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府中换了衣裳,果然身上有了些淤青。

    阿殷自幼习武,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磕磕碰碰,抹了膏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准备迎接晚上的狂风暴雨。

    *

    今儿临阳郡主回来得很早,太阳还没落山,便沉着张脸回了明玉堂。上下丫鬟们都看得出郡主心情不好,于是提心吊胆,侍奉得愈发用心。

    然而百密之中总有一疏,奉茶的丫鬟虽细心把握着茶水的热度,却忘了郡主满肚子的火气,按照往常的习惯将一杯茶端上去,临阳郡主才抿了半口,便将茶杯摔在地上,怒声斥责到:“也不知晾一晾,想烫死我吗!”

    满杯茶水皆溅在身上,小丫鬟立马跪在地上,求饶不迭。

    临阳郡主极力压制着的火气终于没法忍耐,拍着桌案,满面怒容,“去把陶殷叫来!”

    阿殷到了明玉堂的时候,一干婆子丫鬟都是凝神静气,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临阳郡主就坐在里头的短榻上,怒色未解。

    她跟着丫鬟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恭敬行礼。

    临阳郡主瞧着她,那火气就开始往头顶上冒,“我平常怎么教你的?行事克制,要把握好分寸,不可轻易出风头,你都记到哪儿去了!你想打马球,我不阻拦,可是陶殷,谁教你去跟隋铁衣抢风头的?那是什么人,是守卫北庭的女将军,就连皇上都要高看几分,你算是什么身份,竟然跟她去抢风头!你当那是露了脸?班门弄斧,也不怕人笑话!”

    鸡蛋里硬要挑骨头,劈头盖脸一顿骂,阿殷到底不能服气,道:“马球场上又不比官阶大小,各凭本事的游戏,有什么可笑话的。”

    “还顶嘴!”临阳郡主一旦想到白日里所受的言语奚落,便愈发恼怒,“你知道旁人是怎么说的?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别处也就罢了,今日是什么场合,皇上皇后,各府王爷公主们都在,偏偏我这临阳府上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不知天高地厚?”门外响起低沉的男声,陶靖带着陶秉兰走进来,目光落在临阳郡主身上,道:“整个京城都高高兴兴的日子,谁又惹郡主生气了?”

    临阳郡主即便与他感情不睦,到底是她当年执意求来的郡马,盛气凌人是要不得的,于是稍稍压制怒气,冷声道:“你说让她去马球赛,我不阻拦。可今日是什么场合,她当着全京城贵人们的面,去抢隋铁衣的风头,叫所有人都笑话,她这难道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所有人都笑话?”陶靖不悦的看着临阳郡主,“怎么我听到的却都是对阿殷的夸赞。”

    临阳郡主冷笑,目光挪到陶靖身上,被他那神情气得呼吸不稳,胸膛起伏。

    陶靖亦盯着她,缓缓道:“不知郡主所说的笑话是出自哪位的口中。难道是金城公主?”

    他直言点破,临阳郡主纵然已是三十岁的年纪,却还是陡然涨红了脸。

    除了金城公主,放眼整个京城,还有谁敢在她面前奚落笑话?

    她瞧着陶靖,声音微微颤抖,“你既然知道金城与我不睦,就该早些告诫她,不该出这个风头!当时周围坐着代王和寿安,还有太子他们,金城公然奚落,你可知我当时的感受!这些年我待她也不薄,她为人子女,难道不知道今日出风头是诚心要叫我丢脸面!”

    为人子女?她鸠占鹊巢,累得冯卿丧命,居然好意思说阿殷是她的子女?

    她当年做出来的丑恶事情,如今倒怕别人说,觉得丢脸了?

    陶靖冷笑。

    今日阿殷在外头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为女儿技艺激赏之外,他也将阿殷近来的努力看在眼中,知道她在球场上有多尽力。有认识阿殷的同僚出口夸赞,诚心佩服,陶靖自然也得意自豪,谁知道一回府就听见临阳郡主为此指责阿殷,甚至言语中全然轻贱,他哪里还能耐得住?

    火气压抑不住,陶靖的声音愈发冷淡,“阿殷这般出色,你却觉得丢脸。这是为何?”

    还能为何,无非是金城公主借着阿殷的由头,对临阳郡主当年强行嫁给陶靖,却多年无所出,不得不将妾生子当做嫡子,容忍庶女在跟前晃的事情明嘲暗讽,戳到痛脚罢了。

    金城公主是当今皇上的爱女,临阳郡主纵然跋扈,却无可奈何。

    阿殷身份的背后便是关于冯卿的往事,那是横在夫妻之间最深的刺。

    心知肚明却极少直言戳破的事情,今日却被陶靖提及,临阳郡主脸上挂不住,冷笑了一声,也顾不上收拾阿殷了,只是死死盯着陶靖。

    十数年的相敬如冰,他一直视她为外人,从不肯接纳,甚至连叫一声封号都不肯,只是疏离的称呼“郡主”。他时刻记着彼此的身份,哪怕她费尽了心思,也捂不热那颗冰冷的心。

    期待与失望全都涌上心头,临阳郡主缓缓走近陶靖,伸指戳向陶靖的胸口。

    “陶靖,你这里,究竟有没有心?”

    陶靖冷笑,清晰的道:“没有。”

    ——心早就在冯卿逝世时死了,若非为了一双儿女,此时的他恨不能立时杀了临阳郡主。她竟然还在指望他对她有心?

    夫妻俩剑拔弩张,像是要算旧账的模样。陶秉兰最知临阳郡主的性情,若争不过陶靖,必然又要把账记在阿殷头上,当即转向阿殷,低声斥道:“惹得父母亲争吵,很得意吗?还不回去思过!”

    阿殷这会儿若是张口掺和,必然只会添乱,于是被陶秉兰冷脸驱赶着出了明玉堂。

    临阳郡主身边最受器重的魏姑姑就站在门口,陶秉兰请她往院里挪了两步,才道:“今日惹母亲生气是阿殷不懂事,回头我会自会教训,叫她思过抄书。还请姑姑留意,劝着母亲,别叫她生气伤了身子。”

    魏姑姑颇烦厌的看了阿殷一眼,却朝陶秉兰和颜悦色,“少爷放心,老奴知道分寸。”

    既然是陶秉兰说了会教训阿殷,她也不惦记着这碍眼的庶女了,送走了陶秉兰,便回屋里盯着些,免得临阳郡主火气太盛跟陶靖扭打起来,闹得更不好看。

    *

    阿殷再一次被陶秉兰冷着脸罚抄书,她毫无怨言的受了。

    晚间陶靖来看阿殷,瞧见她就着烛火抄书时就有些不悦,皱眉道:“秉兰又自作主张的罚你?”他今日跟临阳郡主吵得有点狠,瞧见女儿没做错什么却要受罚,更是心疼,将那书卷拿开,道:“早点歇息,不用抄了。”

    阿殷却将书卷夺回,依旧拿镇纸压好了,请陶靖到桌边坐下,“我知道爹爹是抱不平,不过哥哥也是好意。他罚我,也不过抄书而已,若换了郡主,还不知是什么呢。”

    “这孩子,也是被她教歪了。”陶靖毕竟是个心系沙场的汉子,猜不透陶秉兰那九曲回肠里的隐秘心思,只知道临阳郡主自幼以“阿殷克母,害死冯卿”的由头来挑拨兄妹感情,对于陶秉兰亲近临阳郡主的行为,颇为不满。

    阿殷也不戳破陶秉兰的苦心,免得弄巧成拙,便只任他感叹。

    反正父子亲情天生,这么点小误会实在无关紧要。

    倒是陶靖提起了旧话,“先前你说要去西洲,我还觉得不妥,如今看来,这京城未必能比西洲好到哪里去,在这儿缩手缩脚,到那边反倒能长些见识。”

    “那父亲是答应了?”阿殷喜出望外。

    陶靖看她两眼冒光,心情好了不少,失笑道:“就这么想去?听说皇上降旨,让定王殿下去西洲平息匪患,有意让我早日返回,也好护送定王。”

    “匪患?”阿殷怔了下,“那边闹得厉害么?”

    “连着三年闹旱灾,京城里歌舞升平,外头流民匪类却不少。所以我才不想叫你去,那边的世道比不得京城太平。”

    阿殷微微蹙眉,“西洲不是有十个折冲府么,且临近边防重地,难道官兵没能剿匪?”

    “剿过几次,却都没什么用,猫腻不少。”陶靖似是嘲弄,见女儿有些出神,便拍拍她的肩膀,“定王殿下可能下月就启程,这一路骑马过去,你备好骑马的衣裳。”

    阿殷兴冲冲的应了,送走了陶靖,也顾不上抄什么书,便坐在案边细细盘算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勤快的作者菌表示,下午6点还有一更!︿( ̄︶ ̄)︿

    ☆、006

    西洲虽然远离京城,却也是南北商人往来的必经之路,州府凤翔城内繁华热闹,据说并不比京城逊色多少。

    一应起居用物都可以到了西洲再采买,就只是路上的这些天麻烦,阿殷少不得带了如意出门,去挑路上要用的东西。

    仲春的京城已经换了模样,街边柳树抽出嫩叶,细丝儿拂在行人发际耳边,送来的春风吹面不寒。珠市街两侧大大小小的成衣铺里皆换了春日时新的衣裳,中间的酒肆中抬出新启封的杏花春,酒香随风四溢。

    阿殷带着如意走穿整个珠市街,选了几套方便骑马换洗的衣裳,又选了把精致的关外弯刀,打算到街角的茶肆里歇歇。

    街角处今日像是有新铺子开张,里外三层围满了人,匾额上头还蒙着红绸缎,一身新衣的掌柜站在门口说着今日开张要送的菜色美酒,引得客人们跃跃欲试。

    店里的伙计特地清出一片场子来,往中间放了一串爆竹,增添喜庆。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里红绸揭下,一片欢庆,谁知道街角处往来行人熙攘,忽的一声马嘶响彻耳畔,阿殷闻声瞧过去,便见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四蹄腾空,像是受了惊。

    这珠市街上皆是商铺,路面也不算太宽,寻常都不许人骑马,那白马之上骑着个锦衣玉袍的郎君,必然是身份尊贵才敢违令而行。这会儿他神色惶然,将手里的缰绳拽紧了,却半点都控不住马,只是大声喊着,“让开,快让开!”

    爆竹声依旧劈啪作响,周遭行人纷纷避让,拥挤的路上腾出大片的空地,便见有个四五岁的女童茫然站在那里,攥紧了手里一串冰糖葫芦,不知所措。

    那受惊的马离女童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受惊的马再跑一步便能踩到她身上去。

    阿殷心下大惊,箭一般窜出去将女童抱住,抢在马蹄再度落下之前,抱着女童斜刺里窜出,借着道旁一棵参天的老槐树站稳身形。这动作只在呼吸之间,路上行人也只见得一团青白色的人影掠过,待回过神时,那马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高健的男子,扼着缰绳勒住了受惊的白马。

    阿殷惊魂未定,余光扫向马背,大为惊诧——

    马背上的人穿一袭茶色长衫,腰间没有玉带佩饰,只是寻常男子的打扮,然而面容却是熟悉的,竟是定王!他双脚立在马背,高健的身材如鹤立鸡群,冷肃着一张脸,也不瞧周遭闲人,只揪着那锦衣少年的衣裳,翻身下马。

    阿殷怀中的女童受了惊,瞧见那串冰糖葫芦掉在了地上,后知后觉的哭起来。阿殷只好轻声哄着,见女童的目光只在冰糖葫芦上黏着,便道:“别哭,姐姐待会再给你买一串好不好?”

    女童这才停下哭声,抽泣着朝阿殷嫩声道:“多谢姐姐。”

    那厢定王立在马边不作声,片刻后有个青衣男子拨开人群走来,阿殷瞧着他面熟,想了想才记起他是曾与陶秉兰有过交情的常荀,惠定侯府的二公子,当今太子爷的内弟。常荀是个直性子,瞧见缩头缩脑站在定王身边的少年时,抬手就招呼在他肩头,“怎么还不长记性!伤到人了?”

    那少年面目清秀,怯怯的往阿殷这边瞧了一眼,“没……没伤到人。”

    常荀闻言瞧过来,见着阿殷时却眼前一亮,“你伤到那美人了?”

    ——阿殷今儿还是寻常女儿家的打扮,柔软的烟罗襦裙衬出高挑的身材,发髻挽得利落,只选了珠簪点缀,没有多余的装饰,便更显出如画眉目。

    常荀看美人的眼光过人,只扫了一眼,便觉得她若认真装饰打扮起来,该是倾国之色。

    心下多了几分好感,更觉得弟弟这骑马横闯街市的行为十分丢脸,常荀当即瞪向少年。

    那少年显然很怕他,缩着头道:“没,没。”

    常荀当即押着他的脖子走到阿殷跟前。少年会意,立马跟阿殷致谢,又同女童说了些抱歉之类的话,随手摸出锭银子扔给旁边的糖葫芦摊,吩咐他把下剩的几十串糖葫芦送到女童家里去,哄得小孩子眉开眼笑。

    阿殷见没甚大事,便想离开,瞧见定王的目光瞟过来,虽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却不能视而不见。不过定王今日是普通装束,阿殷自然不敢贸然揭出他身份,于是远远的行了个礼。

    定王看到了,只略点了点头。

    倒是常荀意犹未尽,听少年说了方才经过,瞧着阿殷离去时,啧啧叹道:“会武的美人儿,有意思。”

    定王斜睨着他,“陶靖家的。”

    “陶——”常荀声音一顿,“临阳郡主府上的?就是那天据说差点在马球场打败隋铁衣的姑娘?嗐,可惜了。”感叹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什么,满脸惊讶的看向定王,“你,你,你居然认识除了隋铁衣之外的第二个姑娘!”

    定王:“……”

    *

    阿殷回府后暂时将这件事抛在脑后,趁着陶靖有闲暇,又缠着他教她练武。

    前世的结局像是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阿殷不想悲剧重演,就得另谋出路。以她目前的想法,陶靖是出身微寒的郡马,依本朝惯例,并没有休妻的资格,而临阳郡主是宁可相看两厌,也不肯放过陶靖,自然没有机会和离。

    想通过这条路跟临阳郡主的谋逆撇清关系,似乎有点异想天开。

    不能和离,又不被临阳郡主的谋逆之心牵连,阿殷如今能想到的,只有举告抵罪。

    举告也要分时机。譬如现在,即便阿殷寻到了蛛丝马迹去揭发临阳郡主,她兄妹二人和陶靖在这京城依旧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回头是否搬石砸脚都不得而知——毕竟临阳郡主的身后是姜家和代王、寿安公主等一伙人,阿殷自认没那个本事跟他们对抗。

    剩下的路,便是先丰满羽翼,铺好了退路,再从临阳郡主府这坑里跳出来。到时候即便不能全身而退,能保住性命东山再起,也比留在临阳郡主身边一起砍头的好。

    这条退路就是定王。

    定王这尊大佛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攀上的,阿殷久闻他杀神之名,律己待人都十分严苛,想要获得他的赏识,让他将来愿意出面保陶靖和阿殷兄妹,阿殷要走的路还很长。

    她憋着一股劲练完了武,将弯刀递给如意,一面拿了软巾擦拭细汗,一面将琼枝叫到跟前,闲闲的聊天——

    “我前儿听人说起你的身世,倒是叫人心疼。你还记得自己是哪儿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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