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曜有些担心:“可是,他们若是像士族一般,想要九品中正制,又该作何打算呢?”
    萧君泽眉眼微微一挑:“你说,他们还想世袭?”
    崔曜心中一跳,微微点头。
    “真的不知死活,”萧君泽笑了笑,“这当然是万万不可,阿曜,一些太过跳脱的,该杀就杀,我虽然扶持他们,但并不代表没有人不能替代他们。”
    崔曜点头称是。
    萧君泽微微眯起眼眸:“有趣,不过已经有这样的规模了,也该有点动静了。”
    ……
    萧君泽离开崔曜的衙邸,回到刺史府,便径直去了后院。
    贺欢正在耐心地陪着大狗和二狗在池塘边玩木头船。
    那个小船是萧君泽给两个狗子做的,后方用牛筋绑了一个可以旋转的螺旋桨,将牛筋卷上数十圈后,便会带动桨叶,让小船自动跑起来。
    贺欢手劲大,还能下池去给他们捞船,两个狗子欢乐地大喊大叫,在池边把小胖爪子都拍肿了。
    萧君泽倚靠在门边,静静地的看着这父慈子孝的情形,看了许久,感觉许多烦恼都消失了,心情平静而温柔,难怪许多人说,家是港湾,倒是不无道理。
    而这时,大狗看到了父亲,顿时小船也不要了,拔腿就冲过来,跑到萧君泽面前,小腿在门槛上一个用力,便跳到爹爹胸前,像个八爪鱼一样,把他抱住。
    二狗也反应过来,然后就抓住大狗的脚腕,想要把哥哥从爹爹怀里扯出来,但大狗抱得很紧,只扯下来一个鞋子,二狗气得大叫,贺欢及时跑过来:“二宝,爹、咳,娘来抱你好不好?”
    二狗怒道:“不要,我就要爹爹!”
    要抢的才是最香的,他才不要大狗不要的东西呢!
    萧君泽笑了笑,熟练地放下大狗,又把二狗抱了起来。
    二狗这才乖巧了,贴在爹爹怀里,蹭蹭脖子,再蹭蹭脸,整个小身子都欢快地摇摆起来,整个院子都是他咯咯的笑声。
    贺欢不由感慨,难怪阿萧要叫孩子们狗子,实在是太像个狗狗了。
    抱了和大狗一样的时间,萧君泽把二狗放下,神色淡然地问:“今天的作业做完了么?”
    两个狗子悚然一惊。
    萧君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气氛瞬间冷凝肃杀,哪还有先前一丝的父子温情。
    大狗和二狗立即跑回房间里,拿出作业本和铅笔,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起来。
    萧君泽这才点点头:“好好做,要是不及格,就加罚三篇作业!”
    两个狗子当然连连称是。
    萧君泽这才对贺欢道:“过来,有些事情,我要问你。”
    贺欢顿时感觉到一丝压力,阿萧还没有这么认真地找过他。
    ……
    花园之中,茶水滚烫,轻烟袅袅。
    萧君泽认真地听着贺欢这四年来工作的进度。
    贺欢这几年来,很卖力地宣传着当初阿萧给他的知识,并且艰难地应用摸索着。
    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军营的闲暇时间,在自家的小报上发表一些文章。
    因为襄阳书院这十年来的大规模招生,加上补习班的盛行,襄阳如今的识字率非常高,加上油印的方便,所以,才会有小报的生存空间。
    贺欢的小报的一开始就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报上的主要内容是一些机器修理和操作心得,还有各个工坊的招工信息,襄阳城中的租房房源等,偶尔还会有一些工匠在辛苦多年后,用自己积蓄,开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工坊等等。
    这样贴合工匠生活的小报,七天发一期,每期能卖出去几百份,不至于亏损,许多客户都是买一份,给整个工坊的传阅,不识字的听识字的读出来——他们连租房这些消息都会认真的听,因为获得这些消息的渠道,太匮乏了。
    他们会收集所有有字的纸,把这些用针线订起来的,反复阅读翻看。
    有些喜欢的,甚至还会专门买纸抄阅,有些年轻人,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偶尔知晓的知识,都会用炭笔写在小本上,贺欢也有这种小本子,不过他想的多,小本子也用得快。
    “……所以,我还会在小报上写一些短故事,”说到这,他脸有些微红,“以前你给我讲过一些有趣的小小笑话,我略作改变,也有发上去的。”
    萧君泽点点头:“没事,你做的很好,继续说。”
    贺欢于是继续讲,他如今的三支势力,一只是各地的驿站,会有他的小弟们,去打听消息,帮助搜集情报,贩卖出去,赚点小钱。一支是小报,这小报的送报人与各工坊的工头们关系十分不错,偶尔会和他们一起聚会聊天,一起骂骂工坊主不干人事之类的。还有一支当然就是他的军中嫡系弟兄们,不过这些年除了那些老兄弟,他也吸收了一些新的兄弟们加入军中。
    除此之外,因为阿萧给的钱很多,他的最近手头宽裕,便又的找了一些书院里文笔很好,数学却不太好学子,让他们专门给小报写些故事,同时也把阿萧教他的许多知识编辑成小册子和小故事,本来他还打算当教具用,但没想到,这小故事还卖得很不错——有些唱经的和尚尼姑不再唱经书,而是把这些小故事唱出来,听的人可比听唱经的人多多了。
    基本上,这些就是贺欢这几年成就。
    说到这,贺欢有些忐忑,没办法,和阿萧那种白手起家数年间便在北朝风生水起,建出一片净土的绝对实力比起来的,他这点成就简直微不足道,根本拿不出手来。
    甚至和斛律明月、崔曜也没得比,毕竟这两人也绝对算得上是封疆大吏,南北两朝,地位比他们高的人,都不算多。
    萧君泽看出他的忐忑,不由笑了笑:“很不错了,别老想着和明月他们比,他们遇到了好时候,但你又怎知,如今不是你的好时候呢?”
    贺欢被夸到,顿时露出笑意,整个人都闪亮起来。
    “好了,你做得很不错,”萧君泽温柔地看着他,按住他的手,“现在呢,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贺欢立刻坐直了身子:“你说,我做!”
    萧君泽眉眼微挑:“帮我查一查,这襄阳城中,哪一个家工坊的劳资关系最为紧张,哪个视襄阳的法令如无物,有无强制做事,使用奴工等,给我一份完整的记录,能做到么?”
    听说是此事,贺欢不由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这点小事,阿萧放心,两天之内,必然办好。”
    这些他不用调查都了然于胸,需要的只是写出来时间而已,毕竟这个名单太长了。
    “很好。”萧君泽笑了,“看来,可以装饰一下路灯了。”
    贺欢有些疑惑,路灯很好看啊,要什么装饰?
    第238章 努力表现
    七月,炎炎夏日,让整个工坊宛如一个巨大的蒸笼,一个个结实的蚕茧在热水中翻滚,滚滚水气让整个工坊连呼吸都像吞刀子。
    将蚕茧抽丝,挂上旋转的纱锭,在飞转的滚轮中,滴溜溜旋转的蚕丝被集成一束,迅速地旋转起来。
    站在水槽边的纱工们都是些的妇人,年龄有老有少,她们的衣服很少,有的甚至没有穿上衣服,只在脖颈上挂了一根毛巾,不时将脸上的汗水擦去,免得流入眼睛。
    突然间,有个三十多岁的枯瘦妇人一阵晕眩,倒在了潮湿发霉的石板地上,痛苦地喘息着,像一条脱水的鱼。
    周围的人飞快将她扶起,走了十余步,离开了那闷热得让人无法喘息的厂房,在房外的树荫下放着。
    而这时,这棵大树下已经躺了七八个妇人。
    她们稍微喘息了一下,却没有停留,而是又很快回到原来的工位,继续在其上煎熬。
    机器旋转震动的轰隆声响在这蒸腾的热气中,像是无数钉子,直入脑门,女工的汗水顺着的眉梢滑落,中间有受不了的,便出去喘一口气,歇息一会,便又陆陆续续地回去。
    如些挨到晚间,一身轻薄丝帛,头戴金饰的妇人拖着小车,挨个检查着的机器上的纱锭,每个足够的,便给出一个竹签。
    “这可没有四十锭,”妇人尖锐的嗓音响起,指着的机器上的纱绽,“咱们工坊今年本就卖得不好,你们一个个的,还不好好干,若是咱家工坊办不下去了,我看你们一个个上哪里讨饭去!”
    这时,旁边有人忍不住道:“李嫂子今日热病了,稍稍缓缓,便又上工,哪里没有好好干了?”
    那妇人这才哼了一声:“做不了就别做,可别死在我机器上,行了行了,拿了签的,自己去后边结工钱,我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工坊了,这可不是十年前,到处都有招工,你们自个小心些。”
    ……
    在这工坊之外,贺欢带着的两个小狗,还有阿萧坐在酒楼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工坊:“这个是精纱坊,有六十七位女工,每人每天工钱是二十文,每人需要照顾四十个纱锭,全年无休,计量算酬。”
    萧君泽算了算:“如今的纱锭是十文一锭,他们每天能做四百文的纱,不算少了。”
    “也不能这么算,毕竟如今生丝的价格也不低,而且他们家机器才新买一年,还是抵押了他们和工坊借的印子钱。”贺欢在一边解释道,“这工坊不拖欠薪资,虽然苦一些,但也是按量计件,先前周转不灵时,那工坊主倒也咬着牙把自家孩儿的彩礼拿来发了工酬,为这,还毁了她孩儿的婚事。所以,哪怕她时常对坊中女工责骂,这里的女工也都不闹。”
    萧君泽感叹道:“这工作环境也太差了,怕是很容易出人命啊。”
    贺欢笑了起来:“阿萧就是心善,但你也不用担心,襄阳城中有令,在工坊做工死去的,都有一千钱的抚恤,这些工坊倒也不敢过分,逼着这些人累死。”
    萧君泽问道:“一千钱?我记得是五千钱啊?”
    贺欢忍不住笑道:“阿萧,五千钱,是二十五匹帛,这个价格,能换一匹健马或者三个驱口,很多人都愿意拿自己命,换五千钱的。到时这些工坊主会隐匿人命,到时反而给不到他们了。”
    萧君泽有些无奈,这个时候,人命就是那么不值钱。
    “只要能按时发下薪酬,于这些工人而言,辛苦一些也无碍,”贺欢在一边解释道,“这样的日子很多人,都是愿意的。”
    他又道:“襄阳各种工坊中,以织坊数量为最,这些织坊大多是女工,因为相比男工,女工的酬劳更低一些,她们抱团取暖,十分团结,您教我知识里,有一位女子学起来最为热心,她曾经帮数百位女工讨得酬劳,还时常给我的小报投稿,很有威望。”
    他拿着手中的图纸,给阿萧介绍了这四年来经营的组织。
    这个组织以襄阳的劳工为核心人员,部份兼任他在军中的属下,总部设在鱼梁州的报纸印房处,有三十余名骨干,他们各自发展了手下的组织。
    组织的经费来源于大家收集的情报专卖,以及一些的劳工们自发的支持,他们靠着情报的发家,当然也就投资了一些地皮商铺,还有一些良田的产出。
    让他惊讶的是,这些年来,组织里可以说是人才辈出,卧虎藏龙,比如一位出生于梅山蛮的青年,他发展自家族人成为势力,倒卖矿石,混的风生水起,湘州的情报比襄阳之外的地方灵通一大截,全是靠他。
    再比如一位叫卫瑰的人,他本来自己有帮派,但前些年,帮派因为内斗四分五裂,卫瑰自此一蹶不振,他三顾茅庐,终于重新激发了他的斗志,这位如今又重新建立了一个自助组织,成为自己旗下的一员大将……
    “为什么会四分五裂?”萧君泽好奇地问,他倒是很久没有关注过卫瑰了,因为他帮助过的人太多,如果不能自己走到他面前,那么,他就不会再过问。
    “因为理念不同,也因为有人引诱,”贺欢说到这事,也有点叹息,“他的帮派原本是力夫之间的互助,但后来,帮派大了,有的人便想享受了,有的人想和大工坊定下规矩,也有的想自产门户,卫瑰的兄弟们都觉得他的想法太冲动不顾及大局,加上有许多工坊主暗中拉拢,便有人刺杀卫瑰,想要夺得大权。事情发生后,卫瑰虽然逃生,但也受了伤……”
    “没人帮他一把么?”萧君泽问。
    贺欢摇头:“他做的事情,他的兄弟们都不同意,他先前一意孤行,已经得罪不少人,那一次,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有哪些人参与了,哪些人没参与。”
    “他是做了什么事情,才引起的众怒?”萧君泽又问。
    “因为他想让整个襄阳城的力工全部涨价,”贺欢神色复杂,“他想垄断整个襄阳力工的议价,这事,底下许多力夫支持,但崔太守第一个不同意,他不同意,甚至不用多开一句口,下边的人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有的是人想用卫瑰去向他邀功。”
    具体的情况比这三言两语复杂的多,卫瑰想要提高自己威望,同时宣传自己思想,但他做的太粗糙了,他想联合多数人涨价,但还想用提高的薪水做为一笔涨价的酬劳,可是各大工坊的解决办法是直接把这些力工拉黑,从周围的乡里重金雇佣了大量力夫。
    这种工作毫无技术含量,卫瑰根本没办法阻止,结果就是他手下的力夫大量失业,他原本准备的钱很快花光,力夫们为了重新获得工作,不得不接受了降价的协定,卫瑰因为这次失败威望大跌,刺杀者也自称是因为失去工作,母亲饿死,所以来找卫瑰这个祸害报仇。
    萧君泽微微点头:“这也算是一个教训,做事需要多考虑结果。”
    贺欢又继续说起襄阳城中的各大工坊势力,在经过这些年和纵连横后,纺织、钢铁、制药、玻璃、路桥、油粮、车船,这些大工坊都组织了各自的行会,用来互通有无,行会之间,相互竞争的非常激烈,但在压制工人、降低薪酬上,却少有的意见一致。
    他们势力雄厚,相互间虽然有兼并和竞争,但也算和谐,在雍州别驾崔曜的治理下,那酬劳虽然不算太高,但维持温饱,却是能轻易做到——不要小看了这一点,能吃饱饭这事,无论是在洛阳还是在草原,对普通人来说,都已经算是一生别无所求了。
    “难道他们就全都这么听话,没有一点出格的?”萧君泽听到这,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种事情,别说在没有太多监管的古代,就是现代社会,都是偶有出现,怎么可能杜绝的了。
    “当然有。”贺欢走到窗前,指着远方那冒着浓烟的高高烟囱,“织坊还算过得去,毕竟襄阳的织坊太多了,实在过不下去,就换一个,甚至有些女工凑些积蓄,也能买一台二手的织机凑合着用,真正做事出阁的,那薛氏铁坊,必然能拔得头筹。”
    “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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