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旁边的房子里居然是有邻居的,别人称呼她周嫂。
    周嫂是个大约五十多岁的女人,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就算是换了干净的衣服也很快就被血染红,脸上也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哪怕是在全是死人的鬼面陇里,她的样子都显得有些可怕。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独自住在那间房子里,也很少去找别人凑热闹。
    但在发现阿丑和阿难似乎都并不害怕她之后,她就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热情。
    一开始是来问他们要不要香火,得知他们都是活人不吃香火之后,又很是热心地给他们拿来了许多被褥床单,说鬼面陇阴冷,两个孩子可不能冻坏了。
    阿丑本来还很谨慎地不想用她拿来的被子,但在第一晚被冻醒之后实在忍不住用了,慢慢的也就接受了。
    周嫂唯一的问题是有点唠叨,时不时念叨他们穿得太少了得加衣服,念叨得俩人耳朵起茧子。
    “哎,我也有一儿一女呢,”周嫂说,“和你们一样漂亮。”
    “我那时候得出去做工养活他们,又没法带上他们。每次我出门的时候,就给他们讲故事说,你们看,现在梅花还没有开,等梅花开遍,纷纷落下的时候,娘就回家了。”
    “我回去的那天好冷啊……下了雪。可我舍不得买头牛,就自己一个人翻山。”
    “可是,我在途中遇到了老虎……被老虎咬死啦。”
    “我那时候真害怕啊,我看那只老虎应该也是做娘的,肚子上坠着奶.头,有两只小老虎跟着它。我就跟它哭,说我也有两个孩子啊,你能不能放过我?”
    “可它还是没放过我。我记得它好瘦啊,身上都能看见突出的排骨。它咬死了我,大概都给小老虎吃了吧。它怎么就不想想我也是个娘,我也有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啊……我多么想等梅花都落下的时候,自己就回到家了啊……”
    周嫂说着说着,会抹一把眼睛。
    可是没有眼泪,只有血。
    她一个人住在鬼面陇,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们,似乎把阿丑和阿难当成了她的孩子来照顾。
    她知道两人还得吃人间的食物,而阿丑要偷溜回梅面陇去取食物都得等鬼面陇下雪的时候,于是天天帮他们看着天气,每次一有要下雪的征兆,就赶紧跑来告诉他们。
    后来她又知道了阿丑回梅面陇其实也是偷人家的吃的,又开始十分自责地絮絮叨叨:“哎呀哎呀,要是我也能从梅面陇把东西拿过来就好了。造孽啊!”
    可她的确没法仅仅通过纸钱梅花飘落所制造出来的重叠空间里从梅面陇拿东西到鬼面陇,于是只好在每次阿丑离开时担惊受怕,怕他被人家抓住打一顿。
    其实每次阿难也捏了把汗,毕竟她还记得追杀阿丑的那两个人很是可怕,生怕他们又回到梅面陇,抓到阿丑。
    “……哥哥,要不我们回去吧?”她捧着阿丑偷回来的腌肉和南瓜,一边吃一边说,“不回梅面陇,那里太危险了。我们到别处去。”
    阿丑嗤笑一声:“我要是回去,干嘛要带着你一个拖油瓶?再说了,出去住哪儿?”
    阿难眨眨眼,“我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力很好的!我可以跟你一起偷东西!我装可怜也很在行的,我去要饭,别人肯定会给我钱。”
    阿丑脸色骤然一冷:“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什么偷东西要饭?别跟我一样!你怎么不向你哥学学。”
    他说完立刻觉得不对,赶紧改口,“你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你不是会做纸扎吗?那也挺好。总得有自己的看家本事才行。”
    “靠自己偷东西也是看家本事呀!”阿难说。
    阿丑气冲冲地敲她的脑袋:“不许学!……你怎么把肉都挑出来了?”
    阿难撇嘴:“我不喜欢吃。哥你吃。”
    她想把剩下的肉扔到阿丑碗里。
    “不许挑食!”阿丑训斥道,“菜可以少吃点,肉一定要多吃!你是女孩子,女孩子一定要多吃肉,多锻炼,才能长高、长得结实强壮,不被别人欺负。上次那个喝醉酒的胖子进了你家里,要是我不在,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阿难仰起头笑眯眯道:“可是哥哥你不是在嘛!你会保护我的,我才不怕。”
    阿丑一筷子把她偷偷挑出来的肉又扔回去:“万一哪一天我不在了呢?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被人杀了。”
    “才不会!”
    “怎么不会?只要在人间,他们就可能会找到我。我的仇家可多了,各个都想我死。”
    “……那我们不要回去了,就在这里住着也挺好的。”
    阿难闷闷道,“唉,就是这里的梅花都是纸做的,我好久没有闻到真的梅花的香气了……哥哥,之前是不是你在我的窗子底下种了一棵梅花树呀?”
    阿丑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只是插了一根破树枝而已。和树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阿难憧憬道:“但是如果能活的话,就能长成树了呀。也不知道活了没有……唉,不知道鬼面陇能不能种树呢。小时候娘给我讲故事,说有个古代的闺阁小姐,窗前有棵开花的树,到了夏天开了满树的花,一开窗就满面花香。小姐坐在窗前看满树的花,树上的妖精看到她了,就喜欢上了她……”
    阿丑嗤之以鼻:“还古代闺阁小姐呢,又是那种俗套的爱情故事。你才几岁的小不点,就琢磨这些?”
    阿难气愤道:“我十二岁了!不小了!”
    “是是是,小丫头片子,就是因为你不吃肉,所以长这么矮,看起来连十岁都没有。”
    “你真讨厌!”
    阿难气得推了阿丑一下,蹬蹬蹬跑了。
    阿丑看着她气跑的身影发笑,但三两下扒拉完饭之后,还真去窗前看了看底下的土,还找周嫂拿了把铲子把土挖松,看起来好像真准备试试种一棵花树。
    舟向月觉得,这两人现在相处得越来越像相依为命的兄妹了。
    过了一会儿,阿难从窗户探出头来:“哥哥,能种树吗?”
    阿丑毫不犹豫:“不能。”
    阿难:“那你为什么要松土?”
    阿丑:“我无聊松着玩不行?”
    阿难:“你才不会这么无聊。”
    阿丑冷哼一声,继续松土。
    阿难趴在窗户上,听着他一铲一铲挖起土来的声音,忽然笑起来:“哥哥,你知道翠微山,肯定会他们那些法术的吧?听说人家都能飞上房顶呢!你能不能带我飞上房顶看星星呀?”
    舟向月一听就觉得要坏事。
    小姑娘不懂事,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果他是阿丑,这是最难堪的伤疤被人揭开了。
    果然,阿丑的脸色猛地阴沉下来。
    他一言不发地把铲子一扔,“咣”一声砸门而去,把阿难吓了一跳:“哥哥!”
    阿丑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后黑着脸搬来一架竹梯子,叮叮咣咣地钉牢在墙上,背着阿难爬上了屋顶。
    阿丑不解释,阿难也不明白自己刚才到底是哪里惹到了他,但她隐约感觉到那整个话题最好都不要碰。
    阿难犹豫片刻,问道:“哥哥,天上有星星吗?”
    阿丑:“……有。”
    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弥漫的浓雾。
    鬼面陇只有黑夜没有白天,黑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阿难道:“有几颗星星呀?”
    阿丑:“我哪里能数得清。”
    阿难:“原来这里也有好多好多星星啊,真好。”
    阿丑沉默良久:“嗯,有星星,还有流星。流星,就是长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的星星,很漂亮。”
    阿难感叹道:“好漂亮。其实我小时候也看见过流星的,只是太久太久没见过,快忘记了。”
    阿丑转过头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被房顶的风吹乱的额发。
    ……
    在鬼面陇的这段日子,舟向月除了在若烟手腕上看到那只雕花银手镯之外,还看到了幻境里任不悔选的那个拨浪鼓。
    拨浪鼓属于阿丑和阿难的另一个邻居,张伯。
    也是之前舟向月和洛平安进鬼面陇时,帮忙把洛平安从流沙里拽出来的无头男人。
    在阿丑的记忆里,他已经是没头的状态了。
    因为没有头,所以沉默寡言……不,是一言不发。
    不过,他虽然不说话,但能听别人说话,也很愿意帮别人做些搬桌子等等的体力活。
    阿丑又一次从梅面陇返回鬼面陇的时候,从那里带来了几枝梅花,就是张伯帮他一起种在阿难窗前的。
    若烟似乎对鬼面陇里的每一个居民了如指掌,她说张伯生前是个镖师,身手体力相当厉害,也做过不少大单子。
    但他的执念是,他的孩子被拐子带走了。
    那个拨浪鼓,就是他孩子被拐走时丢在原地的玩具。
    张伯的妻子早亡,他自己耗费了半生力气去寻找孩子,可到头发花白也没能找到孩子,却遇到歹徒,被一刀割了头。
    “其实,你们刚来的时候看到的头叔应该就是张伯的头……”若烟吞吞吐吐道,“我仔细看过,伤口是对得上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一直不想回到身上,我问他他也不告诉我。”
    若烟叹口气:“我猜,是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头找到身体之后,就会放弃找回孩子的执念去往生。”
    生活在鬼面陇的鬼,都是被执念困在阴阳两界之间的人。
    舟向月发现,任不悔在幻境里的身份,好像和张伯的实际身份是吻合的。
    幻境里的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困住他们而凭空捏造的。
    ……所以,他当时的那个连环杀手身份,应该也对应这个被人追杀的阿丑了?
    几天后,阿丑种下的梅花枝大部分都枯死了,只有一枝歪歪扭扭的似乎顽强地活了下来。
    阿难每天都忍不住去看看摸摸,等到只剩下最后一枝的时候,却不敢再去摸了。
    “是不是我摸太多次,把它们都摸死了?”她惴惴不安地问阿丑。
    阿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里鬼气森森的,又没有阳光,又是冬天冷得要命,能养活才是有鬼。”
    阿难扁扁嘴,看起来有点想哭。
    阿丑:“……没事,大不了都养死了我再给你种。”
    这回阿难真要哭了。
    没想到又过了几天,那枝歪歪扭扭的独苗苗居然还活着。
    又过了几天,依然活着。还长高了。
    在阿丑带着阿难小心翼翼地翻了一次土,确认这枝梅花底下居然真的生了根之后,阿难开始欢呼雀跃地跟它比身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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