇族,还是个瞎子,找了一堆孩子在这里,美其名曰开门立派,居然妄想跟万魔窟对峙,真是笑话。”
    “毕竟又没有继承皇位的指望嘛,那可不就想找点别的过过瘾。说不定人家不过是借着收徒的名头,正大光明地搞那些王公贵族娈.童的把戏呢……这些所谓正道道貌岸然的样子我是看吐了,还是我们万魔窟里好,反正没什么可丢脸的,大家至少不像那些人一样虚伪。”
    黑暗中有幽暗的荧荧绿光亮起,在空气中缓缓旋转出一个布满藤蔓一般繁复咒文的法阵。
    郁燃忽然发现不对劲——那个法阵,似乎把他们两个的位置也包了进去。
    舟向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面色骤变,刚要把郁燃推出去,就感觉身边猛然翻卷起寒冷至极的狂风。
    舟向月反应极快,一把将郁燃死死抱在怀里:“抱紧我!”
    郁燃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心脏狂跳,下意识地照做。
    他比舟向月小两岁多,但已经差不多和他一样高。两人紧紧抓住对方,仿佛暴风雨中彼此唯一的依靠。
    天旋地转,仿佛被一股狂风裹挟着瞬间穿越了风暴眼,眨眼间就被冰冷至极的雨水浇了个透。
    等他们再睁眼时,周围已经不再是翠微山的树林,而是一片人声混乱的闹市,哭声震天。
    是断生魔手下的人正在街上抓人,抓漂亮的年轻孩子。
    不想放手的父母跪在街上哀求哭嚎,孩子撕心裂肺地大哭着,却还是被那些面目狰狞的人抓走。
    有父母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要反抗,直接被生满了漆黑鳞甲的利爪当胸捅入,鲜血四溅,一片惊叫。
    郁燃虽然从小见惯各种大场面,但都是井然有序、能讲道理的场面,从没见过这样野蛮残忍、血肉狼藉的景象,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抱着他的人似乎感觉到了,把他抱得更紧,还安慰一样轻拍他的背,一把将他的头按到肩膀上:“别抬头!你这么好看,他们肯定想抓你。”
    郁燃:“?”
    等一下,他觉得舟向月更可能被抓走……
    两人双双乌鸦嘴,一起被抓住了。
    一群哭哭啼啼的孩子被关到笼子里,拖着车进了万魔窟。
    都到笼子里了,舟向月还在唉声叹气地贫嘴:“耳朵你看,今天你生这一场气,造成了多大的后果啊。所以说,人真的不能生气,生气会有很可怕的后果……答应我,你不能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郁燃:“……”
    他真的搞不明白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明明都被抓进万魔窟危在旦夕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个?
    车停下来,笼子里的孩子们被粗暴地驱赶出来,像牲畜一样用鞭子赶进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
    驱赶他们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看脸年纪并不大,但身材吓人,光着膀子虬结的肌肉上覆盖着野猪一样浓密的鬃毛,鬃毛间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看着十分瘆人。
    他似乎没什么耐心,这些半大孩子但凡有一点慢了掉了队的,就被他狠狠一鞭子打过去,挨打的孩子便是一声凄厉惨叫。
    舟向月和郁燃都跟得很紧,但那鞭子很长,鞭风袭来难免有鞭尾扫到他们。
    第一下扫到舟向月的时候,郁燃下意识把他推到一边,鞭尾就抽在了他背上。
    似乎抽破了衣服,有一道火辣辣的痛。
    舟向月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郁燃没说话,心说你不是特别怕痛么。
    舟向月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在这里耍这种小花招,只会被打得更厉害。”
    果然,那个长着野猪鬃毛的壮汉二话不说,又一鞭子抽过来,正正地抽在了他们背上。
    两人都咬牙忍了,郁燃只听见舟向月低低的吸气声。
    这一下比刚才那下厉害多了,一鞭下来整个背上都是火辣辣的灼烧剧痛,郁燃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背了。
    好在他们再往前几步,就跟着人群进了地牢里。虽然阴暗逼仄,但至少没有鞭子了。
    一路上担惊受怕的孩子们刚才被勒令不准哭,但到了这里都忍不住一个个抹起眼泪来。
    可惜还未等他们松一口气,又有人来了。
    那是个高大的女人,长着一条长长的带花纹的蟒蛇尾,高高立在地牢门口点人:“你,你,你……还有你,出来。”
    被点到的孩子一个个惊恐万分,像是一团乱糟糟的小鸡崽一样挤在一起,不敢出去,但也不敢不出去。
    哪怕是年龄小一些的孩子也都本能地知道,这些面容可怕的人把他们抓到这里来必然没有好事,此时深夜将他们叫出去,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郁燃也被点到了。
    他心中一沉,正要往外走,却突然被舟向月推了一把,直接给推到里面了。
    舟向月一转身,自己往外挤。
    郁燃慌忙去抓他的肩膀:“你做什么?!”
    舟向月顺势拥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
    他们身边充斥着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哭声,空气中满是刺鼻的血腥味、潮湿的霉味和汗味。
    一片混乱、恐惧与绝望。
    但舟向月这句话却不知为何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就好像他早已胸有成竹,确信自己一定会平安回来。
    郁归尘一怔。
    有一种隐约的疑惑从心头泛起,转瞬即逝。
    趁他这一怔,舟向月用力把他推进了人群里,自己出去了。
    长着蟒蛇尾的高大女人带走了六七个孩子,地牢里宽裕了一些。
    他们离开后,直到深夜,再也没有人来这里。
    没有饭,没有水,也没有被带走的孩子。
    大部分孩子哭着哭着哭累了,慢慢地三三两两蜷缩在一起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郁燃独自坐在地牢边缘的栏杆边上,一直望着外面。
    每次外面传来隐约的声响,他都忍不住提起心来,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夜深了,地牢里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偶尔有一两声低低的呓语和抽泣。
    郁燃靠在栏杆边闭目养神,忽然在这种惯然的静谧中听到窸窸窣窣的轻响。
    他一睁眼,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
    它很谨慎地在黑暗中行走,只能勉强看出似乎是一只小狐狸。
    小狐狸嘴里还叼着一袋什么东西,在地牢入口后面的阴影里东张西望。
    郁燃心跳加快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栏杆里伸出手去,向那只小狐狸挥了两下,压低声音道:“是你吗?阿倾?”
    小狐狸没听清他的话,也或许是听到了没反应过来,依然在疑惑地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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